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仁
古老的新安江,“一灘復一灘,三百六十灘。一灘高十丈,新安在天上?!保ㄇ濉S景仁詩)
1959年9月23日新安江大壩截流蓄水,“峰巒成島嶼,平地卷波濤?!保ü粼姡┣Х蹇だ锩俺鲶@動中外的秀美千島湖來了。
正當全縣人民急著忙于安置庫區數以萬計移民的時候,1962年春,縣府辦公大樓門口的西側墻上,突然掛出了“新安江經濟開發建設公司”的牌子(以下簡稱開發公司),使這幢大門朝北的三層樓顯目了起來。路過門前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都會駐足注視一下。有的還會自言自語地說上一句:“開發什么東西?”
開發公司就安排在這幢三層樓西面耳樓的二樓辦公。
1962年3月29日至4月1日,在縣大會堂首次召開開發公司干部大會,我從姥山林場也趕來參加了。除了十幾位從水產廳、農業廳及其直屬單位調來的干部,其余大部分是從淳安縣各個部門調來的。還有幾位是從剛撤消的建德地委、建德專區調來的。討論時非常活躍的老韓,據說是原建德地委的財貿部長。分組討論時,大家所談的,印象最熱烈的是開發公司今后的經營方針。我不懂經營什么的事,只有側耳傾聽的份兒了。
干部大會還沒有結束,有人告訴我,叫我趕快回姥山林場,說有三個移民生產隊到達姥山林場了。我大吃一驚,怎么這樣突然?于是,急忙向西園碼頭跑去,背了放在西園養豬場的船掌。養豬場阿姨見我慌悵,在我背后送來了“劃船要小心”的親切聲音。她知道我是武義人,曾經告訴我,土改時,她家里住過一個叫朱某的干部,正巧是我在王宅讀小學五年級時的老師。我向姥山出水塢劃去,進了出水塢,見岸上堆了許多家具,男女老少都在忙碌,把亂七八糟的大小東西,往里面搬……
1961年10月初,我和林業局徐大姐到姥山辦林場時,出水塢是里商區供銷社辦的畜牧場。縣里來辦林場,供銷社畜牧場就撤了,轉給了縣里七八個在這里勞動鍛煉的干部管理。這幾個干部中,有原城區區長、縣教育局干事、青溪區供銷干部等。這些干部,據說原先在甘山農場勞動,與一大班干部一起的,后來大部分干部陸續回單位上班了,他們幾個轉到姥山出水塢畜牧場來種菜養豬。時間一長,知道這幾個縣干部還是由縣里張副縣長管的,因此,不久我也認識了張副縣長。在出水塢吃得十分清淡,有干部建議我去找張副縣長,批點葷菜來調劑一下。張副縣長寫了一張買帶魚的條子,竟有二十市斤,拿到縣供銷社,給了一張二十市斤帶魚的購買卷,我高高興興地用船撐背著買來的帶魚,回到了出水塢。從此也認識了張副縣長這位慈祥的老人,原來他是分管全縣農林牧副漁的。我在出水塢,從這幾個勞動鍛煉干部那里學了養豬、種菜等。過了幾天,林業局調來十八個打排放排運木材的工人,有一半人很老了(那時還沒有退休制度)。林業局領導又從高仙姑調來一群羊。姥山是個孤島,東南湖區最大的島嶼,南北走向,一萬二千九百多畝。中部的發長嶺是早禾埠大隊辦的畜牧場,我們來辦林場,他們撤了,但還留下兩戶做手工業的農業戶。姥山島南部還有新安江水電站辦的養羊場,見縣里辦林場,也撤了,移交給了我們林場。這三個林區正好可以安排三個生產隊。
遷移到姥山來的三個生產隊社員都姓任,水庫形成前,原住現在稱五龍島南坡山腳下的任家坑村。在水庫水位迅速上升中,省里還沒有安排好庫區移民,來不及外遷,臨時遷移到本縣遂安片東亭公社松源村。他們知道我是姥山林場的技術員,對我十分親熱。我說,這里原來是里商區的畜牧場,僅有的這幢二層樓是他們蓋的,但僅鋪了兩間舊樓板,另一間還是空的。實際上他們都看到了,也估計到靠廚房半間樓是我住的。房間隔板,還是豎著拆遷水下舊屋的烏黑舊板,稻草墊的舊草席上放著一條折疊得方方整整的單薄棉被,上面放著一條新買的粗羊毛毯。聽說是阿爾巴尼亞出產的新羊毛毯,還是剛撤回林業局的技術員徐大姐,在局里分票證時,為我“爭來的”。也是我參加工作后,新添置的第一件財物。
三個生產隊突然到達姥山,叫我這個剛出校門不到半年的實習生,應接不暇。幸好自己是在農村長大的,對農牧生產并不太生疏。約在一個半月之前,他們曾派了十幾個社員來姥山搶種六月豆,從東亭直接劃船到姥山,種好后于當天就回東亭松源。姥山林場將要安置這些移民,我是知道的,但想不到會來得這樣快。
在開發公司召開干部大會之前,原來由林業局管的一班人馬還沒有全部撤回去,技術員丁×興和十八位工人,仍在幫助著我。但新建的開發公司領導就接連著來姥山檢查工作了。3月4日,于經理(任命的是副經理,大家把副字省了。原為省農業廳辦公室主任,山東南下老干部。)來出水塢檢查工作,見一個老工人在拔羊毛。我如實匯報,已經凍死26只羊了。于經理反問:“都是這樣拔毛的嗎?”我回答:“是的?!庇诮浝聿桓吲d地責問:“你怎么不問問他們應該怎樣處理?”我說:“他們一直在新安江上做木排水運工作,也不懂處理死羊的事。”這下于經理動火了,沉著臉批評我說:“他們怎么會不懂?這個我不相信?!蔽胰鐚嵉丶恿艘痪洌骸?6只都是這樣處理的?!庇诮浝硭圃谧匝宰哉Z,加了一句:“真氣死人,連羊皮都吃了?!?/p>
對我這個剛出校門,來林區不搞林業而每天為喂豬放羊的實習生來說,是件不得已的事。但我在盡力而為了。為了豬飼料要種菜,十來個人也要吃蔬菜,但出水塢是陰涼之地,而且缺乏追肥,種的幾樣菜都長得不好。有工人提醒我,說他看見城里蔬菜隊有人到電影院里挑尿,于是我和工人胡×金挑著糞桶,劃船到排嶺,我掏錢買了兩張電影票,挑著糞桶進了電影院,把糞桶放在后面墻角。電影院一排排靠背椅已固定,但地面還鋪著碎磚。在時興電影的年代里,看電影的人舍不得花時間上廁所,到后面小解時,還扭頭對著銀幕。看完時,還有人到小便桶里小解。我們高高興興地挑到西園碼頭,趁著晴朗的夜空,劃著船回出水塢。
同來出水塢檢查工作的還有開發公司黨委書記黃×俠,還是第一次見面。他們在出水塢轉了一圈,就往水庫邊走,還叫我一起去。但輪船沒有開回縣城西源碼頭,而是開向港口林業局辦的高仙姑羊場。之后才知道,新建的開發公司經營總方針是“發展漁、林、牧、副、農”,林牧副為漁業服務。在開發公司成立后不久,曾安排兩名得力干部,其中一位還是財務科長,另一位是從農業廳直屬畜牧場調來的,到內蒙古去采購了數百只羊。千里迢迢,人和羊都夠累的。在葉棋林場航頭島、茅頭尖林場、金竹牌林場青草塢、大石坪等地,先后都建了羊場。
在開發公司剛建時,除林業局移交的姥山林場,另外還有縣移民辦公室建的葉棋畜牧場、龍山養狗場、程家漁種場、茅頭尖畜牧場、原建德專區在金竹牌建的新安江水源涵養管理研究所和電廠在姥山黃石的畜牧場?,F都改為林場,移交給開發公司經營管理了。
公司黨委書記黃×俠是淳安縣委派來的。自3月4日和于經理來姥山檢查工作后不久,在短短的三四個月里,黃書記先后又來過姥山三次。第二次在3月12日,他是一個人來的,開發公司的輪船把他送到發長嶺后,輪船就回到剛新建的縣城排嶺了。
新來的開發公司書記,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第二次來姥山檢查工作,我自然很高興。黃書記對我說,他想好好地看看姥山島。當天下午就把我帶到南面的黃石林區去看。黃書記見新安江水電站原先建的一排簡陋平房,說:“擠一擠,十來戶臨時住住還可以?!碑斕欤S書記又看了發長嶺東碼頭的一片平緩荒草地,感到有發展潛力。發長嶺西碼頭的十來畝梯田,塢頭有水源,十來戶人種菜是夠用的。里商區早禾埠手工業聯社在姥山發長嶺建的畜牧場,有三座簡易平房,其中一座是沒有墻壁的廚房,一戶磚工有他自己的簡易小房,一戶木工住在一座排屋中的一間,另一座較小,內有兩間。兩戶手工業雖然還在發長嶺,沒有撤走,對安排東亭移民,影響不大。
這天晚上,黃書記就和我擠在一張沒有稻草墊的木板床上睡覺聊天。他還問我:“你的父親是不是叫王×華?”我回答:“是的?!蔽覍S書記也還有點印象,知道他原在金華地委組織部工作。解放前,他是金華的地下共產黨領導,潛伏在一個醬油廠當工人,革命資歷不比跟著過江的山東籍干部差。1953年我考入金華二中,新校舍尚未建好,三個班曾在地委旁邊的金華師范學校寄讀過一個學期,與地委僅隔一條石子路。周六晚飯我經常到地委大院外的大灶食堂吃,我父親原在農工部,后調行政管理科,管理這兩個食堂。在姥山與黃書記相見,已隔六年,大概是當時地委院子里,只有三個干部子女在上中學,容易記得。
第二天,黃書記說要沿姥山山岡爬到出水塢,我已經爬過幾次,當年灌叢稀疏,不難走。還可以居高瞭望東面的合洋遼闊水面,對面羨山也一目了然。向西,阿慧島、早禾埠、羅溪,遠及港口,展望未來,精神舒展。在出水塢查看了住房、水田、岸地,我們就跋到山岡埡口處,轉向姥山最北的山峰。這樣,還可以看看山林。見近山頂處,有棵需二人合抱的古松,我同黃書記說笑:“這是姥山島上年紀最大的老人了?!彼卦捳f:“小王對山林還真有情感。”下部山坡很陡,我們用雙手抓住灌木,小心地下到山腳,等待從早禾埠過來的搖櫓客班船靠岸。
過不了幾天,于經理、徐主任和黃書記都來姥山看望這些移民。松源這批移民原來住在老縣城龍山對面的任家坑,任氏祖祖輩輩生活在那里。在新安江大壩截流蓄水中,省里沒有與各縣商量落實安置,縣里對茶園、港口兩片最早的移民安置,都已忙得透不過氣。而水位漲得很快,合洋國家糧倉已近水淹,都沒有當地勞力搶運,要從遠離縣城東北部的航頭、光昌、富山、溪口調動農民來搶救。我岳父住光昌,他也曾背著扁擔,走了六七十里小路,趕到合洋搶運國家糧食。糧食是命根呵!眼看水位將要漲到縣城,滿到任家坑就在眼前。面對這樣緊迫的掄糧和移民安置,縣里只得安排任家坑農民,臨時遷到松源,才有這樣的再次移到姥山的忙碌。開發公司是省水產廳的直屬企業,從水產廳、農業廳來的領導干部,怎能理解淳安移民安置的急情呢?淳安境內的山水,不為在這片土地上成長的子孫后代著想,這不是愧對百姓了嗎?開發公司只有黃書記在為移民安置而著急。這次來姥山,聽聽他們怎樣安排生產生活的想法。大隊長任×貴問:“給我們安排全民所有制行不行?”黃書記說:“有條件辦全民的就辦全民,但工資不發,自力更生?!?/p>
不久,黃書記第四次來姥山。公司的船靠在發長嶺西面碼頭,船上有人上來,叫我同黃書記一起到對面早禾埠,馬上就去。我問要不要帶什么東西,他說不帶。機輪船開了十幾分鐘,就到對面早禾埠了。下了船,爬上嶺背的埡口,南邊是縣林業局里商木材收購站的辦公室,北面是里商區手工業聯社建的一幢大平房,原為木工、篾工的工場,現在不用了。里商區委書記、區長一班人,大概聽到下面碼頭上的輪船??柯曇簦汲鰜碛蛄?。在互相介紹時,聽說其中一位是“淳安縣林業中學葉校長”。這使我吃了一驚。接著介紹說:“這幢手工業作坊,是今后的縣林業中學校舍?!辈⒄f,里商公社向家源,劃出來另立向陽公社,作為縣林業中學的實習基地。過不了幾天,得知縣林業局林業股長陳×發,被任命為向陽公社書記兼社長。這樣,林業中學、實習公社與相鄰的國營林場姥山,一個無形的互動相濟的“三角關系”形成了。
這使我想起半年前,省林業廳人事處分配我到淳安林業局。第一天上班,由林業股股長陳×發,帶我到里商公社洞嶺大隊調查油茶籽采收情況。我們是乘搖櫓客班船到早禾埠,當天上午先到姥山看望林業局安排的一個女技術員。她是后來建姥山林場的先頭看門人。近中午回到早禾埠木材收購站。收購站這座丁字型的簡易平房,設有廚房、宿舍和會計室。在會計室驚奇的遇見了1949年7月解放武義后在我故鄉武義縣下楊區人民政府當人武部部長的王×文。他是山東南下干部,我們都還記憶猶新,互相都還認識。他到馬昂村工作,與我父親接觸幾次后,介紹我父親參加革命。在早禾埠與他相見,我還在驚異中,他第一句就問我:“你父親叫王×華是不是?”我說:“是的?!彼晕医榻B說,離開武義后,調到省林業廳。為了應急社會主義建設需要,就到龍泉縣,擔任省林業廳木材采伐隊隊長去了。新安江建設水電站,封壩后,水位上漲,108米高程處都插了紅旗。這不僅意味著水位線以下的村莊和縣城(淳安賀城和遂安獅城)都要遷移,而且,迫切需要把沿岸水位線以下的樹木都要砍伐掉。收購這些砍除的木材,編排、水運、儲藏、外調,都是緊迫艱巨的任務。省林業廳把王×文從龍泉縣調至淳安縣林業局來做這項應急的木材收購工作了。這天在早禾埠與王×文相見,彼此都十分驚奇,他還舉起手,撐著手掌,在我耳邊示意了一下,說:“那時你還沒有這樣高?!眱扇硕几吲d得笑了。
這時,陳×發叫我吃中飯。見他雙手捧著一個臉盆從廚房出來,上面熱氣騰騰的。他說:“中午我們就吃南瓜。”隨即把臉盆放在會計室門前地上,還對我解釋說:“今天早上起來,到廁所上面的油桐林邊剛摘的。自己種,自己吃?!彼f時,顯得十分輕松自如。我插嘴說:“還讓我一起享受,不勞而獲了?!彼岩浑p筷子遞給我,說:“以后我們一起搞林業了,有機會吃你的。”半臉盆南瓜都被我們吃光了,我把空臉盆拿進廚房里。他解釋說:“廚房里留給莫會計一些了,我們馬上走路?!甭飞蠈ξ艺f:“莫會計是王×文妻子?!?/p>
且不說,舍不得穿破母親一針一線做的布鞋。那天我是脫下腳上的布鞋,赤著腳從早禾埠走進里商源,又爬嶺翻山到桐坑嶺村的。途中經過胡家村,走進路邊的一戶農民家。老太太很親熱叫著:“老陳,老陳?!彪S即到廚房泡了茶,捧著二碗熱氣騰騰的茶,擺在桌上。低聲叫著“吃清茶、吃清茶。”陳×發問她兒媳婦身體好了沒有。老太太“啊——”了一聲,說:“真沒有辦法啊?!崩详愓f:“明天我們出來,我帶她到縣醫院檢查。你們準備一下。”第二天,我們從桐坑出來,經過胡家,帶著病婦,按時趕到早禾埠,沒有再進木材收購站,直接上了搖櫓客班船,回到了排嶺。
同陳股長一起工作,覺得很順心。這使我對淳安林業的未來,充滿希望。不知是古老的新安江,因銅官筑高壩,突然蓄水成湖的巨變,還是老天開玩笑,這么一位搞林業已多年,積極肯干,掌管全縣林業工作已多年的陳股長,事后,在淳安縣林業中學已無聲無息中,叫他卷進了里商區向陽公社山溝里,久久出不來了。多年后,才調到汾口區龍川公社去任書記。
令我不解的是黃×俠書記自他來過姥山幾次以后,無蹤無影地不見了,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
開發公司辦公室徐主任同于經理、黃書記一起連續來姥山接查工作后,不知什么大事將臨,這位掌管整個公司辦公室工作的主任,曾是永和縣委宣傳部部長的徐主任,有一次獨自來出水塢。還沒有對我講他的來意,走進一間由舊門板攔起來的房間,爬上木桶疊木桶的桶背。桶背上放著大大小小的壇子,徐主任掀開每個壇子的蓋,都要伸手抓出一把,看看是什么東西。當他伸手抓出一把玉米粉,放在自己鼻子下,嗅嗅有些變味時,他還沒有爬下來,就挺立在大木桶蓋上對我發脾氣,火氣沖天地訓責我。我站在地上,面對著領導的指責,一點不敢做聲。粗魯的謾罵聲,引來了剛來出水塢安身的移民,男女老少擠在門外,仰頭張望徐主任,也有老太太在注視著我。有個老太講話了,她說:“這里還有只母豬,快要生了。燒豬飼料時,小王講平時苞蘿粉放少點,多留點苞蘿粉,等小豬出生后再多加些?!?/p>
這下主任不做聲了。爬下桶背,對我指示:“把你的鋪蓋捆好,跟我一起到發長嶺。”
這很簡單,只花三五分鐘時間,背著我的所有東西,告別了這些剛相處不久的男女老少,來到發長嶺。在發長嶺,把有床架的原有板床給徐主任睡。在橫梁擱板上拿下兩張長凳、兩塊舊板,同在這間房里一搭,自己睡。好在徐主任的生活也很簡樸,到底是四明山打游擊出來的,對這樣一位老干部,來姥山當支部書記,也是一種委屈。睡覺、住宿很簡單,吃飯更簡單,就在房門口屋檐下,疊幾塊磚頭,放一只一市尺許的小鐵鍋,就是我們兩人一天三餐的出產處了。
徐主任來發長嶺后,第二天早上就出了一件怪事。從還沒有搬回早禾埠的徐木工家里,傳出“家里出鬼啦!家里出鬼啦!”的呼叫聲。這時我拿著蓑衣正想出去,聽到從徐木工家里不斷的傳出尖叫聲:“有鬼啦!有鬼啦!”于是,請示徐主任:“我先到徐木工家里看一下好嗎?”得到領導許可,丟下蓑衣,急忙趕過去。想不到徐木工家里已站滿人,我急忙推開人群,擠了進去。見徐木工雙手抱著他的十七歲兒子,兒子躺在父親懷中,伸出舌頭,嘴唇撬起,兩眼翻白……忽然,雙眼閉上了,四肢抽搐起來,怪嚇人的。見這緊急狀況,我只好從人群里退了出來,急忙到自己房間,從背包里取出銀針,又慌忙擠回人群,連酒精也沒有,本想先刺少商、少沖穴,但雙手五指捏得緊緊的,怎么也拉不開。急中生智,先刺入人中穴,突然“哇——”的一聲尖叫。好,這使我丟下一樁心事,病人有救了。接著又在“人中”扎了一針。見病人縮進了舌頭,五指放松了。于是又在手指尖刺了兩針,病者活躍了起來,擺動著四肢,哭叫不?!?/p>
“徐主任,能不能派兩個會劃船的人,趕快送到排嶺縣醫院?”我請示著說。徐主任同意了,還指示安排兩個會劃船的農民一同去。會劃船的任家坑中年移民任×貴滿口答應。這樣,雖要冒雨劃船,雨中送病人,我還是感到輕松多了。
過了三四天,公司的船在發長嶺西碼頭靠了岸,上來了十幾個開發公司的干部。于經理走在前面,把手伸向我,微笑著說:“小王,你好?!蔽一卮穑骸坝诮浝砗谩!辈枺骸按蠹业嚼焉絹砜纯窗??”沒有回答。我理解大家都在上坡路上,每個人都喘著氣。原來是來拿勞動工具,搬蒸飯用具的。他們的輪船剛才從出水塢轉過來,已拿了許多生產、生活工具,都拿到金竹牌林場去。年近六十的于經理說:“他們是到金竹牌林場勞動鍛煉的?!辈⒄f:“金竹牌林場白手起家,為執行最近國務院關于增產節約的號召,到姥山來拿這些生產生活用具?!?/p>
在他們把一件件工具、一樣樣炊事用具往輪船上搬時,有人在我背后用雙手蒙起我的眼睛。松開一看,原來是在公司頭一次開干部大會時,剛認識的鄭×理。他是本縣調開發公司的中年干部,待人熱心、活躍。這時,在搬著炊事用具的一些人,都向著我“哈哈”大笑著。原來,活躍的鄭×理弄了一點鍋黑,涂在我的臉上了。
過不了幾天,從程家漁種場調周×山來姥山當場長。他是淳安本地人,土改時的干部。第二天聽說出水塢母豬沒有飼料吃了,我接受新場長的第一次安排,穿起蓑衣,在小雨中劃著船往出水塢去。雨雖小,可是合洋湖面非常廣闊,波浪很大,只好靠岸邊小心往前劃去……
出水塢的幾戶任家坑移民已經認識我,剛在前幾天我們一起種了柏木、桑樹。生產隊長任×貴是共產黨員,待人和氣、虛心;工作熱心,帶頭苦干。剛在出水塢安家時,就接受種柏樹扦杉木的任務。過不了幾天,又安排他們砍毛柴,供應排嶺居民推廣燒毛柴的需求。這些勞動,我都是同他們一起干的。砍柴時,他們還盛贊我:“小王還是一把好刀手,真看不出?!?/p>
同農民相處,少了虛偽,實實在在,使人心情舒暢。他們曾問公司黃書記、徐主任,在姥山安家,生產隊的所有制問題怎么確定?能不能搞全民所有制?一百三十來個人口的口糧怎樣解決?大家都心中無底。對生產隊所有制問題,農民們都不愿意搞集體所有制,都要求搞全民所有制。
黃書記曾回答:“可以搞全民,但不發工資,要自力更生,貫徹多勞多得的原則?!苯涍^大家幾次商量,群眾接受了。徐主任說:“群眾樂意的事情,是可以發揮生產積極性的,也是行得通的。通過算細賬,擺現實,大家看清了,會有辦法。”
姥山只有一條木船,約一噸半,船又舊,要坐上十多個人就不安全,領導同意修理一下。開發公司已建了造船廠,過了一個月,由公司來姥山的輪船,帶到里杉柏造船廠修理了。徐主任也給船廠領導打了招呼,盡早安排修理。六月初就修好了,通知姥山去拿船。姥山周場長安排我到里杉柏,把修好的船劃回來。第二天我就到排嶺公司造船廠領船。經過開發公司大門口時,正好碰到徐主任從開發公司出來,見我背著一支撐,知道我是到里杉柏領船的。問:“就你一個人劃嗎?”我回答:“是的?!毙熘魅握f:“一個人劃到姥山,要六七個小時,今天來不及了?!蔽艺f:“先到里杉柏船廠看看,我明天劃回去好了。”徐主任還站著不動,我也不好離開。徐主任盯住我的臉,好像還有什么話要交代我。過了片刻,徐主任臉有表情,認真地對我說:“我代表公司通知你,公司黨委研究決定,你下放到金竹牌林場當工人。”他想不到我回答得那么干脆:“好的,我就去報到。”
從開發公司大門口到里杉里柏有三里路光景,在造船廠看了看修好了的船,舊船變新貌,看看都有味道。到船廠會計室結賬簽字時,女會計吳大姐聽說我一個人劃到姥山林場,要花六七個小時,好意地說:“這里有客鋪,晚上住這里好了,明天早上可以早點動身?!钡诙煲淮笤纾瑓谴蠼銖氖程枚藖硪煌腼?,我也不客氣的吃了。
這天,湖面上風平浪靜。我帶了五支撐箍,劃壞了三支,到了出水塢,還有兩支好的。整理了我的鋪蓋,向大家說明我調到金竹牌林場了,請生產隊長幫助安排一個會劃船的農民,下午就到金竹牌林場報到。場部在半山腰畬族居住的地方,從湖邊爬上去,要二十多分鐘,送我來的出水塢農民一個人劃回去,要兩個來鐘頭,我也不客氣了,沒有叫他上去喝口茶,讓他早點劃回去,咐囑他小心。
我的行李簡單輕巧,除了一條棉被,幾件換洗舊衣服,就沒有什么東西了。喜愛的書籍還放在林業局宿舍同事的房間里。
金竹牌林場的場部房屋,坐落在半山腰畬族村里,是原建德專員公署辦的新安江水源涵養林研究所的所在地。這幢坐東朝西而建的平房有十六間,中間大門向西,對著密山。密山背后是古老的茶園鎮,以開采茶園石而聞名杭嘉湖。古老的新安江,流過密山南端,從西而東,奔流而來,再從金竹牌這座大山的南端,一個叫小溪的村子邊擦身而過,流向銅官大壩攔截的新安江水電廠發電。
在1958年大躍進那年的春節,我曾經來小溪看望參加大壩施工的表哥。表哥在1955年秋天,從朝鮮參加抗美援朝回來,分派在浙江省公安廳工作,因沒有文化,調他到新安江大壩工程處,安排在小溪沙石中隊,管理二百來號的勞改隊,篩選沙石料。表哥他們都住在小溪農民家里,民俗風味,十分親切。第二天我就獨自沿著小溪,一直跑到現在稱桂花島的、已被水淹沒的龍華寺。那時的龍華寺木魚聲,至今仍縈繞在耳際,這太難忘了。在茶園片移民外遷中,這些敲木魚祈求百姓外遷平安的佛徒,大概是最后離開這片山清水秀、富饒土地的幾個茶園人了。
從小溪村邊的清平源入口往北走,約走三里到項村,仰頭就可看見半山腰的畬族村金竹牌了。
三四個月前,在金竹牌林場辦過開發公司干部訓練班,不知道是勞動鍛煉,還是為統一經營“開發公司”思想的認識。他們都回去了,只留下了一個姓王的場長。他是蘇北漣水人,過江的老干部,從余杭一個農業廳直屬生產單位調開發公司來的。公司人事科把他安排到金竹牌當場長,整個林場就他一個人,唱獨角戲已幾個月。為開展生產,公司同意他在當地農民中,雇用兩名農民合同工。現在我來了,有了一名正式工人,他很高興。這里的十六間平房,在開發公司所屬的眾多單位里,算得上數一數二了。令我驚訝的是,在場長的住房里,除了用兩張四尺凳搭了兩塊門板,鋪了厚厚的一層稻稈,放了一件蓑衣,床角有一只褲包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他叫我把草席、被子、包裹放在他床上,我也少了去找床板的麻煩。晚上,我就與場長合鋪而睡。和這位同姓的老蘇北,從此結下了二十多年的友情。往后,“文革”時,我再次下放到葉棋林場當工人,建設兵團六年多期間,我與他又同在閬苑口林場(建設兵團六團三營十二連)睡在同一間移民舊房里,老王任營部管理員,我當技術員,風雨同舟,前后又六七年,結下了兄弟般的友誼,更是師生般的友情。在這不算短的共事期間,我一直稱呼他為“老王”,經歷過的生活、工作,事無巨細,歷歷在目。
我到金竹牌林場時,老王已找了兩個畬族農民當林場合同工,一位叫藍×興、一個叫藍×根。與我們在一起勞動時,他們講淳安話,而與他們畬族同胞自己就講畬語了。從金竹牌到山背后的甘山村,再到靈山庵,繼續爬山到紫培山,下山到考坑塢、東塢、西塢尖,這幾個畬族自然村的山林與當地移民村山林交叉相混,調查了移民山林,也與這些畬族同胞的村干部認識了。他們都會講淳安話,但一轉身,與他們自己同胞就講起了畬族話,聽起來如鳥語鶯歌,非常有趣。后來知道,這里的畬族與客家,又有區別。客家是從中原長途跋涉,遷移到廣東,從廣東轉到福建,隨朝代變更,又一次次遷移,再從福建遷徙到浙南,后又從浙南泰順、景寧、慶元等山區村落,遷徙至龍泉、青田、松陽、武義柳城、遂昌等山區。而淳安淡竹鄉這幾個畬族村的畬族同胞,卻是從中原隨漢族同胞的逃難路線,遷徙到千峰郡里的金竹牌,見兩塊相依的高大千仞峰,早晨太陽在巖峰背后升起,找到風水寶地了。住下后不久,他們在千仞峰背后的北面一點,又發現了深一百八十四米的巖洞,接納從東面稱聰明和龍門的兩條山坑水,流入洞內后,從山肚里背后的西山流出,而稱靈巖洞。洞口懸崖峭壁,高約一百多米,壯觀無比。后來在千仞峰下建了靈巖庵,因名。畬族落腳這地方后,天長日久,在這片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山區里,結成了好幾個畬族自然村。金竹牌藍×興家里,藏有古老畬族的族譜,內有《盤古開天歌》,是很好的歷史依據。我花了不少時間,閱讀了他們已藏了好幾代的這部中原畬族宗譜,并抄寫了這首長達數千字的畬族形成經歷和多變的詩史。后被縣文化館王×里先生收集在他編著的《淳安民歌》一書里。
金竹牌場部都是當地畬族和兩三戶漢族的土地,我們就到離住地兩三里外的石塌崗,去挖幾塊荒蕪的梯田梯地。這些山坡田地朝西,陽光好,有水源,想種點蔬菜、豆類什么的都可以。但想不到野兔多,長大一點,它們就不客氣地先吃了。后來在縣城排嶺認識縣科委同志,說他們正好從海南島引進了木薯,可以拿一些去試試,回金竹牌時就帶了一些。
到金竹牌林場,意想不到的趣事,常會遇到。有一次我從排領回場來,任姥山、金竹牌林場黨支部書記的徐主任也到金竹牌。交通船快近金竹牌時,從富文清平源刮出來的風很大,湖面上白浪濤濤,搖櫓的客班船只好逆風而行,要沖著橫浪靠近金竹牌山腳是很危險的,船老大說明無法靠岸。徐主任一捋袖子,高呼“加一面撐,我來幫助劃”。船老大叫他坐好,不要動。動多了,船身更加不穩定。徐主任見船越來越偏離金竹牌??堪叮绷?,放聲大叫起來:“這樣不行的,這里辦完事,下午還要趕回去。如果現在是縣長坐這里,你靠不靠?!縣長王×生16級,我徐某也是16級,王×生16級可以靠,我為什么不能靠?!”
場長見他們輪船靠岸后爬上來了,慌忙拿了幾張四尺凳,放在曬坦邊。同時叫我拿了捆毛柴,到廚房去燒開水。
這時,見太陽已近密山南端。王場長來廚房叫我,隨手把剛燒開的水帶過去,沒有茶杯就拿了幾只碗,也帶我到客人身邊。場長對亓廳長直言:“他就是你要問的大學生,去年南京林學院畢業?!必翉d長說:“廳里人事處有他的檔案,我知道。國務院文件規定,大學畢業生不是下放對象,不好下放當工人,開發公司有沒有這事?”廳長直說的時候,見公司于經理與徐主任面面相覷,于經理面向徐主任,仿佛是向徐主任求援似的。于經理不斷地吸著煙,沉著臉,手指撣了下煙灰,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沒這事?!毙熘魅沃敝鲋?,默不作聲。
大家起身要走了,亓廳長說:“一起到姥山轉一轉吧?!庇诮浝斫形規罚黄鹕洗?。在船上,廳長問我:“姥山島上有沒有比較好的森林?”我回答:“茶園鎮周圍這片移民安置最早,水位沒有上漲就先搬遷了。山上樹木也來不及砍,這兩三年植被有所恢復。水庫形成后,森林生態環境好起來,木材蓄積增長也會快一些。”我帶他們到姥山南部黃石林區看了,輪船靠岸后,沒有叫大家下船,遠看山溝上部的杉木林比較清楚,山溝連接的南坡也是杉木林,南坡至大山坡鞍部及鞍部的南邊,屬半陰坡,雖然是一片萌芽林,杉木林相還是比較好的。廳長問我:“每公頃蓄積量多少?”我回答:“每公頃七八十立方米,蓄積量還是很低的。林下植被恢復快,今后蓄積量增長也會快一些。姥山島北部出水塢,也有一片杉木林萌芽林。但都沒有金竹牌林場靈山廟林區,那片杉木林長得好,面積也大得多。林場人少,管山有很多困難,靈山廟那片杉木林常被農民偷砍,不像姥山是孤島,偷砍情況少些,但也不是沒有?!薄袄焉綅u上還有人偷砍樹木嗎?”廳長問。我說:“有呀。姥山島西部對面有個盧溪村,就有人劃船到出水塢背后,來偷砍杉木。還有個別農民,劃船到姥山島偏角赴來種農作物的呢?!?/p>
亓廳長在東南湖區看到的森林林相,僅是姥山黃石一個點。廣闊的新安江水庫林區,東北湖區,在葉棋把原有畜牧場改成林場;西北湖區即為通向安徽方向,還是一片無人管理的移民山;西南湖區即為原遂安縣,僅在程家漁種場里掛了塊龍川林場牌子,去了一個技術員兼會計,沒有場長;大市林場比較正規,是建新安江水庫前,原遂安縣的林場。中心湖區是縣城所在地,僅在縣城對面的龍山島上辦了個養狗場,由一位山東老干部在飼養。私下流傳,說是為省委領導來時用餐的,這位老同志自然在勤勤懇懇地工作著。這片七十多萬畝移民外遷后的國有森林,大部分還是荒山、疏林,而且還沒有建場管理。開發公司成立后,突然讓開發公司來經營移民的山林。經營山林是事業性的單位,由國家投資,而開發公司是水產廳的直屬企業單位,理應自負盈虧。而新安江水庫林區,林木蓄積量的增長以天然為主外,國家還要大量投資綠化荒山,改造低產林,開發公司能承擔嗎?筆者寫此文,至今已過去六十多年,今后仍需國家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