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為權力而斗爭”意味著個體之間的競爭,一般伴隨著強物欲的社會現象,而在“低欲望社會”里,個體擁有更少的物質反而象征著其生活是“好”的,那“為權力而斗爭”與“低欲望社會”之間是互相矛盾還是可以融合的?本文通過馬南和尼采兩位哲學家的角度,對這兩者之間的張力進行分析。
關鍵詞:為權力而斗爭;社會權力;低欲望社會;權力意志
A Study on The tension between “Compete for Power” and “Low Desire Society”
LIU Weilian
Abstract:“Compete for power” means competition among individuals,usually accompanied by strong material desire.In “low desire society”,individuals have fewer materials,but symbolize that their life is “good”.Is “Compete for power” and “low desire society” contradictory or can they be integrated?This paper analyses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two from the two philosophers,Manent and Nietzsche.
“為權力而斗爭”往往意味著競爭,如在金錢至上的社會里,商人不停地推出更符合顧客心意的新產品來打敗其他商人,從而獲取更多的財富,但在“低欲望社會”里,人們喪失物欲和成功欲,過著極儉的生活,個體擁有更少的物質反而更受人尊敬。競爭和低欲望看起來似乎有著截然相反的內在邏輯,那在“低欲望社會”中是否存在“為權力而斗爭”呢?“為權力而斗爭”是否可能會促使“低欲望社會”的出現呢?
一、馬南:個體追求的權力內容由社會所賦予
首先,從馬南的角度看來,他認為在現代社會中,民主越是瓦解社會關系,社會就越是在孤立的個體之上得到重建,“社會越是被身份平等分解為各個部分,它就越是需要求助于一個外在于它的權力來維持同統一。①因此,所謂的“社會權力”就是社會加諸于自身的行動,在這種情況下,權力并不是一個個體的典型沖動,個體在民主社會里追求的權力也并不是由某一個階級或者宗教決定的,社會權力在民主社會里是一個社會性的存在,如結社、中央集權、公共輿論、人民主權都是社會權力的手段。
實際上,在民主社會里,屬于個體或者階級的權威無法再像以往的社會一樣擁有巨大的影響,如宗教對于宗教社會,貴族對于貴族制社會,因為民主意味著身份平等,意味著一個人無法對另一個施加巨大的影響。但正如托克維爾所認為的那樣:“無論如何,在思想和道德世界的某個地方,永遠需要存在某種權威”,所以新的權威產生了——民主社會中的社會權力能夠通過公共輿論對人的思想產生相當大的影響。
在一個民主社會中,人人都認為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優秀,可是同樣其他人也和他一樣優秀,因此他只能相信自己,卻對自己也沒有足夠的信心,所以在這種“既不信賴自己也不信賴他人”的情況下,個體選擇信賴他們共同構成的第三方群體:大多數。而這種大多數在民主社會的表現方式便是公共輿論,因為輿論的其他個體性來源都失去了聲望,所以公共輿論占據著優勢地位,它是個人理性的唯一指南。公共輿論對每個人的思想都存在影響力,因為它們優勢的根源是來自于人們認為每個人都是相似的,沒有人存在優勢,這種人人都一樣優秀的思想,促使一種自負感,使得他們對公共的判斷有著一種近乎無限的信任,“因為在他們看來,既然所有人的才智都不相上下,那么真理不可能不在大多數這一邊。②”
因此,對民主社會的個體來說,“為權力而斗爭”實際上是為了社會賦予的權力而斗爭,因為每一個個體都服從社會權力,“不過,在服從它(社會權力)時,他幾乎可以說只是在服從他自己,即作為這個群體、這個由‘彼此相似的人構成的集合體的成員的自己,這個集合體是所有權威的來源③”。而因為只有當某種輿論被普遍接受,它才是正當的,所以這種社會權力反過來又通過由大多數組成的集合體來給公共輿論提供內容。例如,在低欲望社會中,“追求低欲望是善”的輿論普遍為人所接受,所以低欲望被正當化了,當大多數人都接受“追求低欲望是好”這一社會輿論后,每一個個體都試圖去模仿身邊的“低欲望者”,在這種情況下,“低欲望”構成了社會權力的內容之一,而他們為了得到社會權力去競爭時,也包括了以低欲望的方式生活,因為在低欲望社會里,集體通過權威的方式,界定了“低欲望是善”,所以作為相似者的個體會為了這種普遍觀念去競爭,更加地靠近“低欲望生活”。
綜上可得,從馬南的角度而言,“低欲望社會”能夠通過社會輿論的方式把“低欲望”內含于權力之中,而斗爭則是通過個體模仿集體權威定義下的“低欲望者”來進行的,所以“為權力而斗爭”和“低欲望社會”并不矛盾,反而是互相成就的。
二、尼采:低欲望社會實際上是權力意志的一種表現
尼采的權力意志論認為人的認識和道德價值觀念都取決于人的生命力和本能沖動,這種沖動來自人的生命本身,即一種不斷自我表現、自我創造、自我擴張的傾向。尼采把生命的這種傾向看做是生命的意志,他認為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意志,這種而生命意志就是表現、釋放、改善、增長生命力本身的意志,即“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并且,權力意志不朝向某種確定的目的,它是朝向無確定的終極的方向,所以在尼采看來,無論是對欲望的追求,還是對低欲望的追求,都是權力意志,所以低欲望社會實際上也是權力意志的一種表現。
“權力意志”中的will代表著“我想要做”,而will to power則代表“我通過我的will對世事作出了改變”,而will to power在禁欲文化中的表現往往是拯救沒辦法獲得表達的will。
比如尼采分析基督教文化,他認為基督教是奴隸的宗教,奴隸是沒有will的,因為他的will來自于他的主人,奴隸所有的欲求和希望都只能由主人的will提供,所以奴隸作為一個階層,無法表達他的will。但個體伸張權力意志是本能性的需求,所以奴隸想要伸張自己的will,必須做出改變,他要轉換社會的排序——即當無法表達主人的will的時候,便下意識把要這個will看作是壞的。
在奴隸和奴隸主的時期,一切“good”都是和奴隸主相關的,一切“bad”都是和奴隸相關的,如古希臘時期,勇敢、威武等“善”的品格都是由統治者階層提供,怯懦、猶豫等“壞”的品格往往與奴隸相關。尼采在《超越善惡》中指出,在基督教時期,基督教顛倒了這種價值排序,產生了奴隸道德是“善”(good),主人道德是“惡”(evil)。新教倫理中,富人(過去的奴隸主)要進入基督教里,就必須放棄塵世的一切好處,接受基督教的“善”,所以在基督教那里,塵世中的一切的好處都沒有必要擁有的,對上帝的追求才是“善”,而這往往導致了基督教時期的人們對低欲望生活的追求。尼采認為,基督教作為一個奴隸宗教拯救了奴隸階層的will,“下等人”所遵奉的奴隸道德成為了“善”,奴隸便在顛倒的價值排序中表達出了自身的will。
基督教顛倒價值的原因實際上就是奴隸為了保存自己的will,所以將“必需”(necessity)變成“美德”(virtue),比如“寬恕”,對于奴隸來說,當主人對他們進行暴力的時候,他們不能反抗也無法反抗,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寬恕”是不得不為之的必需,奴隸無法不寬恕主人,所以在奴隸道德中,就把這種不得不的“寬恕”變成了一種美德。從尼采對基督教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從擴張到禁欲,其實背后是同一種東西——權力意志。
因此,個體想要把自身的權力意志表達出來,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形成一個自我,這個自我形成的必要條件是文化,也就是說,當一種美德普遍為人所承認之后,自我便會把virtue變成necessity,比如在一個普遍以低欲望為驕傲的文化中,為了適應社會環境,適應性偏好會塑造自我,使得自我以“低欲望”為偏好。
目前為止,世界上最典型的低欲望社會莫過于泡沫經濟之后的日本社會,在現今的日本社會里,年輕一代不再追求名車名牌等物質享受,對事業上的追求也大幅度減弱,這種擁有“低物欲”“低成功欲”的典型特征的人被稱為“低欲望”一族,他們抱著“沒有成長也無所謂,心滿意足地過著差強人意的生活”的態度,組成了低欲望社會的主流人群。單從歷史背景上來講,日本會變成低欲望社會似乎是理所應當的,因為在泡沫經濟之后的“失落的二十年”里,日本經濟長期不振,通貨緊縮的同時物價下跌,所以人們只需要用“低價”和“最少量”的物品就能維持生活,但是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會》一書里認為日本變成低欲望社會并不是僅僅由通貨緊縮決定的。畢竟,在安倍政權推動之下,消費稅調高,通貨緊縮逐漸轉向通貨膨脹,日元貶值導致物價上升,但日本依然處于低欲望社會,所以并不能簡單地用通貨緊縮解釋日本變成低欲望社會的根本原因。
“低欲望”往往意味著公民的進取心減弱,日本社會的工作氛圍的確呈現出一種疲軟感,其中主要原因便是日本政府的稅收政策。日本政府針對不同收入人群征收的是累進稅,而皮凱南教授在《二十一世紀資本論》里主張以累進稅作為解決貧富差距的對策。但實際上,累進稅只會減弱人們的賺取資本的動力,因為累進稅是依職業差異或所得收入來對一部分公民進行免稅,而這種一部分人的特別待遇已經脫離民主原則——畢竟,如果擁有相同的公民權力的同時,人們卻發現納稅義務有差異,這毫無疑問會使得那部分因為賺錢能力強所以富裕的公民覺得不公平。所以在實施累進稅的日本社會里,“即使是高所得者,賺了錢就得繳納高額稅金,因此喪失想要變得更有錢的強烈動力與活力④”,作為經濟領頭羊的富裕階層的活力下降,以至于“大家一起變窮,逐漸向下沉淪”⑤,所以社會活力越來越低。而日本的遺產稅同樣偏高,于2015年1月1日期,日本遺產稅的最高稅率提高到55%,這樣苛刻的稅收,使得那些持有資產者想要增加資產的動力大大減弱。所以大前研一建議對流動資產和固定資產,無論對象是資產持有者本身還是其繼承人,都以單一稅率進行征收資產稅。這樣不以收入計算稅金,對于所得收入已經穩定、資產龐大的日本來說是更好的選擇,畢竟如果針對收入來進行累進稅征收,只會讓在不景氣環境中工作的人們越發沒有賺錢的動力。
一方面收入漲幅持平,另一方面增加收入可能交更多的稅,處于這樣進退兩難環境的年輕人們逐漸失去工作的熱情,更趨于求穩定,比如他們在面對工作時,因為日本大部分工作的薪水已經穩定,極少漲幅,而市場不景氣又導致背負的壓力增大,所以這些年輕人便不想進入責任重的職務,看起來便是喪失了企圖心,欲望變低的樣子。而且因為現在日本的年輕人從懂事以來便面臨著泡沫危機之后“失落的二十年”,都經歷過通貨緊縮、市場不景氣的黑暗時代,所以和經歷過次貸危機卻依然欲望過剩的美國不同,在日本無論利率多低,也沒有人要貸款,以至于這些低欲望一族不愿意背負房貸也不愿意結婚生子,有一種盡可能規避所有風險和責任的傾向。再加上日本不動產在泡沫經濟之后便很少回升了,并且因為社會人口老齡化、少子化,總人口逐年減少,所以除了極少數商業黃金區域之外,日本大部分住宅價格仍然有下跌的趨勢,所以如果這些年輕人選擇在二三十歲購房,所償還的房貸高于租金不說,在房貸還完之后,他們得到的住房已經貶值了,這種時候如果想要賣房轉而購買適合老年生活的住宅,毫無疑問是虧損,所以在低欲望一族里,大部分人傾向于租房。而少掉了購買自用住宅這一項開支之后,就相當于少了作為普通人欲望最大來源的“住”,應該說低欲望一族選擇不擁有自住宅的行為進一步促進了低欲望社會的形成。
以上這些都是低欲望社會形成的社會表象,但低欲望社會形成的根本原因是這些低欲望一族和他們的父母,正好是從“追求欲望”到“追求低欲望”的價值轉向,在日本經濟危機之前,努力奮斗、認真工作等“追求物質欲望”是“good”,得過且過、物欲低下等“追求低欲望”則是“bad”,他們的父母大多是泡沫經濟中成長的世代,有強大的物欲和成功欲,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擁有非常積極的生活態度,但是即便如此,他們在泡沫經濟的大環境下依舊無法挽回劣勢。
但在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后,低欲望一族無法改變已經低落的經濟,并且充斥負面訊息的十年里度過少年時期的,所以他們的社會文化普遍不覺得未來充滿希望,反而堅定認為一定要為“萬一”做好準備,這種求穩妥的思想已經烙印在他們心里了,于是低欲望世代產生了和他們父輩截然相反的生活態度,不再注重物欲也不想成功,想要穩妥地悠哉生活下去,而這種時候,社會豐富的物質資源構建起來的便利店模式,使得這些年輕人只需要1000日元便能生存下來,于是自然地,他們會選擇低欲望的生活。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低欲望一族要表達他們自身的權力意志,只有轉換價值排序,將“追求低欲望”看作“good”,“追求欲望”看作“bad”,比如說日本社會有一個名為“窮充”的概念,指的是一個人窮卻充實,即當人們不再為了金錢或者出人頭地而辛勤工作,擁有低收入,反而才能過著心靈富足的生活。而當社會文化普遍將“低欲望”作為善的標準之后,自我反過來也會把“低欲望”看作一種偏好,為了這種偏好去競爭。
所以在尼采這里,“為權力而斗爭”實際上就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自身的權力意志,而在低欲望社會中,低欲望成為大多數人的will,為了表達will低欲望社會里同樣存在競爭。
三、小結
從馬南的角度看來,“低欲望社會”中存在“為權力而斗爭”,而尼采的“為權力而斗爭”——為了更好地表達權力意志,也可能會促使“低欲望社會”的出現,綜上可得,“為權力而斗爭”和“低欲望社會”并不矛盾,前者有可能促使后者的誕生,同樣,后者也可能為前者增加內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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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日]大前研一.低欲望社會[M].駱香雅,譯.臺北: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29.
[4][德]尼采.超善惡:未來哲學序曲.張念東,凌素心,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注釋:
①[法]馬南:《民主的本性——托克維爾的政治哲學》[M],崇明,倪玉珍,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版,第91頁
②同上,第97頁
③同上
④ [日]大前研一:《低欲望社會》[M].駱香雅,譯.臺北: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版,第29頁
⑤ 同上
作者簡介:
劉維蓮,女,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倫理學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