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巖

?安史之亂示意圖。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边@是元代的政治家和元曲名家張養浩在趕往關中地區救災時路過潼關,看見地形險要,聯想起歷史上在潼關發生的諸多故事而發出的感嘆。
“峰巒如聚”說的是潼關南依秦嶺,“波濤如怒”則是描繪北臨黃河,“山河表里潼關路”說的是秦嶺和黃河中間這一條狹長的山谷地帶蜿蜒數百里,它連接著關中的長安和中原的洛陽這兩個中華文明的襁褓。這條古道見證了武王伐紂、秦戰六國、項羽入關、五胡亂華、隋唐英雄……幾乎中國的半本歷史書都是書寫發生在這條古道上的故事。

?一列“ 和諧號”動車運行在鄭西高鐵陜西潼關境內潼洛川橋上。
當然作為天下要隘,潼關并非第一個出現的。周時在這條古道上設置了一個叫做“桃林塞”的要塞,后來晉國為了防范秦國東進又設置了函谷關。因為黃河不斷的沖刷使得秦嶺腳下的河灘地越來越寬,因此函谷關關址在東漢末年向北移動了5公里,以便于更好地控制道路,隨后改名為潼關。
這條古道天下聞名之始,恐怕是帶著秦國的霸氣和得意,以及關東六國的憤恨。秦國因為占據了函谷關的地利,向東可以收發自如地進攻六國,而六國合縱向西卻總是在這雄關之下止步不前。
繞過去?其實不可行,左邊千尺秦嶺絕壁,大軍通行絕無可能,右邊黃河正好處于大轉彎之處,從峽谷中向平原沖擊水深流急。如果舍棄此地,就只能從趙國北部井陘越過黃河,不僅路途遙遠而且異常崎嶇,如果從北地繞行則可能隨時被襲擾的匈奴抄了后路。
當然,雄關能助帝國成就霸業,卻通常保不住一個孱弱的王朝續命?!翱踊椅蠢渖綎|亂”,秦末大澤鄉起義的西征義軍輕松叩關而入直撲咸陽,雖然后來因為章邯的反撲失利。但是秦帝國也基本用盡了自己最后的回光返照,最后被攻函谷關不成而繞行武關的劉邦所滅。
秦后的楚漢相爭,劉邦聽從謀士蕭何韓信等人的建議先取關中之地而后扼守函谷關作為根本,戰略上的成功,加上項羽政治上的失策喪盡人心。最后劉邦終于再次一統四海成就了400余年的大帝國。
這400年中雖然有“王莽篡政”和“綠林赤眉”的故事,潼關也見識了幾次烽火,但是華夏諸部因為長期處于一個大一統的環境中形成自稱為“漢人”的文化共同體,標志著作為中華民族主體民族的“漢族”終于成形。
史家常言“秦為漢影”而“隋為唐影”。短暫統一中國的隋很快覆滅,但是隨后興起的唐又效仿當年的劉邦先取關中以為根本,而后扼潼關再問天下。
盛唐的繁華時至今日仍然是一段民族記憶中最美好的片段。漢代所流行的歌賦到了唐已經換做今天仍然膾炙人口的“唐詩”,而強盛的初唐中不管是風花雪月還是金戈鐵馬,最流行的比擬就是“以漢喻唐”。
中國古代王朝盛極而衰的定律在唐代體現得最為極端和突然,潼關恰好又做了一次這段殘酷歷史的見證。




抗日戰爭時期,日軍屢次試圖從風凌渡河攻擊潼關而失敗。1941年,陜西省渭南市潼關縣,中國軍隊及潼關百姓備戰集訓。
創下“開元盛世”的唐玄宗李隆基改元天寶后,因為承平日久而安于逸樂,同時又不忘好大喜功以開土拓疆為績。他為了便于邊鎮將領集中資源對付游牧民族,將原本一個道分置“節度使與采訪使”各“一人”的體制,改為由藩鎮節度使“一人兼領之”的體制。本來唐初充任節度使的邊鎮將領就已經同時掌握兵權和財權,可以根據自己需要就地募兵。現在將本來是制衡和監督節度使的“采訪使”職能一并劃歸了節度使。結果節度使成了獨掌一方兵權、財權和行政權的“藩鎮”,最終給后來的藩鎮割據埋下禍根。
當然,中央政府實力強大的時候,單個藩鎮的節度使絕對無力對抗??墒且坏┲醒胝ノ⒉豢?,各地的藩鎮立即就會成了獨立王國。
后來發動了“安史之亂”將盛唐繁華送入歷史之夢的安祿山除范陽節度使外,還兼任河北采訪使、河北道采訪處置使等,后來干脆又兼任平盧、河東兩鎮節度使,獨握整個河北道十幾州的大權,有了足夠的造反資本。
偏偏志得意滿放縱享樂的唐玄宗,現在最關心的不是天下事而是華清池之樂。風雨之中矗立了四百多年的潼關如果能夠出聲,一定會對著相距不過200余里的華清池高喊“該醒來了”。惜呼哉,潼關不會發聲。當然即便能夠發聲,唐玄宗應該也無心傾聽。因為在此之前不是無人高呼過。
這個高呼的人就是盛唐最后一個有“賢相”之名的張九齡。開元盛世之下,整個社會雖然一片繁榮昌盛,但也危機四伏。張九齡警醒地提出以“王道”替代“霸道”的從政之道,強調惜民力,薄征徭,扶農桑,止征伐,輕刑罰,選賢擇能。
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的識人之明。早在開元二十一年(733年)他見到當時范陽節度使張守璉將討伐契丹失敗的副將安祿山械送京城,就直言““亂幽州者,必此胡也?!辈⑶覄褡璐蛩闵饷獍驳撋降奶菩凇暗撋讲灰嗣馑??!蹦魏翁菩谧罱K不聽反而笑他神經過敏。
張九齡直言進諫和居安思危最終卻讓玄宗不厭其煩,加上當時已經漸得佞幸的著名“奸相”李林甫從旁讒言,最終免去了他的宰相之職。能夠留下一個成語“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當然絕非等閑之輩,其人雖然可鄙但是論“小人之能”恐無人能出其右。他一口氣擔任了宰相十九年,是玄宗在位時間任期最長的宰相。
這一切似乎只是宮廷斗爭,實則深深地傷害了看似強大的唐帝國中央肌體。當然,有件事可能也出乎李林甫自己的意料,那就是他本來引入宮廷給玄宗作為弄臣的楊國忠,借著妹妹楊玉環被封為貴妃,逐漸贏得唐玄宗的寵幸,反過來最后排擠掉了李林甫。
李林甫因為其手段陰毒狠辣而善于玩弄權術,所以他在之日,不管安祿山還是楊國忠見了他都兩股戰戰汗流浹背。他一旦身故,這兩人徹底沒了制約就開始更加無法無天。
歷史的諷刺到最后總是血淋淋的事實,而潼關很快就要再次作為一個見證了。
楊國忠接過宰相權柄之后,除了胡作非為之外就連李林甫的小人之能都沒有,為了顯示自己兼任的劍南節度使“武功赫赫”,他挑起了唐與南詔之間的戰爭??墒潜緛砭蜎]有用人之能,又沒有調度之能,最后不僅讓征伐南詔的唐軍損兵折將,而且為了強征兵員鬧得內地雞飛狗跳。事已至此,朝綱混亂不堪且不說,民窮國疲之態盡顯。

潼關自古以來依靠天然地理條件成為軍事要地。
本來就暗藏反心秣馬厲兵十幾年的安祿山當然不會把這樣一個人放在眼里,而安祿山的傲慢自然激起了楊國忠的憤恨,他就不斷地在玄宗皇帝面前吹風安祿山必反。玄宗本打算將招到京城的安祿山就地提拔為宰相,也算是用“出將入相”的舊例先調虎離山,可是楊國忠又拼命阻攔住了。
天寶十四年(755年),借著楊國忠把持朝綱使得官吏貪瀆,民怨沸騰,安祿山以“清君側”為名,詐稱奉唐玄宗旨意率領部隊討伐逆臣楊國忠,從范陽起兵。安祿山本就兼任了三鎮節度使掌握整個河北道的人財物,又加上十多年的準備,所部均是久經戰陣的邊軍和游牧部族。
歷經李林甫和楊國忠禍亂的唐政府內部早已被掏空,唐初威名赫赫的“府兵制”已是徒具其表,所以安祿山的一路南下無人能擋。不過兩個月,安祿山就拿下了唐的東都洛陽,揮兵直撲潼關。
所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散霓裳羽衣曲”,潼關馬上就要見證一次最莫名其妙的失敗了。在過去,不是沒有軍隊能叩關而入,但那畢竟是守關一方勢力過于孱弱,而攻勢一方聲勢齊天。偏偏這次潼關原本是能守住而且能夠逆轉戰局的關鍵,又因為唐玄宗的昏聵而無可奈何地沒有發揮山河之險。
755年(天寶十四年)12月,唐玄宗在洛陽失守之后方寸大亂。原本前方敗戰而歸的封常清、高仙芝逃到潼關之后打算依靠地形險要重整部隊,等待唐政府從關中地區的援軍到來,然后不斷地消耗叛軍。封、高二人曾經多次揚威西域,絕非等閑之輩。東都之敗,其實責任并非在于二人,而是因為匆忙之間招募而來的新兵均為販夫走卒未經訓練,野戰之下自非身經百戰的叛軍對手,但是如果據險固守應當還是可以拒敵關外的。
這種久經戰陣的宿將應該正是當用之人??墒翘菩谠谶@個緊要關口竟然聽信宦官監軍邊令誠的讒言,將二人斬殺。因為李林甫和楊國忠把持朝政二十余年,賢良之士均不得用。所以封、高二人的首級在潼關城里落下的時候,唐玄宗就陷入了無人可用的尷尬境地。
無奈之下,唐玄宗只有征招早就因病半身不遂的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令其率軍20萬,鎮守潼關。哥舒翰進駐潼關后,作為一員宿將當然知道唐政府竭力從關中拼湊的這20萬人其實也不過是未經戰陣的市井小民,貿然出戰必無好果,而潼關地形險要,易守難攻,所以可行之計還是唯有立即加固城防,憑借深溝高壘閉關固守以疲敵軍。
果不其然,從天寶十五年正月開始,安祿山命其子安慶緒率兵猛攻潼關,被哥舒翰擊退。叛安軍主力被阻于潼關數月,不能西進。也恰在此時,忠于唐中央政府的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和河東節度副使李光弼率軍從太行山井陘道出征,在常山郡東部的嘉山大敗叛軍,直取安祿山老巢。
顏杲卿和顏真卿兄弟等不甘心從叛的地方官員也紛紛起兵擁護唐中央政府,就連安祿山的老巢平盧節度使之下都出現了劉正臣這種毅然反正的忠義之士。一時間叛軍控制的河北各州郡中有十多個歸降朝廷,燕趙交通基本被截斷,原本向南試圖掠取江南糧稅的叛軍又被睢陽太守張巡的拼死據守所阻。
此時的安祿山老巢受襲而糧餉將盡,手下人心開始動搖,處境困迫,甚至打算退兵回范陽。如果歷史真的就這樣發展下去,安史之亂不會持續六年,也許一年就可平息,唐中央政府也不會因為戰亂而迅速衰微。可也就在此時,昏聵的唐玄宗幫了安祿山一生中最后一個大忙,讓坐擁山河之險的潼關廢為無物。
作為最后一搏,歷經戰陣的安祿山使出詐術,故意讓部將崔乾佑將老弱病殘的士卒屯于潼關前的陜郡,而將精銳部隊隱蔽布置在潼關道最狹窄的地段高地一側,想誘使哥舒翰棄險出戰。
半身不遂的哥舒翰頭腦并不糊涂,根本不上當。奈何唐玄宗聞聽叛將崔乾佑在陜郡“兵不滿四千,皆羸弱無備”,就數次遣使令哥舒翰出兵收復陜洛。哥舒翰立即上書玄宗申辯并非自己怯戰,而是:安祿山久習用兵,今起兵叛亂,不會不作準備,一定是用羸師弱卒來引誘我們,如若進兵,正好中計。況且叛軍遠來,利在速戰;官軍憑借潼關天險,利在堅守。故主張在潼關據險固守,以打破叛軍的速決企圖,待其兵力削弱,內部發生變亂時,再大舉反攻。
正在帶著唐政府另一支精銳邊軍的郭子儀、李光弼紛紛上書也認為潼關只宜堅守,不可輕出,只要潼關拖住了叛軍主力,他們的朔方軍就能北取范陽,覆叛軍巢穴,促使叛軍內部潰散。
但是,楊國忠因為跟哥舒翰鬧翻之后就一直防備哥舒翰對己不利,又聞聽哥舒翰的部下有人跟他建議應該稍留精銳固守潼關,而引兵回京先誅除這個國之蠹蟲,所以對哥舒翰的按兵不動更加驚駭,于是便對唐玄宗說,哥舒翰按兵不動會坐失良機。
最終玄宗輕信讒言,便連續派遣宦官監軍催哥舒翰出戰。既有封、高二人的先例,哥舒翰很清楚如果繼續抗命的后果,最終只有慟哭不已但是仍然引兵出戰。果不其然,六月初四哥舒翰領兵出關,初七,就在潼關道最狹窄的靈寶西原與崔乾佑部相遇。此地同樣南面靠山,北臨黃河,中間是一條70里長的狹窄山道。崔乾佑作為誘敵深入的老弱病殘部隊接戰即退,唐軍主力就被引入了高處早就埋伏好叛軍的山谷。等著叛軍伏兵四起居高而下的時候,唐軍毫無懸念地崩潰了。
《潼關吏》杜甫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關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馀。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要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連云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
唐軍將近20萬軍隊,逃回潼關的只有8000余人,哥舒翰率數百騎親兵狼狽逃回潼關的路上,被覺得大勢已去的部下干脆綁給了安祿山。
逃回潼關的唐軍見主帥陷敵又不戰自潰,棄關而逃。這一下,山河之險俱為空設,潼關就被叛軍輕取入囊。安祿山一邊集中主力撲向長安,另一邊派出史思明回軍河北去撲滅各地的反抗。無奈之下的郭子儀和李光弼只有放棄攻取范陽的企圖,退回了太行以西。
聞得潼關不守的唐玄宗徹底魂飛魄散,放棄原本能夠抵擋一下的長安堅城,僅帶著少量禁衛軍逃奔蜀中,路上又上演了一場“馬嵬坡前草青青”的悲歌。
雖然安史之亂最終還是被撲滅,但是唐中央政府幾乎成了空架子,加之后來的唐代諸帝普遍信任宦官,以至于奴大欺主,天下糜爛不可收拾,又被黃巢起義徹底掏空,最后在藩鎮割據的混戰中無聲無息地淪亡。
其實,山河之險從來都是不足為恃的。早在戰國初年魏武侯與吳起一同泛舟黃河的時候,魏武侯看到潼關道沿岸地勢險要就感慨“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吳起當時就回答道“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p>
安史之亂后,潼關又幾經戰火浮掠,但是再也沒有因為自己的險要而保護住哪個王朝。這一方面是因為氣候變化使得關中不再是經濟中心,另一方面則是那些王朝也從來沒有當年的秦漢和唐崛起之時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