馬蓮 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北京 100081
以往對家譜的研究常常實在歷史學的研究價值和方法下展開的。家譜作為“民間”文獻的一種,往往能夠補充歷史學家對王朝正史的認識。歷史學家所關注的往往是家譜上所記載的時間、人物、事件方面的真實性。而人類學對家譜的研究往往并不單純將家譜作為一種文獻資料加以利用。而是將“家譜”納入社會的結構和歷史的敘事中去加以理解,以人類學問題意識和理論框架來闡釋家譜中所體現的譜系結構的特點。
人類學家弗雷德(Morton Fried)在對民族志案例進行比較分析的時候注意到,關于構成社會的單位“族”可以分別對應兩種不同的社會學概念:clan 和lineage。Clan中文可以翻譯為氏族,基于共同祖先的信仰,和共同的氏族名稱,Clan彼此之間的譜系并不清楚。而lineage,可翻譯為宗族,宗族內父系繼嗣群成員之間的系譜關系非常清楚。宗族之內的繼嗣群成員與祖先之間的關系可以追溯,可以作為個人社會身份的憑證,而氏族的形成則是基于共同體之間的契約關系(stipulation),強調的是彼此之間共享的權利義務關系,彼此之間的系譜關系的社會意義并不十分重要。
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在區分這一概念的時候側重氏族成員的財產關系。他認為構成這兩種不同的系譜結構的動力學在于經濟差異,其差別在于是否具有公共的財產。宗族(lineage)具有公共財產,而氏族則沒有。
弗里德曼德研究經驗僅僅限于中國東南地區,以土地財產為基礎的宗族之中。除此之外,系譜關系的清晰明確與政治特權的分配的關系則沒有考慮到。而中國古代從周時期的封建社會開始,系譜結構就有明顯的政治特權的分配有關。本文通過對祖先中心型家譜的討論,將宗族(linage)的系譜結構納入到政治維度中對系譜承載的權利-義務加以分析。
日本人類學家末成道男先生通過對中國、日本、越南宗族系譜的比較分析,以人類學的視角將系譜結構歸納為三種類型即:祖先中心型、子孫中心型和中空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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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末成道男先生的解釋,祖先中心型的系譜結構主要展示始祖到子孫(自己)的系譜上的連續性。子孫中心型的系譜結構是以自我為出發點的,超過一定代數的祖先的系譜關系很曖昧。而中空結構以末成道男先生越南家譜研究為例,經常會出現由始祖道自己的系譜聯系性中斷的中空結構。
末成道男先生的文章提出了系譜的三種不同類型的結構,但是并沒有深入分析三種型塑不同系譜結構背后的社會學機制。本文借鑒末道成南先生所提出的理論框架,分別以周時期的宗法結構和清時期的滿族家譜為例,深入分析促成此種祖先中心型系譜結構形成的社會動因。
祖先中心型家譜多出現于王朝譜系和精英階層的譜系。王朝譜系中始祖代表王權的神圣源頭,家譜的譜系分布結構體現著著家族成員所分享的神圣王權的卡里斯馬。
中國周朝時期同姓封建的王朝譜系帶有明顯的祖先中心型色彩。周時期的同姓諸王封建以宗親譜系結構中的“宗法”關系確立自身的身份等級。大宗的垂直結構在政治意義上是君統。“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有百世不遷之宗,有五世則遷之宗。百世不遷者,別子之后也。宗其繼別子者,百世不遷者也。宗其繼高祖者,五世則遷者也。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義也。”任何一個人的等級都是距離大宗的距離,所謂世襲的距離是確定一個人離大宗由多遠。依據等級制度確立起來的喪父制度則是這種世襲-等級距離的表征。

圖4
祖先中心型家譜中的政治意義決定了個人依靠與祖先的世襲距離確定個人的等級身份。而它的距離之所以連續和精密,就是因為依據“世襲-等級-禮儀”確立的政治身份和社會交往原則是十分重要的。
精英譜系和王朝譜系具有同樣的系譜結構。子孫同樣依據世襲距離分享氏族卡里斯馬。但是與王朝譜系的卡里斯馬來自于神圣王權不同。精英譜系與神圣王權之間需要建立某種“呼應”關系,而這種建立起來的關系的復雜性,決定了精英階層氏族卡里斯馬的性質。
異姓精英常常通過某種“忠誠”的歷史的方式來去分享王權的卡里斯馬。這樣就直接將精英貴族分享神圣王權氏族的卡里斯馬。
滿族家譜所體現的精英家譜的三個特點這三個特點分別表現在社會中的緊張關系的呈現,與清廷的政策回應之間的歷史中出現的。
1.軍功史:氏族與皇權之間搭建“忠誠”
滿族明顯是以對“軍功”的歷史書寫的方式,家譜上所附著的氏族卡里斯馬來自于氏族于“王權”之間的互相忠誠的歷史。
一般說來家譜的主體部分是始祖-子孫這一段世襲計算。但是這樣的方式就很容易造成氏族卡里斯馬過盛,而削弱皇權對氏族的約束。因此加強精英階層中氏族—皇權之間的聯系這一層,是清朝皇帝所特別注重的。重點體現在《八旗滿洲氏族通譜》的編纂上。
雍正十三年(1735),高宗下詔動員編纂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并指示:“八旗滿洲,姓氏眾多。向無匯載之書,難于稽考,著將八旗姓氏,詳細查明,并從前何時歸順情由,詳記備載,纂成卷帙。候膚覽定刊刻,以垂永久。”《通譜》編纂耗時九年,“全書80卷,全書共輯錄“滿洲姓氏645姓,蒙古235姓,高麗43姓,尼堪246姓(含90個復姓),計1169姓”,并為每個姓氏中勛業最顯著者立傳,事跡不顯著者亦簡記之,稱為‘附載’。其中立傳者有2240人,附載者4938人,共7178人。”全書涉及乾隆之前八旗人物達兩萬余人。
該書型制特點:
第一,重新借用滿洲“哈拉”(氏族)的概念為其全書編纂的綱目。
第二,哈拉之下依據地緣位置分若干“穆昆”,穆昆的地理位置大部分為長白山附近地區。
第三,穆昆之下為清朝建立之初各個佐領待人歸順的小歷史。這些歷史包括始歸順之人、軍功、官職、支脈。這一部分內容體例較為固定。
八旗滿洲通譜通過收錄滿洲各個氏族立軍功的歷史,將精英階層通過“忠誠”的歷史與神圣王權建立聯系。關于這一方式的用意,可以根據乾隆皇帝為《八旗滿洲氏族通譜》所做的序言可以明晰。
“相昔先民遺風敦樸,不徒以族望相高,是書之作。非如魏晉隋唐譜牒之學炫博聞而廣附,防以膏梁閥閱為尚也。書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又曰:惟乃祖乃父世篤忠貞服勞王家纘乃舊服無忝祖,考前之人既以忠實勤勞覆幬其后嗣凡茲食舊徳而服先疇者其何以無隳厥緒書。亦曰:率乃祖考之攸行昭乃辟之有乂是則朕所厚望也夫。”
從譜書編纂體例上來說,《譜書》以人名為目,以始歸順之人列于卷首,突出功績。將家族的顯赫,與對滿洲的忠心程度緊密聯系在一起,標定了“榮譽”的標準。“通譜”中記錄的祖先事跡,并不是該祖先對家庭的貢獻,而是將祖先與國家的歷史緊密聯系在一起。
同時,為了抑制精英氏族卡里斯馬過盛,高宗在序中寫明清代的族譜與往代族譜的差別,在宗族觀念上是不一樣的。以往漢人的宗族念祖是為攀比,是為炫耀“門楣”。而滿洲敬祖是為明確子孫今日的社會地位都源自于祖先對國家的忠誠。修家譜,并不是為相比較族源系統,而是念及子孫之德望受之先祖。
高宗這段文字已經說明了,精英基層“祖宗”一定要將“念祖”之情收束在對皇權的“忠誠”觀念之下,而非漢人家譜,明顯存在一種地方土豪氏族卡里斯馬的競爭關系。
2.精確而連續的譜系:對軍事采邑特權分配的政治訴求
由于“祖先中心型”精英階層的家譜多備納入政治體系之中。因此精英階層的家譜非但分享了皇權的神圣性,同時這種譜系也會被納入政治特權的分配體系之中。例如,周時期的嫡庶之制就確立政治身份的系譜結構。因此,精英階層的家譜系譜務求準確,這關系到政治體系中的特權分配。
這一點我將從,雍正年間對“特權分配”的社會需要的緊張關系的出現加以說明精確的譜系是來自于社會機制的需要而非“政治”的制造。清初期,八旗的權力掌握在旗主的手中,佐領一層的任命很大程度上被旗主左右。隨著,皇權勢力的增大,佐領承襲越來越需要一種普遍、公正的方式。這種需要表現在雍正初年出現很多滿族家族內部因為承襲佐領而引發的訴訟事件。但凡滿族家族之間遇有訴訟,就有到佐領衙門查檔的事例。
為了加強承襲的穩定性,世宗削弱旗主權力的目的就是希望朝廷能夠對旗主之下八旗情況有準確、規范的掌握,重新按照維護皇權的精神價值來補放官吏,加強八旗對朝廷的歸順。而這一構想只能最先從佐領一層開始,主要方式就是掌握佐領家譜,根據家譜上所載人員的譜系來補放任用官員,以家譜的系譜約束力來對抗旗主的個人約束力。
雍正三年(1725)開始,雍正皇帝著手管理佐領之下人身檔案,掌握佐領的世襲及補受的信息。佐領的私人家譜逐步納入正式的官方檔案體系。
雍正三年(1725),“奉上諭,嗣后八旗補授官員佐領之家譜內,著將原立官職佐領人之子孫,按其名數,盡行書寫,如一譜不能盡書,及繕寫二譜,具奏。被如此整理。”
雍正四年(1726),“奉上諭,補授佐領及襲職之家譜內,系補授某人之缺,即于某名之下,粘小黃簽,其升轉革退情由,雖于折內繕寫,箭單內亦將情由節取繕入。”
雍正五年(1727),規定“嗣后凡系世職官員,令其預先繕造家譜,存貯都統衙門,其后若有應行增入者,令于歲底具保增入。”
自雍正元年到五年之間,佐領一層家譜逐步進入清廷整體的檔案管理體系。朝廷憑借是世襲佐領的系譜任命佐領,在佐領一層面上將八旗納入到皇權的管控范圍之下。這次帶來的改革也是社會制度性的,八旗建立之初的所有旗人皆聽命于各旗主的軍事封建制度逐步向國家統一的官僚制度過渡,而滿洲家譜所記載的系譜正式這一過渡的重要手段。
3.象征系統的統一:溝通氏族卡里斯馬與皇權卡里斯瑪
家父長制度和巫術有著天然的配合關系。雖然對于滿族來說家父制度和巫術分別來自不同的傳統。清朝皇帝,將宗法分配體系納入到滿族的承襲關系中,這一傳統來自于中國的政治傳統,而與它相配合的巫術系統則來自于滿-通古斯的薩滿色彩的象征符號體系之中。為了體現精英階層的譜系的正當性,單純儒家倫理不足以約束氏族成員對系譜在情感的、觀念的、習慣上的恭順。帝王要有一套與普通滿族相配和的巫術系統。這一系統的構建正是在乾隆時期。
定宜莊通過考據對《八旗滿洲氏族通譜》的內容成分進行分編分辨之后,認為該譜在敘述這些部族的源流時,幾乎都從歸附清(后金)國的時間算起而很少再向前追溯。顯然,該譜并非建立在采擷諸部傳承的基礎之上,而是由清朝官方刻意制造的結果。《滿洲源流考》中提到愛新覺羅家族發源于長白山,此書與《通譜》頒布時隔不久,其中《通譜》中將各個氏族的發源地定位為“長白山”附近,很可能是官方有意將各個氏族與皇族緊密聯系起來。并且皇帝有意借用滿洲早已經不在實際生活中運用的“哈拉”概念,是有意突出滿洲的文化特色,增強滿洲整體的凝聚意識。
定宜莊通過考據對《八旗滿洲氏族通譜》的內容成分進行分編分辨之后,認為該譜在敘述這些部族的源流時,幾乎都從歸附清(后金)國的時間算起而很少再向前追溯。顯然,該譜并非建立在采擷諸部傳承的基礎之上,而是由清朝官方刻意制造的結果。《滿洲源流考》中提到愛新覺羅家族發源于長白山,此書與《通譜》頒布時隔不久,其中《通譜》中將各個氏族的發源地定位為“長白山”附近,很可能是官方有意將各個氏族與皇族緊密聯系起來。并且皇帝有意借用滿洲早已經不在實際生活中運用的“哈拉”概念,是有意突出滿洲的文化特色,增強滿洲整體的凝聚意識。
除此之外,乾隆皇帝還頒布《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與《滿洲源流考》、《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從歷史、神話、祭祀儀式等方面以官方的方式確立了整個滿洲巫術象征符號體系的框架。這一象征符號體系維系了八旗滿洲與民人之間的邊界。這一巫術符號體系溝通了滿洲與皇權以及滿洲內部的精神世界。
本文通過經驗事實進一步豐富了祖先中心型家譜系譜結構的解釋框架。王朝譜系和精英譜系大都屬于這種類型,帶有明顯的政治意涵。王朝譜系著重神圣王統的正統和精確。精英階層的系譜因為同時牽涉到兩種神圣王權和精英氏族卡里斯馬之間的緊張關系,突出的特點是平衡這兩種卡里斯馬。這就涉及到本文提出的三方面的內容,如何構造一個王權和精英氏族建立忠誠的歷史敘事,在涉及特權分配的時候,有一個確定精英特權身份的譜系結構以及能夠溝通皇權和氏族之間瑪納流動的象征符號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