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玲
《廢都》作為賈平凹于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剛一出版就因露骨的“身體”書寫招致鋪天蓋地的道德批判。時隔多年,回顧這一批判,人們不難發現,批評者并未切實理解賈平凹的意旨所在。其實,賈平凹將歷來緘口不言的“身體”呈現在讀者面前并非想只言身體,而是想借助于身體來表達現代人身體與身份的抵牾。在身體和身份的糾纏與抵牾中,賈平凹關注和思考著現代人在身份束縛下的精神萎靡與墮落。
《廢都》講述了發生在西京城里的一群“知識分子”之間的荒唐事,1993年,小說出版不久就因小說中大量的“身體”描寫而招致批判,從而被評為禁書,于倉皇間“退出”歷史。但是,作品中的身體問題是賈平凹小說研究中無法回避、也不容被忽視的問題,圍繞小說關于“身體”的爭議不僅沒因小說遭禁而停止,甚至愈演愈烈,引發學術界和大眾的廣泛討論,這種爭議甚至一直持續到現在。身體作為人存在的前提,在自我與世界的交匯中具有中介性的作用。人在社會歷史發展進步的過程中為人自身制作了各式各樣的身份符號,作為附加于人身體上的象征性資本。在身份的掩飾之下,自然的“身體”反而成為代表人自由性的隱喻性存在。《廢都》中的身體書寫不僅可以作如是觀,而且可以作為作家的精神符號加以理解。在某種程度上而言,這部《廢都》就是書寫莊之蝶、唐宛兒和柳月等人的身體與身份的糾纏與抵牾。
一、身體對身份的依持與逃離:莊之蝶
《廢都》以西京城中出現的四朵奇花為故事的起端,同時引出“大師”口中的預言:“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如此奇異的開場故事已經暗示了在這座古老的“廢都”城即將發生的各種不同尋常的事件。接下來引出故事的主人公——莊之蝶,西京城中“知識分子”的領軍人物。《廢都》與其說是講述一群“知識分子”的故事,不如說是講述了莊之蝶和各種女性之間的情愛故事。莊之蝶作為西京城里的文化名人,獲得了令人尊敬的身份,擁有著權力、榮譽和看似完美的家庭,然而只有他和妻子牛月清知道,他患有難以啟齒的身體疾病——性功能障礙,這成了他在妻子面前自卑的致命點,所以當他看到美麗又充滿著誘惑的少婦——唐宛兒時,他那不爭氣的“男性特征”再一次得到了生命的活力,這令他感到詫異和驚喜。帶著“重生”的誘惑,他一步步地走向那誘人的深淵,最終傾倒在唐宛兒的溫柔鄉里。
在和唐宛兒的各種私會中,一向“不行”的莊之蝶又重新獲得了男性的自尊,這種自尊心的樹立讓他生理上和精神上都充滿活力。與其把莊之蝶和唐宛兒的茍合歸結為性狂歡,不如說是對原始生命力的追尋,在性事成功后,莊之蝶曾說:“我重新感到我又是一個男人了,心里有了涌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并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由此可以看出,他貪戀著那少婦眼中對他的無限崇拜,他渴望在那具充滿生機的身體里尋找寫作的靈感,同時也尋找著自我的救贖。然而,唐宛兒僅僅是萬千崇拜中的女性之一,后來的莊之蝶借助于作家、名人的身份,和柳月、阿燦都發生了性關系,其中阿燦對莊之蝶的感情可以說是最純粹的,她把和莊之蝶的結合看作是美麗的事情,“你能喜歡我,我太不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干了那種事也是美麗的”。甚至到最后,她選擇以自毀的方式離開,但是這份純粹之中也含有自私的成分,阿燦希望能為莊之蝶生一個孩子,她把帶有莊之蝶知識分子血緣的孩子看作生活下去的希望,這又何嘗不是對莊之蝶身份的迷戀呢!
賈平凹把莊之蝶放置在眾多女性之間,難道就是為了性的書寫?答案無疑是否定的,莊之蝶原本只是從農村走出來的讀書人,靠著“知識分子”的頭銜在西京城獲得了身份。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他的創作靈感似乎正在枯竭,他不屑于官場的爭權謀利,但是又不得不參與這場權勢之爭。他在“廢都”中獲得了身份和尊重,也深陷在“廢都”的身份泥潭中無法脫身,男性器官的障礙、寫作靈感的枯竭正是生命力退化的明顯標志。因此,他將自己完全置身于和女性的糾纏中,企圖借身體的釋放掙脫現實的困惑,他卻不知“知識分子”的身份正像一座牢籠讓他無力脫身。在沒有獲得身份之前,莊之蝶可以說是意氣風發,對城市懷揣著向往和期待,當在城里有了一席之地后,身體卻隨之枯竭,“身體與身份”的糾纏最終讓他迷失在這座城里。
二、以身體求身份:唐宛兒、柳月
《廢都》中尤為顯著的人物就是女性形象的設置,但是作品也一如常態地顯示了女性的悲慘遭遇,這部作品中最受爭議的女性人物莫過于唐宛兒和柳月。她們兩位有一個共同點:從農村來到城市,渴望在城市中有一席之地,簡而言之就是在這座“廢都”中找尋自己的身份,而采取的方式就是利用自己的身體。唐宛兒,一位已經結婚并育有孩子的農村婦女,不甘心于貧窮、無趣的農村生活,和周敏私奔西京城。按說應該安分地生活,可當她看到知名作家莊之蝶時,不甘平庸的心又開始躁動不安。故事的發展就是兩人因為欲望糾纏在一起,在她看來,莊之蝶給予了她肉體上從未有過的滿足。不僅如此,這位名人帶來的還有對未來的憧憬和向往,以至于當她看到莊之蝶出現在熒屏上時,“一時倒作想自己若成了莊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這明顯是內心的虛榮心作祟,從農村少婦晉升為都市美女,靠著一副令旁人嫉妒的皮囊招來城里最有名的作家,然而她還不甘心,她甚至后來要求在莊之蝶的家里,在莊之蝶和牛月清的床上干“那種事”。她對莊之蝶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樣的,也許只有賈平凹才可以解答了,只是從她的表現看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無非是各取所需,莊之蝶需要年輕、新鮮的身體來改變一成不變的生活,而唐宛兒則需要莊之蝶作家的頭銜來為她爭取城市里的身份。兩個懷著不同目的的身體相撞在一起,利益的因素明顯高于情感。唐宛兒悲慘的結局也在讀者的意料之中,美麗的事物終究也是曇花一現,西京城最終也沒能為這位美人留下一席之地,她在這個城里的故事也成了旁人飯后閑談的笑話罷了。
《廢都》中同樣還有一位用身體謀求地位的女子——柳月,同樣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女性,柳月比唐宛兒更聰明、更務實。最開始和莊之蝶在一起是由于唐宛兒的引誘,她也曾像唐宛兒一樣癡迷過這位名人的身份,甚至兩人之間還爭風吃醋,但是當她經歷過和牛月清的爭吵時立馬變得很清醒,她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在這個家里的地位,只是一個仆人,于是她馬上轉變立場,將唐宛兒和莊之蝶之間的事情告訴了家里的女主人。聽到莊之蝶想要把她介紹給趙京伍的時候,她也只是難過了很短的時間,緊接著便開始和其打情罵俏,為自己找尋出路。后來,莊之蝶為了自己官司的勝利又把她“貢獻”給了市長的兒子,她從莊之蝶的情人變成其謀取利益的“犧牲品”,但是最后也甘愿嫁過去,農村丫頭飛上枝頭變成了市長的兒媳婦。柳月看似是以身體求身份成功的代表人物,但是城市的身份帶來的并不是從此幸福的人生,從她后來的行為也可以看出,市長兒媳的身份沒有使她滿足,于是,她又利用這一頭銜開始另一個身份的追尋。唐宛兒和柳月的塑造,并不能說是簡單的、與莊之蝶有關系的女性而已,她們代表著當時城鄉發展之中的一類女性,一類“以身體求身份”的女性。由此可以看到,《廢都》并不像大眾口中的低俗小說那么膚淺,它飽含了作者對當時社會變遷的態度和城鄉發展不協調的擔憂。
《廢都》故事的最后,唐宛兒被抓回鄉下受盡折磨,柳月流連于舞廳場合,“四大名人”只剩下莊之蝶,他準備離開西京南下,在候車大廳,遇見周敏,兩人苦笑。最終,莊之蝶并沒能順利地逃離西京,在候車廳昏死過去。細細品讀《廢都》,人們就會發現這是一部嚴肅同時帶有深厚的社會反思的小說,它代表著一個時代的變遷,留下的是社會發展對人性影響的深思,人們不能僅僅停留在對它的批判上。學者王堯曾說:“如果說《秦腔》表現了農民的失根狀態,那么《廢都》則表現了知識分子的無根狀態。”賈平凹筆下的“廢都”是一座有著悠久歷史的城,一座有人拼命想進去并為獲得身份費盡心思的城,一座有人獲得身份想逃離卻又逃不脫的城,終究也淪落為一座廢城。
(海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