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清
那晚,云南楚雄牟定王曉紅的文章《脊背上的溫暖》撞疼了我的眼球,讓我的眼窩子不停地泉水,于是,我開始注視起這個天天在微信里賣土特產的詩人。
王曉紅自打出生雙腿就是軟的,到應該會走路的年齡,他卻不能像同齡人那樣飛奔在家鄉的山路上,父母帶他多方求醫,也沒有誰能說清楚他得的是什么毛病。因為貧困,讓父母走不出大山。六年后,經州醫院確診,他患的是先天性小兒麻痹癥,就是人們常說的“腦癱”。
山村一個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晚上,他正值青春二十八歲的母親或許是因為遭遇了窘困,或許是遭遇了人生之中的不被理解,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草率地選擇離開這個世界。那年,這個后來熱愛寫詩的孩子才八歲,媽媽永遠活在他的夢里:
“她叫我把眼淚擦干/這樣就可以與我對話/她總是若隱若現,說話忽近忽遠/最后我們沒有在一起/母親消失在一道閃電中/我依然靜靜地躺在床上/醒來時,眼淚在眼眶里打滾”。
奶奶的脊背就是一座搖籃,還在王曉紅七歲時,她就背起這個命運多舛的孫子踏上了求學的風雨路程。八年的呵護,奶奶的身影已經屹立成故鄉的一棵老茶樹,那樣清新、溫暖。
山村的道路在十四歲的王曉紅眼里是那樣崎嶇不平,他要踏上人生更加寬廣的征途。可是,他的腿沒有力量,站起來,摔倒,站起來,摔倒,身體被跌破最多的地方是膝蓋,還有額頭。打小熱愛學習的他,在人們異樣的眼神里開始厭學,再逃學。可是,這個懂事的孩子還是不服輸啊,后來,他自報一所省級特殊學校就讀,那是他邁出新橋鎮云龍村王院子村的第一步。他熱愛上了文學,夢想用文學的翅膀翱翔在湛藍的天空。
然兒,文學與吃飯生存好像沒有一點關系,畢業回鄉,一個連路都走不好的人能做些什么!遠遠地望著同齡人矯健的身軀,自卑的波浪在他的心里再一次沒有方向地回旋。
“天無絕人之路”這個神一直活在世上。故土一直在養育著這位不想輸給命運的后來人。他要像一個健全人那樣追逐時代奔跑的腳步,抄起鍵盤,做起了微商,銷售從故鄉母親身體上生長出來的三七、天麻、野蜂蜜,甚至野蜂窩,還有普洱茶……賣一切可以換到糧食,能讓他產生靈感的土特產品。
遇見王曉紅的文章時,我記不清自己的年齡,只知道那年他和我的孩子一樣大,屬馬,二十六虛歲。也許是受感動,也許是因為我不知在哪天患上了眩暈癥,我向他訂購三七加天麻。他將這藥材親手加工好,給我寄了來。三分藥醫,七分心治。三七加天麻讓我腦清神定,我又向母親、姐姐、朋友、同事推薦這位大山里的與命運抗爭的孩子,接著,我又買他的普洱茶……
我常常在微信里看到王曉紅到集市收購山貨的身影,看到他坐在機器旁加工藥材的姿勢,看到他隨車進城寄快遞的匆匆趕路,看到他摔破了的流血的膝蓋和額頭。看到他對著微信鏡頭不屈服地地傻笑。他對客戶朋友們說,那是真心的感恩的笑,他的表情只能做到那樣。
我還看到他的那些對于故鄉王院子愛也深恨也深的詩歌。那些詩句,之后,就像毛毛蟲,長出了翅膀,被印在家鄉的那些紙質的刊物上。他像孩子吃到了塊糖一樣的快樂。我的心里也甜甜的。
做微商,給人的感覺就是發大財了。于是,我與王曉紅聊起房子的事情,建議他到縣城里買套房子,這樣,可以減少他山區至縣城之間的來回奔波,方便做生意。他說,這樣的夢,他不是沒做過,可是,縣城的房子價格對于他來說是天文數字,僅憑他做微商的收入,辦不到。我說,現在政府扶持弱勢群體,有一種廉租房,他可以申請。他說,這個,他不是沒想過,可是,有規定,他的戶口在農村,在王院子村,不享受這種福利。這些事情,又在他的心上劃下了血的口子。
于是,王曉紅繼續邁著一雙沒有力量的腿,搖晃在山區與城市的距離之上,繼續讓我看到他的被摔破的膝蓋和額頭。看到他有時獨自醉一回,我的內心,也卸下了沉重。
我認為,和許多年輕人一樣,王曉紅除了溫飽、詩歌,還應該有愛情。他說,這個,他不是沒有夢想過,許多女孩子來到他的身邊,和他這位已經小有名氣的詩人合個影,揮揮手,飄然遠去……看來,詩歌這個鬼東西,和愛情也沒有半點關系。于是,王曉紅繼續熬微信,繼續摔破膝蓋和額頭。這個年輕人,也許他的腿永遠都沒有力量,但是,他有夢。有時,我感覺,王曉紅的夢,就像我的夢,夢中想飛翔,展開臂膀,可是那腿的翅膀就是打不開。
我曾經和王曉紅通過電話,他的語言是渾濁的,而他的文字,他的那些詩,就像涓涓流淌的家鄉山中的小溪,清澈透明,他的心透明:
“滿天星宿/村莊那棵樹死了幾次/有月亮的夜晚又活了幾次/我親眼目睹他死而復活的過程/像你被守靈人塞進棺材里/又掙脫命運的枷鎖一樣/黎明前夜,你說你是馬/但我去哪里找草原來放牧你/我可以放牧黑夜,但不能/飼養一匹馬”這是他和詩友聚會后寫的《有月亮的夜晚》,我以為他這是在寫愛情和理想的死去活來。
現在,微信中每時每刻都有詩歌飛翔,詩的芳草似乎已經綠遍天涯。可是,我感覺,那些詩,好像得了脂肪肝,還要得糖尿病。一個體傷累累的人,一個心靈傷累累的人,他詩的身上,他詩的內心,肯定會有傷痕,我想,那樣的傷痕,是王曉紅在飛翔的天空留下的一道道抹不去的印記,是他的痛苦與幸福交加:
“打開信箱,心開始懸起/父親的話語比以往多了/而且多了幾句大實話/條條框框占據著我的內心/也把一大頁紙弄得心神不定/母親去世后,父親變得沉默寡言/家里的一切也沒有定數/年邁的奶奶挑起大梁/因為沒有規矩,我就開始放縱/身帶殘疾的人啊,常遭別人欺凌/父親在信里大哭一場,我也是/村莊因父親而變得明亮”。
王曉紅說,他不想沉淪,面包會有的,愛情在無限風光處向他招手。是的,生活既然是一場戰爭,就會有犧牲和創傷。硝煙里走來的那些遍體血跡的人,耳畔依然有槍林彈雨的風景和槍炮呼嘯的歌聲。生活不讓王曉紅倒下,在一個早晨,在那遙遠僻靜的山村,這位賣土特產的詩人,將敘寫自己身世文章的題目改叫《命運交響曲》,這樣的交響曲,是演奏給別人聽,也是演奏給詩人自己聽,演奏給詩人賴以生存的王院子村聽:
“黃昏還在山坡上,我就看見一個故鄉/夕陽下,故鄉變得通紅/放牧的孩童已經不知去向/夜晚,我僅僅咽下一輪明月/咽下所有傷痛和絕望/咽下一個名叫王院子的村莊/以及咽下即將三十年的歲月/我再也無法咽下了/我咽下的,都會變成一首詩/然后再把它交還給宿命/讓它來續寫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