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生
從《獅子王》到《銀河補習班》再到《哪吒之魔童降世》,這三部電影似乎講述了三個相似的故事:在成長過程中,父親引導孩子尋求自我意識的覺醒,完成從不可能到可能的蛻變。
成長是人類永恒的命題,亦是電影導演挖掘不盡的巨大寶礦。但無論是在神話、童話故事中,還是在現實主義題材的作品里,我以為,“成長”都源于人的精神內核和外部力量的聯合推動,唯有注入創作者獨特的生活經歷和人生感悟,讓觀眾在多樣的情境中感受生命的堅韌和勃發,進而理解事件走向的因果關聯和人物“脫胎換骨”的內心變化,才是合格的“成長電影”。
很可惜,這三部講述命運扭轉、人生“逆襲”的影片卻接連敗在斷裂的“成長”敘事上。
《獅子王》動畫版講述了小獅子辛巴被叔叔刀疤陷害后出逃,又在父親木法沙的教誨和朋友的幫助下找回自我,成長為新一代“草原之王”的勵志故事。
新版電影中,從好友娜娜和狒狒法老找到成年后的辛巴開始,故事本該進入辛巴成長的關鍵節點:它獲悉故鄉被破壞、動物無處生存的境況,又被記憶中父親有關責任和傳承的教誨喚醒,決定奪回領地,拯救同胞和草原。但劇本完全照搬動畫邏輯,“真人”的動機卻少了循序漸進的鋪墊,加上臺詞僵化,辛巴的成長變得虛弱無力。

相比《獅子王》中辛巴缺乏過程的躍進式成長,《銀河補習班》中的人物塑造則顯得更加模棱兩可。
影片中,初中生馬飛的學習成績總是倒數,鄧超飾演的父親馬皓文安慰兒子,每天學懂0.1厘米的書本知識就行。馬皓文支持馬飛玩電腦游戲,帶著他去各地旅游,告訴老師,孩子不完成家庭作業也無妨。從表面上來看,馬皓文的一切行為都指向他排斥和抵制的僵化的應試教育。據此推斷,馬飛的成長似乎應該是逐漸擺脫了只用分數和成績定義的人生,最后活出自己的精彩。偏偏導演又設計出馬皓文與教導主任打賭的橋段,賭馬飛在自己的教育下必定會考進年級前十名,這說明他在內心認可且遵守現行的教育評價體系,從而導致人物價值觀模糊不清、前后矛盾。
更可笑的是,馬皓文從頭到尾都沒有清晰地展示自己那套有別于學校填鴨式教學的“授課偏方”到底是什么,電影語言中呈現的只是馬飛不斷減少學習時間,盡情玩耍,讓人無法找到他后來考出好成績的現實邏輯。
最令人不知所云的是馬皓文不斷對兒子重復的那句“一直想,一直想”的口號,他是想讓馬飛在應試教育中找到應對考試的學習秘訣,還是保持獨立思考不要被分數和成績限制了思辨力,又或者是要發揮個人主觀能動性,成績再差也不認輸……直到最后,影片也沒給出答案。我不禁要問,馬飛在這種含混不清的口號下該如何成長呢?
沒有明確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我們不可能在影片中看到馬飛為夢想克服學習難題的努力過程,也發現不了他的主見和閃光點,畫面中充斥的只有馬皓文雞湯式說教的面孔。關于馬飛,我得出的結論只能是:他的成長路徑模糊、空洞且無序。
等到《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后,我感到了更深的困惑。回顧全片,哪吒本是靈珠轉世,出生時意外被代表邪惡力量的魔丸附身,從此,他的成長之路上多了兩個難關:消除陳塘關百姓對他產生的“性本惡”的偏見和破解“魔丸”對他意念和命數的控制,“逆天改命”。
哪吒接下來的任務看起來再清楚不過:推翻壓制他成長的兩座障礙之山,找到自我,重獲新生。
意外卻發生了。劇情走向忽然拐到了主打親情和抖包袱的岔道上,徹底亂了章法。哪吒先是被父親以“你是靈珠轉世,將來要斬妖除魔”的謊言保護起來,并在師父太乙真人的法器“江山社稷圖”打造的虛幻世界中修煉仙術,全然不見個人身份意識的啟蒙;而他為消除他人的成見而做的嘗試也僅有一次,在救人性命反被誤解為妖怪后,他便放棄了努力。
緊接著畫面忽然就轉向了哪吒的“蛻變”。在陳塘關快要被水淹沒的危急關頭,一度負氣出走的哪吒回來,打敗施法滅口的龍太子敖丙,解除了危險。原因不是他想擔負起拯救百姓蒼生的重任,消除大家對他的誤解,而是被父親要以命換命救他的親情打動。在最后哪吒將被天雷摧毀的生死關頭,他也毫無與命數抗爭和自救的意識,當朋友站出來保護他時,他才施展自己的神力抵御宿命的魔咒。
由此可以總結,哪吒的選擇幾乎都是被動的,是受情緒感染的結果,與個人情義有關,與成長無關。于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變成了一句伺機烘托高燃氣氛的吶喊,一個包裝自我并為自己開脫的借口。
要移開哪吒身上那兩座阻擋他成長的大山并不難,若他能在逆境和絕望中磨煉出強大的內心,建立起心中的秩序,樹立正義感,便可抵御魔丸的侵蝕,排除外界的干擾,真正實現“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悲的是,影片不僅沒有為哪吒的成長鋪設出抵達覺醒的細節通道,甚至沒有撕開任何一個幫他理解“人定勝天”意義的入口。
真正的成長到底是什么?無論在藝術創作中,還是現實世界里,誰也不敢說能找到統一的答案。但我們都知道,一個人進步和發展的驅動力源自內心的豐盈和強大。
我想,成長大概是抵達這份“豐盈和強大”的過程:在知道要掌控自己的命運之后,人為了成為自己,尋找信仰,激發生命的潛能,不斷探索各種可能性,超越以往的自我——即便一早便知這條路沒有盡頭。那么,我更愿意在影視作品中看見創作者對這個過程的不同解讀和詮釋,而不是為了抵達終點,堆砌脫離實際和似是而非的橋段,讓成長褪去真實的質感,變成一張無力的白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