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工

陸崇華

我叫草花，童年時家里窮苦，只好去姐姐家。我像被秋霜打萎了的野草花，抬不起頭來。除了上學，我還要做些零碎活計。我吃穿都是靠姐姐供給，捧人家碗，受人家管。我最難挨的是天黑，一個人像孤雁似地蜷伏在又破又小的小屋里，老是做噩夢。

我是野草花沒有人愛，只有自己愛自己。我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過法，我只知道學習。我不像別的同學，他們盼望著的是過節、放假，我盼望的是有時間學習，有好成績。我還希望買一些學習用品，但我又不好意思向姐姐、姐夫開口。我希望自己能掙點錢。我要求學，我不能干童工，但我想找一點零工做。

放暑假了，我有一個叫桂英的同學，要帶我合伙做蛋行裝蛋簍子用的麥草墊片兒。她給我算了一筆賬，蛋行里收購墊片的價格是每只二分半到一分八，按質論價。成本就是麥秸草，值不了多少錢，她的舅舅是農民，可以供給。只是要花工夫，要把墊片做得又多又好才有賺頭。她這么一說，我當然同意了。

這一天，我和桂英到她舅舅家中去，因為她舅舅家住南屏鄉，我們一大早就動身了。我們行走在公路的綠蔭里，呼吸著新鮮空氣，看著田野里的莊稼，一邊談，一邊唱，十分高興。突然，一條水蛇從秧田里游出來，躺在公路當中，我嚇得連聲尖叫。桂英快步走上前去，還說：“我不怕?！闭脤γ鎭砹艘晃晦r民伯伯，他說：“小孩子不要怕。”他用鐮刀一挑，就把水蛇送到田里去了。

桂英一看到她舅舅的家門，老遠就喊：“舅舅?！蔽艺媪w慕她。我的腳跑疼了，就坐在場邊的碌碡上休息，低頭一看，原來是鞋子磨破了，露出了大腳趾。我因為常補舊衣服，身邊老不離針線，這時候就派上用場了。一會兒，又聽到縣廣播站“明天有雨”的報告，不由得使我想起自己住的小屋，大雨大漏，小雨小漏，要用洗臉盆、破衣服等接漏雨的情景。

桂英舅舅答應過一兩天，把麥草送到她家中，叫我們不要擔心。我們回來的時候，她舅舅又煮了四個雞蛋送給我們，他說：“每人兩只雞蛋。”又說：“麥草不要錢?！蔽衣犃烁吲d得連蹦帶跳?；貋淼穆飞希鹩⒅唤o了我一只雞蛋，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桂英說她怕苦，我可不怕苦，我需要錢。

做墊片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麥秸草到手，先要把它順得整整齊齊，然后把麥秸皮剝得干干凈凈，再把它浸泡在水里才好使用。編織墊片的時候，要赤腳下蹲在地上，彎腰向前，雙手不停地編織。晚上點一盞15支光的燈泡，光線黯淡。周圍鄰居都洗過澡納涼了，我們兩個還在埋頭苦干。討厭的蚊子不斷地飛來叮咬，咬得我們又疼又癢。騰出手來十打九不著，拍死的蚊子都是血淋淋的，那是我們身上的血。我們還是抓緊時間編織，連小便也憋著。時間就是金錢，我要努力賺錢，不能隨便向姐姐要錢，我怕挨姐夫罵。

在編織過程中，我的一雙手，由于浸水時間過長，皮膚都泡白了。由于長時間跟麥草打交道，臉上、手臂上的皮膚都有過敏反應，好像喝了酒似的，麻酥酥的。鄰居看了都很同情，有的說：“這個女孩長大了一定有出息，從小就不怕苦、不怕臟、不怕累?！庇械恼f：“這小孩跟姐姐一起過日子，太苦了?！?/p>

幾十天時間，我一鼓作氣，大約做了400多個蛋墊片。我和同學向鄰居借了一輛小板車，把這些墊片裝到蛋行去出售。為了編織這些墊片，從放假到開學，我們既要認真做好暑假作業，又要爭取多編織蛋墊片，時間很緊。整個暑假，沒有休息半天。雖然這么苦，這么累，我還是覺得很高興。

小板車上路了，同學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走了一段路，小板車忽然變得沉重了。原來是輪胎里沒氣了。當我們犯難的時候，路旁一家店伸出援手，店員拿出氣筒幫我們打了氣。那個工作人員說：“兩個小孩子，怪可憐的，你們勤工儉學，我支持你們，學雷鋒嘛！”

小板車又上了路，顛顛簸簸，走一會兒就有墊片掉下來，我們停下來又拾上車。她拉我推，我為了讓一個老人，慢走一步，但右旁駛來了一輛自行車，從我的腿部擦過，我由于急著趕路，當時并未發覺受傷。走過了一段路，才發現腿上皮擦破了，還流血呢！我們停下車來，同學隨手掏出手帕，給我包扎。路旁一位好心的大娘，還從身上找出火柴盒子，撕下一塊砂紙，給我貼在傷口上。她說：“好在傷勢不重，用兩個大拇指壓在傷口上部，過一會兒就沒事了。”我聽了她的吩咐，照著做，我也很感激她。

歇在路旁大約一個小時，我們重新上路，這一回是我拉她推，我拉得好好的，但是她不會推。我幫姐姐推過煤球車，一下子能推600多斤，她怎么能比得上我呢？不知怎么弄的，一不小心，板車跳了起來，我回頭一望，一只車把子正好撞在我的鼻子上，鮮血直流。街上好多人都嚇得直叫喊，有兩個好心人，從店里拿了溫開水、洗臉盆、毛巾，給我洗血跡，又撕下門口紅對聯紙給我塞鼻孔，還叫我把頭仰起來，坐在車旁邊歇息，一會兒就不流血了。

我們兩個孩子，經過了三次折騰，走過了四頂橋，終于來到了目的地——蛋行。那個收墊片的人說：“這個墊片做得很好，我都給你們記在賬上，你們再做一批，一起來拿錢?！蔽覀兟犃硕己芨吲d。推著空板車特別輕快，一路跑著，嘴里唱著，跑回家里。這一夜興奮得沒有睡著，心里老是想，我馬上拿到錢了，我要買文具盒、鋼筆，好多好多的學習用品。拂曉，我睡著了。我忽然做了一個夢，那個收蛋片的會計，把錢送上門來了。我激動得流下了眼淚，我發財了。

我記得，距離新學期開學只有8天的時候，我已經去過蛋行6次，就是拿不到做墊片的錢。最后，那個會計跟我講老實話：“小孩，你上幾年級？”我說：“小學要畢業了?！睍嬚f：“真不簡單。不過，墊片的錢，已被桂英媽拿去了，墊片每只算的一分八厘。”猛然一聽，我好像被雷打了似的，二話沒說，掉頭就往家里跑，我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怪不得桂英講謊話，說是每只只有一分二厘，麥草又是多少錢一斤啊！回到家里，我這才放聲大哭。誰來幫我這個小孩子講理呢？

第二天一早，姐姐背著姐夫，偷偷地塞了一塊伍角錢給我。她說：“你做墊片這件事，我們都知道了。不要哭，只要記住，以后別再上人家當啦！桂英媽媽心太黑了?！?/p>

我用姐姐給的錢買了一只文具盒，還有直尺、橡皮……可這不是我編織墊片的成績，我編織墊片的成績只是教訓。

時間過得真快，又到了放寒假的時候。

“草花，你吃了一夏天的苦，一分錢都沒拿到，現在我替你找到了一個好的門路。寒假里，你給我們廠里敲瓜子，糖果廠的車間主任跟我是好朋友，我可以把瓜子拉回來給你敲。”姐夫這么一說，我比過年還高興。

姐夫從廠里把瓜子拉回來了，并做示范動作給我看，那動作真是靈活，一會兒就敲出許多瓜子仁。那些瓜子殼都拋到一邊，清爽得很?，F在，輪到我學著動手了。我這一雙手啊，就是不爭氣。小錘子不是敲空了，就是把瓜子敲碎了。一發狠，又打著自己的手，疼得我直齜牙咧嘴。可是我不灰心，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我終于掌握了敲瓜子的技巧。19天，一共敲了28斤瓜子仁。我和姐夫一起，把它送到糖果廠里。車間主任看到我，對姐夫說：“你這小姨子真不錯，大大的眼睛，挺聰明的。這么多瓜子仁，是她一個人敲的嗎？”

姐夫連連點頭?！鞍パ剑娌缓唵?，真能吃苦！”主任又轉頭對我說：“小丫頭，我送你到會計室領錢去?！蔽衣犃塑囬g主任的表揚，像吃了蜜糖似的。到了會計室，正在打算盤的女會計笑瞇瞇地對我說：“小丫頭，你不簡單啊，一下子就能拿到36.80元，比你姐夫工資還高！”當會計把錢數好，交給我的時候，我的手顫抖了。我從來沒有數過這么多錢，這是我出生以來，拿到的最多的一筆錢。當我雙手接錢正朝袋里放的時候，會計突然驚叫起來：“小丫頭，你的手都敲壞啦！唉，真不容易！”我心里既難過又高興。高興的是我拿到錢，不但能買到學習用品，而且過春節還可以做件新衣服。難過的是，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都被鐵錘敲傷。我年紀還小，今后除了上學以外，還要像姐姐一樣，有著勤勞的雙手，今后再也不去吃別人的閑飯了。要是真的把手打得殘廢了，那還了得？

做蛋墊片和敲瓜子仁這兩件事，是我童年的實事，30多年了，依然是我無法忘記的過往。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