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超
我又走過那條路,看著街邊的燈火,明明滅滅,地上的陰影浮現出他的輪廓。
他看向遠方的神色,孤獨中的一點點落寞,面前的車水人流,喧鬧隨著夜的變深而一層層地剝落。
潮濕的雨后,樹腳的積水泛著路燈的顏色。他似乎又記起了江南的薄霧,白墻青瓦,石板上苔痕縱橫,細細的霉菌鋪展開來,蔓延至他的心底。
這是雄渾的西北,高原和枯草相伴,硬黃的草尖戳刺著他南方人的胸膛,干燥的氣候像一團火一樣在他的嗓子里來回滾動。他突然有點想念,想念阿嬤手里那碗桂花釀的清甜。
都說西北最能淬煉出男子的精悍,古銅的膚色和這廣闊的黃土才能相得益彰。那些風吹日曬后的印記,不僅留在了他的皮膚上,更是融進了他的骨血里,和著江南的那一點點清婉。
在西北的這四年,他身上的戾氣被消磨殆盡的四年。鐵一樣的紀律讓他無法動彈,軍人的職責更是如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他的雙肩。訓練的那些日日夜夜是和著血和淚、苦和痛的疲憊,睜眼閉眼都是絕望,狹促的黑暗里沒有一點光亮的那種絕望。
他見過戰友分別時笑容下的不舍與期盼,見過像他原來一樣的新兵初來乍到時的懵懂,見過沉默下的隱忍,見過好不容易自由一點的傍晚天空中掛著晚霞的橘色,見過深夜天邊那彎淺淺的月亮,勾著清淺的銀輝。
灑下來的卻不是他故鄉的月光。
身體疲憊地睡去,腦子卻無比地清醒。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喚著他回去,清冷的月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落在地上,將冰冷的水泥地割成斑駁的影塊。
風吹,樹動,影搖。
這一刻,他是真的覺得思念像極了一張網,密不透風地將他裹住。母親的雙鬢有點泛白,父親的背影單薄得就像一張紙,他們搖搖晃晃的身軀一點點模糊又一點點消失。
西北的陽光很燙,泥土的粗礪緊實也擋不住大樹向下深深地扎根,一切都在太陽的炙烤下變得有血有肉,他的靈魂和精神也在這種環境下豐盈起來。
兒時無數次夢到的黃土就這樣赤裸裸地在他眼前鋪展開來,在地上摩挲,再抓起一把,粗礪的泥塊硌硬著他的手掌,使勁一揉,便變成一把散灰,一把承載著厚重與歷史的散灰。江南的泥土不是這樣,總有一種要滴出水來的濕潤,還有魚米之鄉特有的水腥氣,裹挾著他日復一日的思念與守望。
潺潺的流水流去了更遠方,不知道兒時手中的紙船會不會被沖刷進大海,亦或是載著他的童年和期待回來。
童年。
仿佛一把沉重的鎖掛在一扇古老的門上,門后是被鎖住的往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你能看到處處都落了鎖,不知名的蜘蛛結了一張又一張的網,厚厚的桌布上落著時光留下的塵埃。射進來的一束光線,像一個世外的入侵者,直直地打在這個無人問津多年的角落。墻上的白灰都在簌簌地剝落,地上大塊大塊的陰影就像誰流下的淚一樣。
青石板小巷里是他十八年來的身影,一幀一幀地如影片一樣在他腦海里放過。孩提時蹦噠著撿起地上的落花,小心翼翼地藏在阿嬤給的小荷包里。中學時代一次一次地極速跑過,腳下踩著上課的鈴聲和穩妥了幾百年從未動搖過的青石板。后來很多次狀似無意地跟在喜歡的女孩身后從這走過,那時候記住了天很藍很藍,墻角的霉菌和青苔依然悄無聲息地在蔓延,墻頭伸出來的杏花在溢出來的陽光中舒展。
黃土、高原才是我最直觀的感受。秋天的落日里,一片枯黃和蕭瑟。只有在這種蕭瑟中我才能感覺到血脈噴張的生命力,一切都在枯敗中孕育,積蓄力量,為下一個春天作準備。連河流都是激蕩的,猛烈地沖擊著堆積了幾百年的高坡,混濁的浪花中藏匿了無數細粉沙塵,轟轟烈烈地向前。
我無數次地在想,他究竟來自什么樣的一個地方。在他身上我看見過隱忍與掙扎,見過暴戾與溫柔,那是一種男子身上少有的溫柔。我甚至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全是騰起的霧氣,船槳劃破玻璃一樣的水面,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夢里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種粗啞低沉的聲音,像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又好似就在我耳邊低語。依稀可見不遠處的一口古井,似乎能看到千百年來它都以這樣一種安靜的樣子存在。井邊的古木參天,葉子蒼翠欲滴,樹干茁壯蒼勁。樹枝穿過層層疊疊的細霧,朝四面八方施展而去,對這口古井形成庇護。一切都變得模糊卻又真實,水霧、船槳、漣漪、古井、樹木,從未見識過的景物都充滿了莫名的熟悉感。
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故鄉——江南。
我在北方生活了十幾年,大雪紛飛的時候我萌生出想去看看他的江南。看那煙雨巷中的杏花初綻,簌簌落下的殘花鋪在潮濕的泥土里。呼嘯的風拍在我臉上的時候,我想去看看他的江南。看那烏篷船蕩漾在波光粼粼的河上,柳絮在細雨中紛飛。
漁歌互答,亭臺樓榭,煙雨江南。
我想走過他的家鄉,走過這片同他一樣溫柔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