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彬
每當談到豐富的生態多樣性,我們的腦海中最先浮現出的往往是南美洲,尤其是亞馬孫的熱帶雨林。然而,其他一些生態同樣豐富的地區,在普通大眾的認知中,卻被掩蓋在了亞馬孫雨林的光輝之下。新幾內亞便是這樣一個被“冷落”的生態天堂。在這片面積僅七十八萬五千平方公里,位于澳大利亞以北赤道附近的地區,分布著數十萬個動植物物種。在這里,上百個土著部落使用著八百四十種語言(一度有851種,其中11種已經滅絕),過著習俗迥異的生活。
關于新幾內亞的生態多樣性,也許沒有人的認知比澳大利亞動物學家、古生物學家蒂姆·弗蘭納里(Tim Flannery)更豐富了。這位在澳大利亞家喻戶曉的生物學家曾經擔任過世界自然基金會國際理事會理事、美國國家地理學會國際顧問、南澳大利亞博物館館長,以及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哺乳動物部負責人和首席科學家等重要職位。從二十五歲起,弗蘭納里先后十五次深入新幾內亞進行長期的科學考察,并將在那里的見聞濃縮到了他的著述《雨林行者》(Throwim Way Leg)中。
大約在一萬兩千年前,隨著末次冰期趨于結束,海水水位不斷上升,連接澳大利亞和新幾內亞的陸橋最終被海水淹沒。生活在新幾內亞的動植物自此“與世隔絕”,走上了自己獨特的演化之路。這種演化產生了許多新奇的物種,有一些甚至是新幾內亞獨有的物種。作為一名動物學家,弗拉納里考察新幾內亞的目的就是研究那里的動物。
在科學考察時,弗蘭納里需要采集各種動物的標本,以便返回澳大利亞后對其進行更細致的研究。《雨林行者》記錄下了他在標本采集過程中的種種經歷,有的有趣搞笑,有的令人興奮,有的則無比感傷。在新幾內亞,弗蘭納里第一次見到了活的長吻針鼴,并為這種世界上最大的產蛋哺乳動物的未來備感擔憂。他目睹了天堂鳥絢麗的羽毛和優雅的求偶舞舞姿,即使在野外上廁所時都有天堂鳥相伴。在被獵手殺死的袋貂的育兒袋中,他發現了一只幼崽,并將它裝在一只襪子里,與自己共度寒夜。不料小家伙從襪子的窟窿中探出頭來,狠狠地把遇見的第一個東西咬了一口。弗蘭納里疼得大叫不已,生殖器上掛著一只襪子的一幕讓人忍俊不禁。他還發現并描述了一種被當地人稱為“Dingiso”(意思是“禁止觸碰的動物”)的樹袋鼠,這種俗名叫白腹樹袋鼠的有袋類動物后來因為BBC拍攝的紀錄片而聞名世界。要采集動物標本就意味著要獵殺動物,但當地獵手的獵殺方式太過殘忍,因此他盡自己所能地減輕動物的痛苦:從脖子后面向它們猛砍一刀,力爭一擊斃命。
野外的科學考察遠非生態旅行,而是充滿了不便、艱辛和危險。有的時候,由于無法攜帶各種實驗設備,必須想出各式各樣的土辦法來滿足實驗的需求。為了制備培養染色體樣品的標本,弗蘭納里不得不把取自動物睪丸細胞的標本貼在自己的陰囊旁邊,使標本的溫度盡量與睪丸內的溫度相同。無論是跋山還是涉水,他都需要攜帶木桶大小、裝滿液氮的液氮罐,以便將采集到的部分標本時刻保存在零下兩百攝氏度的環境中。在一個名叫維格泰的村莊,他染上了死亡率高得驚人(如果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的話)的恙蟲病,被一陣迅猛的發熱擊倒了,那種感覺“就像有人用斧子在我的顱底砍了一下”。好在一個簡陋的診所里正好有一批對癥的藥物,他非常幸運地被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在試圖擠進一個裂縫,進入一個名叫克蘭古爾的洞窟探尋古生物的遺骸時,他被卡住了,要不是急中生智應對得當,他就會死在伊里安查亞的群山之中。
這些艱辛和努力得到了回報。僅僅在對新幾內亞的考察中,弗蘭納里就發現了十六個新的哺乳動物物種,并描述了更新世時期(距今約259萬~1.17萬年)新幾內亞幾乎所有已知的大型動物。而在他的整個職業生涯中,弗蘭納里一共發現并描述了澳大拉西亞地區(Australasia,包括澳大利亞、新西蘭、新幾內亞,以及其他一些臨近的島嶼)的數十個新物種,以及超過七十種已經滅絕的哺乳動物。因為他的研究,一種動物甚至得以“起死回生”:動物學家一直認為一種叫作布氏果蝠的蝙蝠已經滅絕了,但在一個名叫魯魯文特姆的大型洞穴里,弗蘭納里發現了活的布氏果蝠,改寫了這種蝙蝠在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紅色名錄中的地位(由“滅絕”改為了“極危”)。
由于他的這些重要發現以及豐富的野外科考經歷,弗蘭納里獲得了各界的高度贊譽,在澳大利亞更是被很多人視作科學英雄。媒體將他譽為“科學界的印第安納·瓊斯”(好萊塢電影《奪寶奇兵》的男主角,頗具冒險精神的考古學家);BBC的自然紀錄片大師大衛·愛登堡爵士(David Attenborough)稱贊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探險家之一,可以比肩大衛·利文斯通”(英國著名探險家,維多利亞瀑布、馬拉維湖的發現者);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會士雷德蒙·奧漢隆(Redmond OHanlon)認為“他發現的新物種的數量可能比達爾文還多”。
這些成就不是弗蘭納里單打獨斗能夠完成的,他的科考工作需要助手,在新幾內亞這樣的偏遠地區更是如此。而對他的工作幫助最大的,正是生活在新幾內亞叢林中的土著部落。因為這種互動,弗蘭納里對各個部落的風俗和文化產生了很深的了解。在這些部落中,有喜歡地獄甚于天堂的哥以拉拉人,有擅長突襲其他部落的“食人族”彌彥明人,還有頭戴天堂鳥羽飾、鼻中隔插著豬獠牙的達尼人。但這些互動并不總是令人愉悅的。在與彌彥明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彌彥明人不僅向弗蘭納里講述了當年奇襲阿特巴明人的村落,將阿特巴明人大卸八塊扛回村里食用的往事,還以他做目標,用一把匕首展示了一遍高超的殺人技巧。當讀到匕首的骨尖(匕首是用食火雞的腿骨磨制而成的)頂在弗蘭納里脖子上的描述時,不禁一身寒意。而在一個叫三法斯的村落,弗蘭納里險些真的成為村民的刀下鬼。最終,他用一頭豬換取了“不殺之恩”。
當讀到弗蘭納里對土著部落風俗的描述時,不免聯想到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名作《憂郁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通過走入卡都衛歐(Caduveo)、波洛洛(Bororo)等巴西的土著部落,列維-斯特勞斯對這些部落的服飾、居所、工具、宗教和神靈、生活方式等做了詳細的描述。幾乎每一個方面都能在《雨林行者》中找到對應的內容:新幾內亞土著人尺寸和形狀各異的陰莖鞘,男女分居的草屋,捕獵和戰斗使用的弓箭,少年的成人禮等。然而兩部作品存在一個最大的區別:情感。
在《憂郁的熱帶》中,列維-斯特勞斯對巴西土著部落的描述較為克制,沒有過多表露出自己的情感。而在《雨林行者》中,弗蘭納里卻從來沒有試圖隱藏自己的感受,無論是在看到土著獵人生吃寄生蟲時的震驚,看到特萊福人用溫水煮小鳥時的憤怒,還是聽到自己快被宰了時的恐懼。但最容易打動讀者的,是他對新幾內亞土著人的尊重和同情。最感人的一幕發生在一對姐弟的身上。這對姐弟受到了當地礦業公司的惡劣對待,兩人饑寒交迫,被困在高山上的一個山洞里,小男孩病得很厲害。在得知這一消息后,弗蘭納里放棄了自己期盼一生的考察,和同伴立即前往救援。小男孩雖然被送入了醫院,但最終仍然不治身亡。在憤怒平息之后,弗蘭納里使用了男孩的名字來為一種老鼠命名(在生物分類學界,以人名來命名一個物種通常是在向這個人致敬),表達對他的懷念。這種鼠現在的俗名是阿里安納斯狹鼠。
除了對土著人的同情,弗蘭納里還對新幾內亞生態環境遭受的破壞非常擔憂。當地豐富的礦產資源吸引來了大量的資本,采礦業得以高速發展。在這里,他目睹了工業文明的鋼鐵巨怪大口地吞噬森林和礦產資源,見證了數千公頃被堆積如山的礦渣窒息而亡的樹木,還看到了印尼政府斥巨資為達官顯貴修建的豪華酒店,而在幾公里之外,便是生活條件和健康狀況極為惡劣的山地居民。
透過弗蘭納里的文字,讀者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新幾內亞的生態環境以及土著文化正深陷于嚴峻的生存危機之中。“原始”與文明的劇烈沖突正在吞噬他們的這片樂土,而對于生物學家而言,這片科研工作者的天堂也正在消失。《雨林行者》的獻詞貼切地表達了弗蘭納里的這種關切:
我將本書獻給吉姆-鮑勃·莫菲特、他的繼任者們以及所有對美拉尼西亞感興趣的礦業公司CEO,他們翻天覆地地改變了一些人的生活。我希望通過閱讀這本書,他們能對這些人多一點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