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神曲

主持人點評

1990年代，當代詩歌被劃分為“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兩大陣營，其影響一直持續至今。宋琳是著名的“知識分子”詩人。但無論是“知識分子寫作”還是“民間寫作”，都不能直接導致詩歌寫作的有效性，決定其優劣。就像在“民間寫作”中存在著大量的投機取巧，“知識分子寫作”中也盛產混世魔王、大騙子和小商販；而宋琳以真詩人的高潔姿態旁觀著這一切。早年，宋琳是頗具影響力的“城市詩歌”流派的二分之一（另二分之一是張小波），后去國多年；歸國后的宋琳基本處于隱居狀態，但他寫作不輟、雄心未減。他的沉默、溫和、平靜保證了其工作的可能性以及規模和深入程度。這里刊載的《迎神曲》為《<山海經>傳》的序詩，從中我們可以一窺宋琳詩歌寫作的變化和固執決然的異動。

——韓東

萬物都會消逝，那么眾神呢？

倘若祂們也有一死，像凡人一樣，

為何即使是那些半神半獸的怪物，

幽暗中的精靈，水澤或山林的守護者，

至今依然受到供奉？而未開化者的虔誠

市儈們不屑一顧。一知半解的學究，

用精細的勺子在安陽或三星堆挖掘，

尋找神活過的證據，盡皆無功而返。

我知道歷史的把戲——把神降格，

若未如愿，就把神與人永久地分離，

像大力士重與黎所做的那樣。

但這只是枉然！神隱去，天道猶在。

更高的，上清的意志浩渺，思之不得，

讖卻借巫祝的口隱曲地表達。

占問者接受詩的教誨，順帝之則

就有福，逆天而行的必遭天譴。

不知悔改的孔甲剛唱過《破斧之歌》，

又殺人，祈禱也無以挽回冤魂的報復。

那支射斷周宣王脊骨的箭不也是一樣？

誓言般鳴響著，如此憯遬，發自無辜的手，

暗中卻有另一雙報應的手在助力。

我們往往混淆了善神與惡靈，

以為冥河隔開了生死兩界，懼怕招魂。

當其中的一位向我們顯現，慌亂中

一道大能的光幾乎奪走呼吸，使人昏厥。

乃至在正午，秦穆公在司命的神面前

因悚惕而欲逃出太廟?；蛟S在睡夢中

人能真切地感覺那種在，因為

那里有征兆，且自星象或儀式道具，

靈的感應總是超乎我們的想象。

傳說萇弘能降神，不信的周人殺了他，

他的血遂化成碧玉。但更狂妄的，弒神的作為

由來已久，且幾乎未曾中斷。

強梁者但求長生不老，違逆天的意志，

墨子對此發出的警告他們似乎聽不見。

于是嬴政自稱始皇帝，到處與神斗，

聞湘君之名而大怒，盡伐湘山樹，

又在夢中與海神作戰。不出一年，

便如持璧人所預言，死于沙丘，

而他的帝國亦如那沙丘被大風吹散了。

神人雜糅的世代何其遙遠！畢竟有過。

通過一棵樹，“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

應和的聲音傳播在廣闊的星際之間。

人講著神賜的語言，那語言是音樂，

野獸們也愛聽，并且跟隨著節奏舞蹈。

原初的，開創的神時常下臨，

居住在大地上，一如在至福的天上。

人靠近，為了一睹那鄰居的風采，

而不怕被強光刺瞎雙眼。

妙哉！不可見者那時不曾隱去，

因為時序和美從祂們的意愿里流出，

火也不曾失去分寸，它握在祝融手中，

而燭龍的光焰讓漠北的冰也融化。

當太陽走過春分點，四方神中的句芒

便化身為鳥，催促眾樹生長。

青帝在春宮，聽見雷鳴在葉脈里奔突，

圣水自天而降，花，沒有一朵不含著甘露。

“帝者，蒂也?！蹦窃踝中該u曳著，

更神奇地昭告了誕生一切的基礎，

將有生命的秘密金花般捧托而出。

早先的詩人，屈子，我的導師，

正當他被流放到漢北，薄暮時分的電光

搖撼廟堂，擊打在壁畫上。

那位描繪神的形象的高手是誰？

甚至更早，為詩人備好了天上的盛宴。

于是，不知其始的傳說突然開啟了他的嘴，

中魔一般，他發出《天問》的第一問：

“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強大的回風幾乎將他從地面拽起。

看吶，在他的頭頂，諸神的譜系列星般閃耀：

女歧，禺強，傅說，造父，既是第一個

又是最后一個的太白，東升而西剎的

高辛氏之子閼伯與實沉。北斗以北，

那逶迤的天龍是軒轅十七星，還有眾多

下凡的星使，亮如彩虹，使圣處女感生的流星

——他認出祂們并震驚于祂們創下的偉業。

然而，曾幾何時，恰如制造洪水

被歸咎于共工，從天上竊得息壤的鯀

竟也觸怒天帝，暴尸于羽山之野。

難道平息洪水并非天帝的本意？

羿和女魃再也回不到天上又是為什么？

屈子，嘆息的天才，向著初始叩問，

也向著無限。而在未來這邊，

即使有人以《天對》應答，也只是回聲

響徹在諸神離去后的空曠和我們

因所謂進化而變得狹窄的胸廓之間。

是的，不值得信賴的是人的歷史，

因為不再能靈視的人總是將目光從極處收回，

轉向無何有之鄉。那里除了虛無，無物生長；

那里，熙來攘往的只是向下，向下，

而不是通往命名的星座，直到在幽都里，

烏號仍繼續，鐵面無私的后土卻不為所動。

而另一些，夢想追隨黃帝升天，

攀附在龍須和弓上面，卻摔得很慘，

猶如荷爾德林被阿波羅擊中那樣，

這“偽祭師”為了看清眾神的面目被拋了下來。

夸父，我們知道，太陽不讓祂靠得太近，

因為在神的國度里僭越尺度的也受懲罰。

當萬物失重下墜，如自由落體，

或許在歷史天使往回看的眼睛里，

廢墟的美才是難以忍受的恐怖之始。

是的，祭儀曾經有過。讓人敬畏的，

即使一個人身處暗室之中祂也在那里，

不容欺詐，而當祂是幽暗，祂也是

使隱藏的東西畢現的光。

不是最好的供奉神不尚餉，

設若有贗偽，捧在手里的也要失落。

然而曾經，泰壇、泰折、泰昭，那些焚燒或

埋藏祭品的場所，朝向四方的坎壇，

一度是為神靈所設。天子北面而立，

因為事神時權柄交還給了巫祝，

那聞天命者，輕盈地升降于靈山。

迎神有時，送神亦有時，故圣人感嘆：

“時義大矣哉！”王者與庶民都活在

《月令》描述的物候中，各司其職，

一如十二律對應著黃道十二次。

年不順成，君布衣，直到巫覡舞雩，

久旱的大地又遍布神的恩澤，

連旱鬼耕父也退回到清泠之淵。

而在仲春三月，萬國盡皆郊祀高禖。

女媧，人的先妣，化身涂山氏、簡狄和姜源。

當天上驚現美人虹，男女指著一塊石頭訂立誓

約。

宋之桑林，楚之云夢，以及趙衛和齊魯，

修茂的樹下，幽密的叢社里，

近了， 穿著彩衣舞《大濩》的人，

腳輕盈抬起，重重地踩踏。

那夏后啟從天上偷到人間的音樂，那《九歌》

——趙簡子在升天的夢中聽見的，四處響起，

眾神歡喜，并在天上快樂地應和。

排成八個行列的歌隊，面對著廣袤的八極。

動物們也來了，眼睛里不再有驚惶，

高大的鳳凰的舞姿讓它們傾倒。

??！無處不是銷魂，沉醉，迷狂！

當月亮在血液里激起亙古的熱望，

美目交接的人成雙成對隱入林中、澤畔，

“于是時也，奔者不禁”。什么樣的壯麗

比得上這無拘無束？什么樣的幸福

猛擊那凡夫俗子的心臟，使他行動慌亂？

一位女神悄然降臨，引導著她相中的少年，

那少年因涉世未深而面頰羞紅。

他們來到一處所在，那里是圣殿，

那里，大司樂的黃鐘大呂還未敲響，

少年戰栗著，在極樂的體驗中

難以自持，幾乎已經喪亡。

女神，眾多的女神，喲，開端之謎！

十個太陽和十二個月亮的母親，

你們強勁的子宮該是多么驚人地碩大！

當一顆小蝌蚪般的星顫動在母親體內，

溫暖并遮護它的不就是我們稱為夜的寰宇嗎？

那里，萬物都有待孕育和正在孕育。

即使涂山氏附體于石頭，仍然生下了啟，

而從不可思議的女媧的腸子里

跳出來橫在道上的十個大神，

難道不是大地最初的守護神嗎？

巨人族的夸父們，在出發去為炎帝征戰前，

當祂們還是嬰兒，母親得用什么材料

編織容得下祂們的搖籃？

“太一藏于水”，而神的母親們就是那源頭之水。

啜飲過的，迅速壯大的神被遣派人間——

大能的鯀、禹和羿，從昆侖走下，

為沉淪于水火中的大地禳災，驅邪。

還有從箕宿吹來大風的飛廉，

從畢宿降下雨雪的玄冥，

也時常受命如響，襄助天帝，

萬民親切地稱頌祂們為風伯、雨師。

聽！祝禱的聲音揚起于東門外。

但是比歌詠開創的神更難的事情是

歌詠神的后裔。那些來自天上家族的英雄們

仿佛天地的混血兒，一半是神，

一半帶著人或獸的特征?；蛟S從大自然中

取得了一個恢恑憰怪的形體，不是殘缺就是多

出。

祂們喜歡躲起來，一旦在哪里現身，

哪里就有靈異，以至于圣人教導我們

敬而遠之。神有神的事，我們有我們的。

而長久以來，尤其是那些從人自身的局限中

認出的英雄的死，人不能忍受。

顓頊和后稷死而復活，成為半人半魚的

互人，如此變形后就能返回天上。

可禹死于會稽的傳說又肇始于誰的嘴呢？

《史記》也只是借口轉述了“民間云”。

神射手羿竟為家丁逢蒙所害，

難道不是為了讓不可能發生的

在我們的心里發生？無盡地，讓鬼雄的魂魄

像夸父的手杖攪動著云那樣，攪動

我們的血液。我們，后來者，

無一不是從哀歌中學會贊頌，

仿佛佛陀涅槃時，他的弟子們和天龍八部

齊聲念誦：“苦哉苦哉！世界空虛?！?/p>

神，還有你們，充滿神性的英雄，

你們離去后的世界是空虛且多難的。

如此巨大的空虛，即使還有息壤為我們剩下，

也無以填補我們內心那被新的洪水

沖決的大地，哀鴻遍野的大地。

你們變化無日，上下無時，誰也挽留不住。

上演了無數世紀，神的變形記！

幸虧還有你，走遍人間的脩，喲路神！

當我們在歧路上彷徨，不知往何處去，

可哪里有迷津，哪里就有引路者，

站在路旁，為我們做向導。

因你的名，我們將像太章和豎亥，

重新鍛造測量大地的工具，帶著流傳下來的

這部不知作者的奇書，走向修遠，

走向天梯上方那顆尚未命名的星。

緩緩地學會用腳踵呼吸，深深吸入大氣——

那眾神呼吸過的，并把足跡留在祂們到過的

結胸國、厭火國、柔利國、不死國……

萬物都會消逝，但眾神不會！

萬物方生方死，像浮游。你們卻不同，

你們眾神，不斷地變形，且更換著名稱。

我同你們說話并聽著你們，倘若

守口如瓶是你們的回應，

那么我的舌將要去經受更沉重的鍛打，

像夔的皮被蒙在戰鼓上敲擊。

兄弟們，我們應該團結如蜜，流淌，

在大自然中。憂思與勞作，并懂得佑神，

除此之外也有來自神的暗示，像瑟瑟響的風。

這預感，我想并非巧合，而是

先在于此刻。除非我們全部的心念

足夠堅定，那時離去的神和我們的祖先

——那些親切的鬼，都將歸來。

那時，征兆將流行，你們，

我們準備好迎接的，將由諸事得應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