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敏
讀尤·奈斯博的偵探小說,樂趣即是困惑,與其說找到了懸念中的答案,毋寧說被越來越多的問題所糾纏。如被海藻水母八爪魚纏身,渾身刺癢難以擺脫,卻又情不自禁沉迷于其中的陰沉氳氤與奇特的多聲部敘述—死者的陰間自述,兇手的喃喃旁白,在經緯交織的線索中時隱時現,似是干擾,又似佐證。
剛上手讀《獵豹》,很快就被劇透。“豆瓣·讀書”的友鄰一上來就掀開底牌:誰誰誰是被誤認的罪犯,某某某是幕后推手,奧斯陸警界另類警探哈利·霍勒身患絕癥的老爸和他美麗的女友最后是否跟他和解。當時覺得郁悶不爽,讀完了卻不禁啞然失笑,因為尤·奈斯博的小說是不怕劇透的,所有的答案都擺在面前,你還是會讀下去。作家的野心并非僅在編織驚險離奇的犯罪破案故事,他竟是想要做一個警探空間的思想哲人。
尤·奈斯博的知名度跟阿加莎·克里斯蒂那些大腕差得太遠,豆瓣上有他的小組,幾十個粉絲而已,冒泡的時間遠沒有潛水時間長。但這是一位值得關注的偵探小說家,作為挪威作家,他拿過北歐所有犯罪小說大獎,還獲得了英國國際匕首獎和美國愛倫·坡獎提名,作品被翻譯成四十多種語言,在五十多個國家出版,據說全球銷量突破兩千五百萬冊。
有趣的是這位作家以前學的是金融管理專業,還曾是一位知名的搖滾歌星。他曾作為金融分析師受雇于挪威某證券公司,白天西裝革履上班,晚上和周末一副嬉皮裝扮上臺演出。終于覺得金融與音樂越來越難以兼容,瀕臨崩潰的尤·奈斯博決定休假半年。他帶著筆記本電腦,前往澳大利亞海灘,在那里寫下了日后讓自己聲名大噪的“哈利·霍勒警探”系列第一部《蝙蝠》,從此走入職業作家生涯。緊接著寫出以泰國曼谷為背景的《蟑螂》,這兩部異國情調的驚險故事算是牛刀小試,之后他帶著哈利·霍勒探長回到了挪威主場。
尤·奈斯博的中文譯本已出了十八種,我讀過其中的十種。最初買書閱讀時完全不知道這些故事的次序排列,巧的是讀到的第一本就是《雪人》,緊接著是《獵豹》《幽靈》《警察》—主角警探哈利·霍勒進入越來越黑暗的“奧斯陸兇殺系列”。整個系列可以按時間發展順序看,也可以隨意挑著看。估計大部分人像我一樣,從《雪人》開始看,主要人物的命運隨案件進展而不斷墜落,膠著于《獵豹》陷阱,至《幽靈》歸來,以《警察》的關鍵人物被殺收梢,一路陰森幽暗到底。
《雪人》的故事是兇殺案,針對偷情女子的連環謀殺。整部小說如雪花落入深淵般沉默無聲卻陰沉可怖:“初雪的夜晚,小男孩從噩夢中醒來,驚覺媽媽不見了蹤影,院子里憑空出現一個不知是誰堆起的雪人。他送給媽媽的圣誕禮物粉紅色圍巾,就系在雪人的脖子上,一排由黑色卵石組成的眼睛和嘴巴在月光下閃閃地發著光。雪人凝視著屋子,好像在微笑……”全書自始至終都是這種驂人的腔調。整個故事得以成立的事實根據,是一個幾乎是驚人的調查結果:“最近挪威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兒童其實并非他們認定的父親所生。也就是每五個兒童就有一個活在家庭謊言中。”這也就讓“父與子”的關系這一人類學主題有了深度開拓的空間。
罪犯的行兇動機始于母親的外遇。年幼時他目睹自己的母親出軌,在深受打擊之余還意外得知母親偷情的對象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并且他還遺傳了生父的疾病。這對少年心靈的傷害無異于一記重錘,他的人生也因此走上歧途。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之后,他開始了自以為正義的殺戮之旅。每到初雪落下的那天,他都會殺一個偷情女人,然后再堆一個雪人。受害者的尸塊會變成雪人身體的一部分—那些心理學和社會學乃至哲學的表述,甚至讓雪人本身變成了一個挪威社會無法避開的黑暗符號:“沉浸在愉悅中的偷情者以為沒人知道。但是雪人知道,雪人什么都知道。”
這種直指人心的敘事動機在《獵豹》的故事中顯示得更為充分—即便沒有貧富差別、族群沖突、資源爭奪,人心也一樣有如靜水深流,暗礁處處。系列駭人罪案的背后,愛與恨,或是“原生家庭”問題,始終是連環犯罪的最初那一環,是最原始的動機。連環兇殺案中,彼此毫無關聯的人接二連三地被殘酷手法殺害,從國會議員到平民和妓女都有。警方最大的困惑就是找不出兇犯的動機,因為找不著動機,調查幾度陷入完全停滯狀態。
聯邦調查局一位專門給連環殺手做心理描述的警探提供的分析是“基因給槍上膛,心理對準目標,環境扣動扳機”。哈利則認為:“對擁有正常情感反應、懂得理性思考的人來說,殺人所必須付出的心理代價非常高,因此背后一定有一個強有力的殺人動機。找到動機,就等于找到兇手。”這是他在警察學院里授課時所講述的理論,也是他在破案小組里用來啟發大家的思路。為了尋找兇手的作案動機,哈利想到了去跟躺在醫院重癥病房里的雪人案元兇探討罪犯的動機。有人認為這是在向《沉默的羔羊》致敬,在那部影片中女探員去向對自己頗具好感的嗜血兇犯討教。
然而,《獵豹》的獨特之處是為連環殺手設置了一個背后的導演,這個導演才更加可怖,你的所有作為只不過是在執行著幕后導演的意志和規劃。作為讀者,讀過《雪人》描述的案件后對尤·奈斯博的風格已有所了解,所以我剛讀完上冊,警方逮捕了兇手之后就猜出背后還有隱形人。但我還是沒有猜中兇手,落入了作者設置的圈套。警探對連環殺手的指認屢屢犯錯,幾乎是我在犯罪小說里見過的最匪夷所思的橋段。警方逮到一條線索,就緊追不舍,以極高的效率確認兇手,然后向媒體通告,然后又迅速推翻已有結論,奔向下一個目標。錯誤的指認導致一連串“嫌疑人”被追蹤直至慘死。似乎人人都很有疑點,每個人都有無法窺破的秘密,甚至奧斯陸警察局所有的人,包括主角哈利·霍勒,都要交出自己的手槍去做彈道檢測。
兇器的設置也無所不用其極。在《獵豹》中,作者詳盡描述一種來自非洲剛果金的兇器,它有個古奧的名字叫“利奧波德的蘋果”。那是一個藏有二十四根尖刺的金屬球體,將它塞入受害者口中,那人在窒息難忍之際去拉拽口腔外的“蘋果”拉繩。這下二十四根尖刺立刻射出,刺入口腔和顱內……最終,受害者是被自己的血液溺斃的。據說這一酷刑道具出自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手下的工程師之手,專門用來對付不肯吐露鉆石礦藏地點的非洲酋長們。但創意本身卻來自作者童年的記憶,他曾直接用嘴吞入長在樹上的蘋果,差點窒息—這種緊張感多少也成了作者的一個童年陰影。
到了《幽靈》的毒品世界,犯罪不再是因為具有強烈情感色彩的心理動機,而是裹入了真金白銀的經濟利益。小說一開始就把鏡頭對準制服筆挺、肩章閃亮的北歐航空公司資深機長,他的行李箱中夾帶了四公斤海洛因,被長耳長毛的小史賓格嗅探犬嗅到,由此抖露出一條長長的國際販毒鏈。見此情景,連老到而“油膩”的警察總督都感嘆:“我以為只有阿富汗難民才會為了販毒鋌而走險,一個生活優渥的機長居然也……”但事實上,奧斯陸是歐洲海洛因最為泛濫的都市之一,布拉達廣場是人人皆知的毒品集散地。右翼掌權時,左翼就喊“治療中心不夠用”,“監禁刑罰造成新的吸毒”。左翼上臺,右翼就喊“警察不夠”,“尋求政治庇護太容易”。最后奧斯陸議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決定關閉布拉達廣場,把那些烏煙瘴氣的鳥事一概掃入地毯底下—眼不見為凈。
在這條毒品鏈中,那些犯下不可饒赦之罪的惡人,并無《雪人》和《獵豹》中偏執的心理和情感動機,毒梟和制毒者、運毒者、販毒者各有利益驅動—利益鏈上的每一環都有著精打細算的作惡理由,“老鼠無所謂好壞,它只做老鼠該做的事”。利益甚至讓政府官員和司法部門默不作聲,整個販毒機器在奧斯陸安安靜靜地運轉,你在奧斯陸街頭甚至絲毫也看不到毒品流轉的跡象。它就這樣靜悄悄地把毒品從街頭小混混的手中一直輸送進中產階級家庭的兒童房里。但這一次,案件牽扯到哈利個人,因為他視如己出的那個少年,也陷入了跨國販毒殺人案。這時候情感因素回到了辦案者這一邊。
殺手的情感與警探的情感,終于在《警察》描述的殺警案件中進行對決。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兇手是前警察,被殺的也是警察。奧斯陸警察局最出色的一位也在被害之列,而且是在生前尚有知覺時遭到肢解。這一次,哈利在案情進行了一半時才出現在讀者面前。見過無數殘酷場面的哈利,看到同事的殘肢時差點發瘋—
這頭金發不可能屬于別人,這個再也不會臉紅的蒼白臉龐不可能屬于別人,這雙有辦法對人過目不忘的圓睜雙眼不可能屬于別人。臉龐雖然已經破碎,但哈利心中沒有一絲懷疑。他用手指撫摸那個用制服紐扣做成的耳環。這痛苦如此強烈,如此錐心蝕骨,以至于他無法呼吸,以至于他只能彎下身體,猶如尾刺被拔掉的垂死蜜蜂。他聽見自己口中發出聲音,仿佛來自一個陌生人。這聲長長的嗥叫,在寧靜的住宅區里四處回蕩—貝雅特!
奧斯陸警察局鑒識中心主任,對人臉有過目不忘的天才,死于連環殺警案最后一環……
奈斯博最大的能耐是創造出哈利·霍勒這個后現代邊緣型人格的天才警探。讀者最大的懸念恐怕也是哈利·霍勒的命運將歸于何處。“邊緣型人格”在他身上的具體描述為:與其說他是奧斯陸的一名警探,倒更像是掃帚星,凡與他沾邊的人都會跟著走霉運,甩都甩不掉。恰恰是這一點,使得哈利·霍勒警探這一角色自有某種特殊魅力。這是一個身高一米九的“鋼鐵直男”,頭腦異常機敏,內心卻惶恐無端。還有,他是為動作大片打造的英雄,自然有著極好的身手。他曾在美國聯邦調查局受訓,因性格內向且文化隔膜,在芝加哥的那段時間里,他整天把自己關進小屋,在黑暗中練習快速上銬。作為奧斯陸警局的傳奇人物,他是挪威警界唯一相信這片土地有可能產生連環殺手的警探,從“雪人”連環兇殺開始,他察覺出多年的夢魘實實在在地降臨了。
可是,正如凝視黑暗深淵過久亦被黑暗吞沒,他自己的人生實在是千瘡百孔,酗酒的惡習就像他身體里一條極力掙斷拴鏈的餓狗,一松手就會朝著酒精的無底洞猛扎下去。在最初的《蝙蝠》中,哈利和女友說到他為什么會變成酒鬼—哈利在追捕罪犯的過程中超速駕車曾造成一個同事死亡、一個男孩終身癱瘓,而肇事者哈利由于警察的保護機制并未受到追責,反而受到細致的關懷與照顧。結果造成他每一次與敵對陣都以死相搏,將生命視作額外負擔。但作為體制中人,他卻成了無可救藥的壞榜樣:酗酒、冒犯上司、不守規則。作為家中長子,他與父親關系緊張,唯一與他親密的小妹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作為情人,他無法保護自己的女友,自己又差點死于義子的槍下。
當然,作者十分鐘愛這個主角。讀過三本尤·奈斯博,就可以斷定:雖然案情不太好預測,但哈利卻是一個不出所料的人物,三條原則在他身上一定不錯:對警察工作的忠誠,對女友蘿凱的癡心不改,對蘿凱之子歐雷克父親般的責任感。這三條原則自有排序,因為三者出現沖突時,哈利還是更在乎警察這份職責,他會為追究真相而不計代價。然而,這種價值考量絕非涇渭分明,在他心中真相與愛是不可分的一物兩體,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信念。
每一次連環案件的發生都與之前的案件絲縷難斷,連接的脈絡,是血緣、基因、性格、親情。雖然尤·奈斯博每一本新作都有新故事,但每一本新作都延續了哈利的掃帚星命運,他依次失去了同事、好友、情人,還有病入膏肓的父親。他也理所當然地主動離開聯袂破案的女警卡雅,他們曾是共赴生死的伴侶,即使她煞費苦心從香港空運來他最喜愛的“李元冬粉”—這種全球化背景嵌入后現代警探哈利·霍勒故事中并不突兀。
“雪人案”結束,兇手歸案,奧斯陸復歸平靜,但讀者在這里看到的卻是深陷其中之人的無可奈何,看到的是正義的虛弱無力。哈利逮捕了罪犯,卻無法再正視自己所在的體制與社會。個人對體制的無力感讓哈利選擇了自我放逐,跑到香港躲進有“小聯合國”之稱的重慶大廈。為了表示與過往切斷聯系,他將自己的挪威護照抵押給黑社會老大,以換取傷愈后遺癥所需的止痛鴉片。《獵豹》的故事就開始于這座重慶大廈。
哈利的老上司哈根派遣美麗的女警探卡雅去香港說服哈利返回奧斯陸,協助破解怪異兇器連環兇殺案。可是,要在重慶大廈這樣的地方尋找一個人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十七層的樓里常住人口有四千多。對許多人來說,重慶大廈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不管你是何方人士(這里許多人來自中南美洲和非洲),只要愿意,都可在里面打工掙錢混吃等死。真到了饑餓無助的地步,還能在大廈內找到宗教慈善組織,享受他們提供的免費飯食。總之,外來者盡可依賴大廈內自給自足的生態系統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都無須走出大廈一步。而且,他們也懶得搭理大廈外面的香港。根植于每一種文明最深層的恐懼各不相同,突飛猛進的現代化生活把他們拋入遺忘之淵,但突發事件卻讓這獨特的隱秘恐懼重新主宰人們的內心。有一次,維多利亞港灣大放煙花,成千上萬香港人蜂擁前去觀看。煙花禮炮聲隆隆響起時,重慶大廈里那些經歷過本國戰亂的非洲人卻以為是發生了爆炸或是戰爭爆發,馬上不顧一切爭相外逃……
平日里,香港五方雜處的環境和美食,尤其是美味的“李元冬粉”,足以支撐起一個來自北歐的遺世獨立者所有的生存意愿。
在尤·奈斯博的故事中,許多時候,警察也怕敲開童年的門。奧斯陸如今依然環繞在崇山峻嶺中,城市文明和森林的原始形態聯結一體,快節奏的都市生活卻掩不住人們原初的恐懼:黑暗、未知的自然、稀疏的人口,這些都讓人產生孤立無援的壓抑不安。十歲的哈利獨自走進森林,“黑暗從濕地里溜了出來,緩緩爬入森林,宛如黑色顏料從山腰的陰影里倒了出來,凝聚在山谷底端。他抬頭望向盤旋高空的大鳥,那高度令他目眩,還可以看見大鳥后方的大山。突然間他的靴子被絆住,雙手無處可抓,面朝下撲跌而去。他眼前陷入一片漆黑,鼻子嘴巴充滿濕地、死亡、腐壞和黑暗的味道。他撲倒在地時,嘗到了幾秒黑暗的味道。他醒來時,發現所有光線都已熄滅,頭上的山脈靜靜矗立,沉重而莊嚴,低語著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發足狂奔,與風賽跑,等他跌跌撞撞踏進廚房,爺爺奶奶一把抱住他問:你跑哪兒去了?”許多時候,殺人與擒兇不是為了要一個結果,而是為了讓終極的陰影吞噬無法消除的原始陰影。
人生有些事,終究是無可避免的,尤其是面對親人的離去。女警卡雅把他從香港拽回來的理由是,他的父親已癌癥晚期。“利奧波德的蘋果”連環兇殺案期間,不時出現哈利與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單獨見面的場景,父親持續加重的病情喻示著哈利自己不妙的前景—“哈利聽過有人斷言,兒子總會走上父親的路,只不過換個形式,披上偽裝,所謂脫離父親的影響充其量只是幻覺罷了。血親的引力不僅強過你的意志力,它就是你的意志力本身。哈利總認為自己證明了這番言論的謬誤……”但是,為什么你會這樣,而不是那樣?原來根本無須解釋—“你,就是理由!”
其實,像他這樣的男性,內心多半是懷疑論者。
他決定放棄,不再以追究真相為己任,不再給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不安與災難,他要求脫離警探的一線工作,去挪威警察學院做教師,過一個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有何不可呢?再說,“反正總有結束的一天,總有時候到了的那天,決定非得離開這個世界不可”。抱著自毀的信念,哈利在酒精和心理傷痛以及死亡陰影中,不斷下墜……
尤·奈斯博最為讀者稱道的是他書中那些情感與哲思的表達,初讀之下很難想象一本情節驚險的小說竟能容下這么多“閑筆”。只不過,作品描述案例的極端性多少削弱了他想要的成色。
吊詭之處在于,他想通過罪犯窮盡心思的作案手段,殘忍和歹毒的心計,揭示人類世界的不可救藥,而他身處的那個北歐國家,應該說恰恰是這個世界里少數幾個超級富庶而文明的國度。挪威被公認為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國家,生態環境好,貧富差距小,人民生活富足。很多挪威普通人都擁有私家度假別墅,自己不用的時候就把鑰匙掛在門外,陌生人如果想過夜可以直接進去住,住客只要在走的時候打掃干凈就行。最重要的是那里沒有別處白熱化的競爭態勢。當今之世,難以占據足夠的資源是人們惶恐的重要源頭,我們因此太熟悉人性逼仄處的幽暗。在遼曠的北歐,按說人們身心得以舒展地生長,廣袤的土地和稀疏的人口給了他們更多的私人空間,更多的自我和自由。但是很可惜,他們感覺中還是不那么幸福。我認識一個來自挪威鄰國瑞典的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那里,晚年就毫不猶豫地移民去了塞浦路斯。我在瑞典時認識的人不多,但他們都常年游蕩在瑞典之外,一頭扎進他鄉的人山人海,甘愿品味艱辛的打拼人生。因為在他們那兒,白晝太短,黑夜太長,寂寞冷清不僅是一個感覺問題,甚至不免讓人產生對存在的質疑。
我去瑞典時正值隆冬,從行李滾動帶上取下拉桿箱,蹲下系鞋帶的工夫,抬眼一看整個機場大廳已經空無一人。上午十點鐘,那里的天色才蒙蒙啟明,下午兩點左右,街上只剩下幾個稀稀拉拉的行人,影影綽綽,陰陽難辨。
也許,寧靜中生成的恐懼要比戰亂頻仍之地更為深刻強烈,因為沒有人知道純粹的惡是如何自發產生的,讓人懷疑這是否成了一種宿命,是否文明抵達某個高度后就自我厭棄和自我毀滅?是在光明中想象夜的黑暗,還是在暗昧中詛咒人心的黑暗,作者借書中一個小配角之口說道:“我年紀越大,越認為心理不管正不正常,邪惡就是邪惡。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邪惡行為的誘惑,但這不表示我們對邪惡行為就不需要負責任,天啊,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格障礙,而我們病得有多嚴重,從行為上就看得出來。大家都說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只要每個人都不相同,就沒有平等這回事。黑死病流行的時候,水手只要咳嗽立刻就會被丟下船,他們當然會被丟下船,因為正義是一把很鈍的刀子,不管在哲學或審判的層面都是如此……”
怎么說呢?這把刀不能爽快利落地切除惡瘤,也許不一定就是刀子鈍了,它要切除的東西多半還牽連著那些健康與不健康的組織與細胞。
在這個復雜的世界里,看來絕對的正義難以找到立足之地,每個人都得為這個世界的邪惡擔一份責任。而哈利·霍勒作為體制中的一員,能否實現以及如何實現正義是他無法擺脫的困惑。
二0一九年八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