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鶴
我爸爸是個司機。 三十年前,他開一輛豆青色的“伏爾加”牌小轎車,車窗上有白色的紗質小窗簾,我偶爾放學時能撈上坐這輛車的時候,一定要拉開窗簾,讓所有坐在老二八自行車上的小朋友都能看到我。糟糕的蘇聯發動機噴出濃重的黑煙絕塵而去,讓童年的我覺得蘇聯特別牛,能坐蘇聯車的我也特別牛。我爸爸指著霍爾果斯河的對岸告訴我,這就是蘇聯,我想,我長大以后一定要去這個很牛的國家親眼看一看。
時間進入了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個十年,我牛不起來了,因為同學已經有坐桑塔納的了,他們說,這是德國車,德國人發明了汽車,比我的蘇聯車強多了。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爸爸帶回來一個嶄新的地球儀,我問他,我們家不是有一個地球儀了嗎,他擦了一把汗,告訴我:蘇聯沒有了三十年后,我已經去過了“蘇聯”很多次,為了乘坐阿斯塔納航空飛往俄羅斯的便宜航班,我已經對阿拉木圖機場夜晚冰冷的鐵椅子非常熟悉了,但是從陸地上進入霍爾果斯河對岸的哈薩克斯坦這個年輕的國家,還是第一次。

?怛羅斯戰役示意圖。

敦煌壁畫。
我的車經過巴彥岱進入伊寧市,“巴彥”是蒙古語“富饒”的意思,“岱”是地方的意思,伊犁曾經是準格爾汗國的首都,清朝經過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歷時近百年才結束了漫長的清準戰爭,攻占了伊犁,在巴彥岱筑成了伊寧的門戶惠寧城。多年來遭受準格爾汗國追逐襲擊的哈薩克部眾在沙俄的日益緊逼下,進入了準格爾故地游牧,清政府從南疆遷徙了一批“塔蘭奇”(維吾爾族農民)在伊犁屯墾,更多的維吾爾族農民經夏特古道從干旱的南疆進入水草豐美的伊犁河谷。使這片土地融匯了蒙古、哈薩克、維吾爾多種文化元素和文明類型。
1871-1881年間,沙俄趁阿古柏之亂竊據伊犁十年之久,又把俄羅斯文化帶入這片土地,一戰后大量涌入的帝俄難民把列巴、卡瓦斯、啤酒和手風琴帶入了伊犁,使得這片內陸亞洲的咽喉之地多元的文化氛圍更顯光怪陸離。
大排量的豐田越野車飛馳著駛向霍爾果斯口岸,這是新疆人民心目中,任何奔馳寶馬都無法比擬的良駒,車輪卷起的飛揚塵土彌漫在空中,路邊搖搖欲墜的俄式老房子看起來仿佛藏在霧里。
沒費多大工夫就順利通過了宏偉的國門,霍爾果斯是中國和哈薩克斯坦最大的一個口岸,中國一側建設了規模龐大設施完善的自由貿易區,供雙方進行貿易。一長串的載重卡車在國門下穿梭,把蔬菜、水果、農業機械和電子產品運到阿拉木圖州,也把礦產品和金屬制品運到中國,中國是哈薩克斯坦的第一大進口國,哈薩克斯坦是中國的第二大出口國,盡管受國際油價的影響,近年來雙方的貿易額有所下滑,但口岸上的繁榮景象,還是跟我小時候見到的戒備森嚴的中蘇邊境形成了鮮明對比,告訴我們這是一個全新的國家和一段全新的關系。
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實際上是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由陸上進入哈薩克斯坦的原因是我想去看那場“據說”關乎唐帝國和整個絲綢之路命運的決戰的戰場——怛羅斯。
我們一行沿著雄偉的阿拉套山進入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州,阿拉套山是天山在哈薩克斯坦境內的名稱,“阿拉”即天的意思,套是山的意思,阿拉套山是一個漢語和突厥語的復合詞。出霍爾果斯后,大半天的時間就到了哈薩克斯坦的舊都阿拉木圖,阿拉木是蘋果的意思,這個蘋果樹很多的城市見證了一段重大歷史結束,和另一段歷史的開始。
《經行記》 杜環
“勃達嶺北行千余里,至碎葉川。川東頭有熱海,又有碎葉城。其川西接石國,約長千余里;川中有異姓部落,有異姓突厥。其川西南頭,有城名怛邏斯,石國大鎮,即天寶十年,高仙芝兵敗之地”。
1991年12月31日,蘇聯的11個加盟共和國在這個城市簽訂著名的“阿拉木圖宣言”,宣告紅色帝國蘇聯不復存在。1994年,新生的哈薩克斯坦將首都從阿拉木圖遷往北部阿斯塔納(當時叫阿克莫拉),曾經有說法認為阿拉木圖距離中國太近,迫于日益強大的中國的軍事壓力,哈薩克斯坦才將首都遷往北方。事實卻并非這樣,哈薩克斯坦獨立之初,北部靠近俄羅斯的三個州,俄羅斯人占當地人口絕大多數,分離主義傾向已經出現,久經考驗的老蘇共黨員納扎爾巴耶夫敏銳地意識到如果俄羅斯復蘇并由民族主義者當政,哈薩克斯坦很可能永遠失去這三個州,于是果斷地將首都遷往北方,隨著新的經濟政治中心的形成和大量的哈薩克人口涌入,哈薩克斯坦牢牢地守住了這塊國土。一直到20年后,烏克蘭才用一場國土淪喪的悲情大戲,證明了游牧民族20年前的智慧。
在阿拉木圖稍事休息后,我們出發前往江布爾州的塔拉茲,從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阿拉木圖州一路向南,隨著阿拉套山漸行漸遠,自然景觀也逐漸由綠變黃,從草原變成戈壁,最終到達了黃沙漫天的艾因庫姆沙漠,向南穿越沙漠后,終于到達了江布爾州的塔拉茲。哈薩克斯坦司機很不情愿進入沙漠,哈薩克人最不喜歡黃色,因為對游牧民族來說,黃色代表著沙漠,沙漠代表著死亡。
這里是北方的游牧區和南方的農耕區的交界處,也是自古以來東西方交流和碰撞的地方,塔拉茲西邊不遠處就是訛答剌古城,這是君士坦丁堡到長安之路上的一個重要的中轉站,也是許多重要歷史事件的發生地。1218年,成吉思汗派往花剌子模貿易的蒙古商隊在這里被花剌子模人屠殺殆盡,引發了蒙古帝國的向西征服的狂潮。1405年,另一位著名的征服者帖木兒集結十幾萬大軍北上進攻明帝國,卻中途病逝于此,留下他與明成祖朱棣的軍事才能孰強孰弱的千古謎題。

在吉爾吉斯斯坦的塔拉茲附近,一位母親帶著孩子逛集市。
我們自北向南到達了塔拉茲,這條路線恰好與當年的唐朝安西都護府都督高仙芝的進軍路線相反,唐軍是由南向北通過富饒的河中地區前往戰場的,唐軍的進軍路線,和它的構成方式和戰略意圖有關,唐安西軍的核心力量是裝備良好的精銳步兵,作戰時由弓箭手居前,弩手居中,長槍手居后,遇敵則結陣,臨敵時弓手先發,然后弩手次發,最后弓弩手齊射一次退入槍陣之中自由射擊,陷入混戰后則拔刀近戰(唐軍弓弩手均裝備有橫刀)。安西軍有少量人馬具裝的精銳重騎兵,在戰役的關鍵時刻負責進行決定性的沖鋒,也習慣在西域和中亞使用突騎施和葛邏祿的仆從軍擔任輕騎兵,在突騎施挑戰唐帝國的權威失敗后,葛邏祿成為安西軍輕騎兵的主力仆從軍,也為之后的慘敗埋下了伏筆。
盡管唐安西軍的步兵也大部分裝備有馬匹,但通過農耕區域進軍,對一支混合了中原和中亞軍事元素的軍隊來說,在后勤補給上還是保險得多。更重要的原因是,河中地區分布著眾多富裕的粟特人國家,這些國家在名義上都是唐帝國的藩屬,能夠提供軍費后勤支援。使唐軍在理論上擁有后勤補給優勢,可以與阿拉伯帝國軍進行長時間的拉鋸戰。
然而高仙芝沒有意識到的是,河中地區已經不是他的主場了,在戰役爆發的前一年,高仙芝率軍進攻了唐帝國的藩屬石國,石國國王投降,高仙芝假意接受投降,然后縱兵攻陷了國都,掠奪了許多財寶。石國王子逃走,并向阿拉伯帝國求援,高仙芝這一行為讓周圍其他的粟特國家心生恐懼,因為盡管明面上高仙芝討伐石國的原因是“無藩臣禮”,但是事實上誰都清楚,這些粟特人在絲綢之路上盤踞多年,從東西方兩端汲取的財富大量地集中在國都里,使他們成為唐帝國、阿拉伯帝國、吐蕃幾方爭奪的對象,政治拉攏、武力威脅、政治聯姻都是家常便飯,但像高仙芝這樣粗暴的做法確實不多見,這些國家不禁對自己的安危憂慮起來,也萌生出別的想法,因此,當高仙芝通過河中地區北上迎擊阿拉伯軍隊的時候,河中地區粟特人心里的天平,實際上已經開始傾斜了。
很多國人相信怛羅斯戰役是阿拉伯帝國和大唐的命運之戰,戰敗之后大唐失去了整個西域,西域從此被伊斯蘭化,這種悲情的說法迎合了很多人的盛唐遺夢,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誤解。
怛羅斯之戰發生在天寶十年(751年7月-8月),怛羅斯戰役的具體位置,就在塔拉茲和距離塔拉茲不遠的塔拉斯之間(學界一直有爭議),這場戰役的整個過程,也像它的發生地點一樣迷霧重重,與一般人的認識完全不同的是,怛羅斯戰役并不是阿拉伯帝國向東擴張的一部分,當時正處于內亂平復期的阿拉伯帝國實際上并沒有注意到東部邊界的戰事,參加怛羅斯戰役的阿拉伯軍隊也不是帝國政府的直屬軍隊,而是呼羅珊地方軍隊,對阿拉伯帝國來說這次軍事行動不是擴張,而更像是一次尋仇。
對唐帝國來說,這場戰役也并非什么生死存亡之戰,更像是高仙芝攻掠石國造成的后續影響,長安對高仙芝在萬里之外的軍事冒險一無所知。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怛羅斯戰役之后,唐帝國和阿拉伯帝國的外交關系沒有受到大的影響,黑衣大食的商隊和使節依然絡繹不絕地前往長安,甚至在幾年后的安史之亂中,阿拉伯帝國還應唐帝國所請,出兵幫助平叛。
但這場規模比較大的邊境沖突,帶給唐帝國的影響,卻遠比阿拉伯帝國要大得多,盡管怛羅斯戰役以后阿拉伯帝國既沒有追擊,也沒有在唐軍退走后繼續東進,但西域和中亞綠洲的商業民族自古以來就有事大和附強的傳統,地理因素和自然條件決定了他們無法組織大規模的軍事力量,彼此之間錯綜復雜的商業利益糾葛也讓他們很難聯合起來,他們只能在各個外部強權之間搖擺不定地尋求庇護,這意味著唐帝國在怛羅斯戰役失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失去了蔥嶺以西和整個中亞地區。
我站在塔拉茲城的制高點向南看去,是星星點點蔥郁的農田,從古到今,一波又一波的游牧民族從這里南下征服河中的農耕地區,被定居生活所吸引,變成了農耕民族,然后又被新一波南下的游牧民族所征服,偶爾也有希臘和中原的文明火種夾雜其中。仿佛一幅被反復涂抹的油畫,每一位畫家的筆觸都覆蓋在前一位畫家留下的痕跡之上,在濃墨重彩的彼此覆蓋之后,大唐的影子已經無處可尋。我顯然不是第一個來此尋找大唐蹤跡的中國人,城外的高地上,一群小孩舉著方孔的銅錢,試圖把它賣給每一個東亞面孔的外來人,我接過來看了一下,是一枚“乾隆通寶”。
塔拉茲既不是戰場,也沒有大唐。我們驅車一路向南,經塔什干城前往最終的目的地撒馬爾罕,我不知道怛羅斯戰役被俘虜的唐軍將士,當年是否也由此路被送往撒馬爾罕,唯一有文字記載的是,在怛羅斯戰役之后,阿拉伯帝國用被俘虜的唐軍將士在撒馬爾罕建了一座造紙廠,在怛羅斯戰役之前,撒馬爾罕人管紙張叫“中國紙”,戰役之后,阿拉伯人管紙張叫“撒馬爾罕”紙,之后在巴格達,開羅陸續建立了造紙廠,被俘的唐軍將士杜環曾在伊拉克南部的庫法親眼見到唐軍俘虜造紙,這大概是怛羅斯戰役影響力的最遠延伸,他們姓甚名誰,祖籍哪里,是否客死他鄉,還是像杜環一樣,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了祖國,已無從考證。只留下呼嘯的風吹過逝去的絲路,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