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靖瑤
得知一切的時候,我竟然不那么想死了。
突然發現命運的荒誕感超過單純的“活著”這件事。挺神奇的。一直以來,我都對“活著”這件事沒什么真實感。
我有個算是朋友的人,很喜歡蜆子。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每天都去海鮮市場,看著藍藍窄窄的水箱里吐泡泡的蜆子。這的確是種聰明且優秀的生物,突出表現為“會吐泡”。要是人類也想這樣,呼吸的時候能夠被看出來,或許能增添一點活著的真實感吧。
漂浮在世界上的時間越長,我越覺得莫名其妙,并愈發想嘗試著做出一些改變,比如去死。
但這種狀態突然在幾天前被打破了。
我得知,我已經死了。被謀殺于十二歲的一個下午。在學校里。兇手是我的同學。
前幾天的事我印象很深。那天我剛好二十歲,家里來了三個人,隨后我知道其中兩個是執法機構的人,另一個是位律師。其中一位女性右臉頰偏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痣,起先我無所事事的時候,便總將目光放在那里。
她坐下后,從包中拿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邊翻邊問我:“知道‘新刑法第十三條么?”
我雖然不怎么關心這些,但似乎在學校里聽過,便遲疑地點了點頭。
她解釋道:“新《刑法》總則第一章第十三條又被稱為‘時空條例,是最近一次修改后被添上的法律條文,它之所以能存在,完全基于目前的時空條件。這一條是對于責刑執行的限定,主要針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或特殊人員犯罪等。簡單來說,如果兇手是未成年或是精神病之類的無法完全承擔責任的情況,并在兩年執行期內仍處于這種情況,那么他所犯下的罪行也不會成真。”
她有些躊躇,又頓了頓說:“您今天已滿二十歲,屬于成年人了,我們來此是為了告知您,您是新歷421年編號MS607號案件的受害者,在案件中您已被確認死亡。但由于此案是不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根據新《刑法》中的相關內容,只能追究部分責任,從輕處罰。而有關您的情況,符合‘第十三條,事件兩年后您從死者臨時安置所重新回到了本時空——當然這段記憶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規定,您只有成年并提交接受志愿文件之后才能重新獲得。”
“不用擔心,”她總結道,“您只用簽署知情文件,我們為您配備了一位咨詢律師,他會更細致地向您解釋文件內容。另外,我建議也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好好保護自己,好好活下去。”
我茫然地盯著她臉上的痣,聽著她的話,突然在某個瞬間被巨大的荒誕感擊中而猛地一激靈:我躍躍欲試的竟然早就被實現了。
“請問您是否接受案件和死者安置點相關的記憶呢?”律師問我。
“不要了吧……對我來說這無關緊要。”
“好的,那么您只需要閱讀知情文件并簽字,就可以合法‘復活了。然后就當這是一場夢,徹徹底底地忘了吧。”他半開玩笑地說道。
“那么,我提交了‘復活文件,兇手會怎么樣呢?”他解釋說:“雖然兇手是一直登記在案的責任人,但當年兇手因為年齡問題未被判罰;而現在客觀上罪行并未實施,所以也不會被判罰。”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我要是……還選擇當年的結果呢?”
他錯愕地看著我,很長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那么客觀上他的殺人罪成立,他也是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成年人,會判死刑。”
“即使是恨兇手想置其于死地,不過你能活下去不才是最重要的么?”他又補充到。
“可是我不是很想活下去……這不是個很好的機會么?”我笑笑說。
“那您真是個特例了。”律師苦笑著說,“您再好好想想吧,我三天后來找您。”
“再以個人名義建議您一句,您可以選擇接受當初的記憶,或許能更全面地思考。畢竟這是個性命攸關的大問題不是么?”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懷著沒回過神來的無措和不安坐在“安置點”的舷窗旁,想著黑洞另一邊的世界,望著一模一樣的又完全陌生的星云。
來這里的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學習“新刑法第十三條”以及一堆解釋它的補充條例。于是我知道我現在失去了一切,可指不定哪天會重新獲得我應該擁有的全部,甚至多出一倍的選擇權;也可能等不到那時候,永遠也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但無論如何,不會比那個因為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死去的下午,比現在更糟了。
所謂“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說不定就是這種狀態吧。
安置點有三種人,一種是我這樣的未成年犯罪或特殊人員犯罪的受害者,只要等到兩年后便可以獲得“復活”的選擇;一種是犯人在逃的受害者,他們惴惴不安,甚至祈禱犯人能神通廣大到捱過這兩年也不被抓住,這樣他們也能得到“復活”的彌補;第三種雖然也是犯人在逃的受害者,但他們卻覺得安置點的生活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活一天便賺到一天了,毫無掛礙地、積極地活著。蕭禹大概是第三種人。
我以為第三種人要么是虔誠而知足的信徒,要么是知天命的老人,可他都不是。他像個年輕人。他在這里呆了一年零九個月了。我們一起看過很多次日落。
從這里的舷窗看過去,落日是紫色的。這是安置點和黑洞那邊的世界唯一不同之處,每每這時我們能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在那個世界已經死亡了,便陷入沉默。
他和我不一樣,殺他的人既成年了也沒什么精神疾病,應當為殺人付出生命的代價,只是一直還沒被執法機構抓到。
其實我隱隱希望那個犯人不要被抓到,這樣三個月后他說不定能復活,我們說不定能在原本的世界遇見。他答應送我一只俄羅斯藍貓。
我想活下去,和他一起。和這里所有的人一起。我們應該活下去。
所想起的一切極大地動搖了我。
我的死亡的確出于還是兒童的兇手的淺薄的惡意和天真的殘忍,可關于安置點的一切……卻讓我整個人變得完整。
不光是讓我驚異于自己還有過如此強烈地活下去的欲望,更重要的是這段經歷讓我完整地、成熟或者不成熟地了解了生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