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刺視覺臨界

文：雨葭 圖：受訪者提供

無數縱橫交錯的刺，密密麻麻占據了大塊的畫面，這讓觀者感受了一種迎面而來的刺痛感，細致入微的刻畫使這種感覺更為真實。何故本是生理觸感的“痛”要轉化為具體的視覺感受，而對這種痛感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遠離與排斥。作為當代水墨的新生力量，黃幾的作品充滿了年輕一代的張力與表現(xiàn)力，既承接傳統(tǒng)又試圖去打破原有的水墨體系。“幾”表示一個不確定的數目，它不是一、二或者三，就是“不確定”，這很符合黃幾當下的狀態(tài)。

《有刺的樹》，120cm×235cm，絹本水墨，2019年

轉譯傳統(tǒng)找出路

黃幾有著與同齡人相比少見的成熟和深刻，是傳統(tǒng)媒材當代轉換的一個精彩個案。雖是從國畫起步，相對沒有把傳統(tǒng)當作一種符號，而是努力把傳統(tǒng)跟當下銜接得自然而然。

黃幾的藝術道路始于對書法的強烈興趣。在黃幾記憶中，第一個跟藝術相關的東西是父親在部隊時練習硬筆書法用的《硬筆書法日歷本》。這也是黃幾接觸的最早的“藝術”，扎實的書法功底在年輕的藝術家中是比較少見的。

“書法作為一種‘中國方式’的切入點，是我創(chuàng)作和研究中的重要支撐。”大學本科4年80%的選修課，他都放在了書法研習上。而對書法的理解，同時也增進他對傳統(tǒng)的理解。黃幾不僅僅將書法視為“書法”，更是一種路徑的構建及方法論。在對于傳統(tǒng)的深入研究和廣泛閱讀之上，黃幾建立了一種從傳統(tǒng)之中獲取母題與現(xiàn)實發(fā)生觀照的工作方法。“我認為對傳統(tǒng)的繼承，我們應該更多關注古人的行為方式而不僅是技法。”

按部就班的學業(yè)創(chuàng)作，讓黃幾一直嘗試著找到一個出路，逃離傳統(tǒng)國畫的固有漩渦。本科畢業(yè)于廣州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國畫人物專業(yè)后，他選擇繼續(xù)深造，研究方向則轉向了現(xiàn)代水墨人物畫研究。其間，在博爾赫斯書店和錄像局的“幫工”經歷，讓黃幾開始接觸當代藝術，也參與過廣東“85新潮”的檔案整理。這段經歷開啟了他對其他媒介的探索，也打破了他對水墨創(chuàng)作的思維方式，而錄像藝術的分鏡頭繪制和敘事結構等，極大程度打開了他關于如何構思一張作品的思路。

從傳統(tǒng)練起，進而探索筆墨技法，而后突破傳統(tǒng)圖式與內容的限制，著眼當下以表達新的思考和訴求。黃幾的作品一直處于“實驗”期，或者說保持一種實驗的心態(tài)來創(chuàng)作，實驗的“準則”是隨著他的閱歷和眼界的改變而改變，這樣既不會受限于某種既定的觀念，也不會使作品單一枯燥。

為視覺上的“痛”留白

看他作品的第一眼時，作品中沒有絢爛的色彩，沒有皴擦點染的炫技，沒有旁的枝丫末節(jié)，沒有顛覆形式的革新，只有單純的樹干和帶有隱喻性的刺一般的樹枝。“觸感”是黃幾近年來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探究的一個概念，最早始于《有刺的樹》。

《觸不可及13》，30cm×115cm×3，紙本水墨，2018年

《觸不可及 03》，65cm×45cm， 絹本水墨， 2017 年

觸不可及，從書寫的抽象到繪畫的抽象

《觸不可及》系列從書寫的抽象到繪畫的抽象，對枸橘樹中的充滿荊棘的枝條進行提煉，使畫面更加純粹和圖式化。并嘗試從自然的復雜性中抽離出來，呈現(xiàn)更加直接和強烈的視覺觀感。這不是對簡單的書法圖示進行照搬和挪用，而是由起稿開始就在進行一場書法意識探險。

《痛（組畫）》 ，絹本水墨 ，尺寸可變 ，2017年

“痛”的觸感

《刺》系列作品通過一種極致而直接的方式，將“觸感”這種抽象但真實存在的生理感受轉化為具體的視覺感受，最終在物我之間衍變?yōu)橛^者的心理反饋。在《有刺的樹》系列中，黃幾通過巧妙的構思、克制的細節(jié)、理性的觀察和描摹，清楚地向觀者傳達出作品背后暗流洶涌的矛盾。而《痛》系列以組畫的方式構思，嘗試在畫面中以碎片化的敘事方式展開到其他畫面當中，而這種敘事沒有連環(huán)圖式的連續(xù)性，更多的是在畫面中提取某種符號進行延展，散點式或擴散式的。

對話：他寫她誦

《他寫她誦》是由廣州的黃幾與杭州的嘉文約定進行的有規(guī)律的創(chuàng)作行為，其呈現(xiàn)以日課形式的書法創(chuàng)作和背誦經典的音頻相結合為一體。“他”，即黃幾，負責對經典的書寫；“她”，即嘉文，負責對經典的背誦。兩人共享同一個經典傳統(tǒng)的文本內容，于同一時間不同空間中完成各自的作品。兩者的關系相互捆綁，分別享有不同的動詞：“寫”與“誦”。這是雙方的一種既有形式的約定，作品則在兩者既定的關系和相關的情緒中產生。

《他寫她誦 049》

“帶刺的樹”源于一次對美麗異木棉的樹干進行拓印而激活的靈感，黃幾把它稱之為“觸感練習”。“原本是想以傳統(tǒng)拓印的方式來完成的，后來在做了大量的速寫記錄之后，發(fā)現(xiàn)當觸感從指間到意識，從具象到表現(xiàn)，從物象變成畫作時，尖刺給我?guī)淼耐锤凶兂闪艘环N帶有距離的美感。”

黃幾創(chuàng)作喜歡以組畫形式進行構思，而各個畫面之間的微妙之處在于“留白”，這和中國書法“造白”的金科玉律如出一轍。因為在“留白”的地方，觀眾可感知到的就是作品的全部。《有刺！》組畫，便是以組畫的方式探討繪畫視覺的關聯(lián)性問題。之后，黃幾漸漸把作品所呈現(xiàn)的對象純粹化，從具象到抽象的符號表現(xiàn)，由此又生發(fā)了《觸不可及》系列。“觸不可及”所指向的也不僅是視覺的觀感刺激，同時也指向內心的某種痛感。大量創(chuàng)作手稿的出現(xiàn)也讓我們清晰地窺見藝術家思考與工作的線索，其自我意識也在這些線索中漸漸浮出。

在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之中，黃幾也完成了為自己的留白。黃幾師古，亦師造化，但歸根結底他在畫自己，畫他對中西古今、時空聯(lián)結中的思慮。對于黃幾的系列作品，我們可以從微觀的角度上升為宏觀，畫家的本意不僅僅是對一種植物的深入刻畫，或是要反映當今社會中傳統(tǒng)文化缺失的現(xiàn)象。這是典型的中國文化式的含蓄，將反思的話語隱于“觸感”之后。

《格竹09》，50cm×130cm，絹本水墨，2018年

更添幾分冒險精神

黃幾的創(chuàng)作，總是以不斷反復“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迭代前行。他時常自省，逼著自己走出舒適區(qū)。現(xiàn)階段對他來說，水墨是一種媒介，更是一種精神，一種對于“現(xiàn)代性”問題的思考，所以更注重觀念的創(chuàng)造，注重藝術的體驗。于是又在繪畫的基礎上加入聲音裝置，并以錄像動態(tài)觀感帶動整個組畫的閱讀和想象，影像作品《痛》中，他像一位外科醫(yī)生一樣精準地剪掉仙人掌的每根刺，然后再把每根刺按原位扎進仙人掌中，在保持了仙人掌“本來”的生物形態(tài)的時候其實已經解除了刺的機能，這個動作完成了徹底的轉化，把“觸感”生發(fā)到“痛感”。

2018 年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專業(yè)春季高級研修班結業(yè)后，黃幾一直工作生活于杭州。此次采訪也是趕上他臨時回廣州尚榕美術館參加“釜底抽薪——關于黃幾作品的一次對話”展覽研討會。策展人孫曉楓認為他是時候釜底抽薪對創(chuàng)作課題做取舍了。但性格里的叛逆總讓黃幾喜歡反其道而行。在他看來，關注點的擴散，反而能讓作品呈現(xiàn)出多元面貌。這個階段，并不愿意局限自己成為一個符號藝術家，而更愿做一個探索者，在自己的那棵樹上盡可能地延展。

“這種不確定性讓我在創(chuàng)作上更放松，可以在很多條線上去實踐，不受約束，同時也強迫自己接觸多維度的跨學科的學習。目前我的各類實踐有些相互獨立，但也有某種關聯(lián)使它們交集在一起。這些交集也會伴隨著認知的不斷延展而漸漸取舍、提煉同時呈現(xiàn)出某種厚度，那是我向往的狀態(tài)。”

格物，另辟蹊徑

《格竹》系列圍繞“竹”這個概念展開，“格”乃窮盡之意，借用王陽明的“格竹”一詞，嘗試在傳統(tǒng)對竹的表現(xiàn)之外，以另一種視角和可能性對竹進行描繪。這是黃幾回到傳統(tǒng)與藝術史譜系中的一次探索，顯然，他意識到中國畫傳統(tǒng)中對范式的依賴和其中的文化惰性，他通過放大畫譜中的形象來解釋自己對于譜系的懷疑和虛無態(tài)度，當兩片巨大的竹葉并置交疊在一起的時候，不得不承認，符號的意義失效之后成為一種無關痛癢的疲勞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