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凡
1
代駕黎江開過很多豪車。最近的一次是輛敞篷寶馬,從工體去北京電影學院。那天是1月5日,北京的最低氣溫零下八度,行人都裹緊大衣,但車主叫他把篷頂打開。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坐在后排,旁邊是兩個姑娘。
冷風割著他的臉,黎江提了提深灰色毛線面罩。他感覺身體上半截是冰的,空調暖風倒開得很足,熱到腳心出汗。后座的男人在談論自己對電影事業的熱愛,姑娘們隨聲附和。
這是黎江那天接到的第一單。快到目的地時,熱愛電影的男人表示想將話題繼續深入,遭到姑娘們的拒絕。結束訂單后,黎江作勢要走,身后的男人就又下單了,這次是回家。
敞篷合上了。男人靠在后座,再沒說話。
黎江選擇在夜色到來時出發,運氣好的話,第一單的目的地是飯店、酒吧或KTV。大門內熱鬧喧騰,門外已經有很多代駕靠著小輪電動車等候。他們戴著相似形狀的、灰色或藍色的塑料頭盔,制服上貼兩道銀色反光帶。他們的手機卡在電動車把中間,時不時點亮屏幕,等待訂單。
簋街、三里屯和工體是北京夜生活的中心。晚上八點到十點,簋街最熱鬧的時候,胡大小龍蝦門口排起長隊,第一波食客大約已經上頭了,以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為主。他們大聲談論的話題并不會引起別人的興趣,酒精有效消解人和人的距離,他們互相攙扶著坐上車,打開車窗道別。黎江不喜歡這樣的生意,他們中的一些人自視甚高,有些沒來由的脾氣。
有一次,黎江開一輛奧迪A8,進小區轉彎,路本身就窄,A8車身長,不小心壓到一個緩坡,身后的乘客瞬問憤怒:“你會不會開車!”這種人黎江見得多了。“一看就是個沒文化的小老板,就怕把他車壓壞了。”他說。
代駕們總會遭遇莫名的情緒發泄,有人很大聲地放音樂,有人讓代駕開車繞二環,一圈又一圈,不知道為什么。
劉圍偉遇到過一個“大哥模樣”的男人,座駕是一輛寶馬七系,摟著個姑娘晃晃悠悠上車。他的朋友告訴劉同偉,“我大哥脾氣不好,他說什么你擔待點。”劉國偉做好準備,大哥也沒讓他失望,一上車,就用手指“砰砰砰”敲他的頭,“這車你開過嗎?”劉國偉也不回話。他后來說:“這車算什么?賓利我都沒少開!”
代駕們有和客人的相處之道。黎江成長在東北。年輕的時候,一言不合就跟人打架。代駕干得久了,就沒那么多脾氣了。有一次,他遇到個喝醉的乘客,對著他罵罵咧咧,“信不信我找人砍死你?”他說我信,我信,“只要不動手,你咋罵都行。”
黎江開過最好看的車是2018年新款勞斯萊斯,后座車頂上布滿五顏六色的小碎燈,一直亮著,像星空。他把這輛車從工體開到朝陽門,車費38元,現金支付,連兩塊錢都沒多給。黎江有些失望,進而推斷出,車上的乘客大概率不是車主。
對于車和車主性格涵養的關系,代駕師傅們總結出一套規律。開最普通車和開豪車的車主,最好說話,服務好了還能得點小費。
前些日子,黎江接到一輛賓利的單,后備箱滿了,他的電動車沒地方放。車主說,就放后座吧,劃壞了也沒事。黎江不敢放,這類豪車的座椅都是由整張真皮制成,萬一被電動車把劃破,賠償價格不菲。后來他用兩個護膝,把電動車緊緊包好才敢開。
凌晨一點左右,工體開始堵車。鮮亮的跑車發出隆隆引擎聲,環繞在工體周圍。工體正門處有兩家北京著名的夜店,周邊的餐館和KTV名氣也很大,門面上裝扮著流動的燈光。
2
郭亮前些天接到一單。他到約定位置等人,一對年輕的情侶朝他走來。情侶看起來二十出頭,男生頭一句話就問,法拉利和邁凱倫,都是我的,想開哪輛?隨便挑。
“哪輛貴一些?”
“邁凱倫貴。”
“那我開法拉利。”郭亮說。
豪車是代駕們的門檻。后者對前者的態度也有些微妙,他們大多數是第一次駕駛這類車,有時會找不到發動機在哪。更重要的是緊張。幾年前,簋街附近有個勞斯萊斯車主,喝了酒找代駕。來人一看是勞斯萊斯就搖頭,不敢開。
車主很郁悶,也不從手機上下單了,在街上看到代駕就拽下來,“勞斯萊斯敢不敢開,敢的話就走”。最后找到了林強,開到目的地,要價800。車主不服:“為啥這么貴?”他說:“哥,開你這車得冒多大風險?剮蹭了把我家賣了我也賠不起。”
車主想了想:“哦,是這個道理。”
代駕周聰第一次開保時捷的時候,手心出汗,腿肚子發抖,只要車主說“到了”,多一下油門都不踩,下車了趕緊點“結束訂單”。不過,后來他發現,自己的擔心有點多余。法拉利開在路上,其他車都會不自覺地離他很遠。
跑車油門沉,底盤低,腿要全部伸直了才能夠到油門,從司機的角度來講并不舒服。黎江的同事開過一輛保時捷911,開到停車場之后,已經停穩了,只是車屁股有些靠后,代駕想稍微往前提一點,輕踩一腳油門,911“噌”一下向前躥出,撞到了前面的特斯拉。代駕公司的保險賠付了大部分,黎江的同事白掏腰包,賠了兩萬塊配件的空運費。
黎江發現,開豪車的有錢人一般都住得遠,昌平或順義,別墅連著別墅,進到小區里,半天都出不來。他最遠到過香河,下車后本想找個黑出租,但是那里除了拉貨的大卡車什么都沒有,他騎電動車29公里到土橋,義坐夜班公交回家。
這還不算最慘的。代駕李江說:有一次他的朋友開車跑到西北六環外的潭柘寺,離市區大概六十公里。車主和代駕是老鄉,給了一百塊小費,代駕推辭,后來車主跟他說:“這一百塊錢不給你我都睡不著覺,你看看這地方,你回不去啊。”山上沒信號,代駕只能打110,房山和門頭溝派出所派了警車去接他。
北京代駕大多是外地人,受教育程度不高。對于一些人來說,代駕這段路程成為他們了解世界的機會。
劉國偉干代駕之前,把所有家當賠進股市里。有一次開車碰到兩個做金融的,在后座聊怎么操作股票,劉國偉特意留心了一下,卻發現一句都聽不懂。他心情有些復雜,只能說我這個人心態也比較好了。
郭亮則警惕任何入侵他生活的東西。有一次,他用一個App搜索新聞,后續幾天,不斷看到相關推送。之后偶然接到一單,后座的人就是那家科技公司的,郭亮實在忍不住,問他們:“為啥總要推送相同的東西給我?”
后座的人說:“這是趨勢,社會在進步,人要進化。”這句話郭亮記到現在,還是沒搞懂人應該怎么進化。
有時候,代駕們會得到一些更實惠的福利。車上的人會給代駕介紹工作,有邀清他們賣保險的,做金融的,也就是挨個打電話詢問是否需要貸款,但最多的還是當司機——在代駕喬飛看來,同樣是一份沒有前途的-作。
還有一些做生意的車主,或許是出于信任,或者熱情,他們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喬飛,“有什么事聯系我就行。”喬飛也不拒絕,但從未主動找過他們。他不想欠人情,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他們的人生在一輛車內相交,純粹是個偶然。
3
代駕的一只耳朵塞著藍牙耳機,另一只總能在無意中探聽到生活的背面。黎江發現,醉酒的乘客分兩種,一種是真醉。跟朋友出去喝酒,過了,男的女的,大馬路上停車就要撒尿的。另一種是裝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看起來果斷干練,一副公司領導模樣。上車前,兩個下屬攙著她,她口中嗚哩哇啦不知所云,像是隨時要吐出來。上車后,立馬換了副面孔,玩手機,接電話,一點不耽擱,下車了自己走回家,高跟鞋咔咔響。
喝到微醺的狀態,有些人忍不住傾訴。有一次,黎江在一家不算貴的東北菜館門前接到單,訂單的男人沒理他,先把領導送上另一輛車。等男人上了車,笑呵呵的臉突然沉下,“我給你發發牢騷你不介意吧。”他說。急需傾訴的人大多是相同的開場白。“沒事,你說吧。”黎江說。男人看起來不到四十歲,長著一張泯然眾人的臉,說活蔫蔫的,像是憋了很久,我也沒地方訴苦去。
這是他第一次叫代駕,平時滴酒不沾,這次出來,也做好了回家被老婆罵的準備。不管從年齡還是能力上看,這個蔫蔫的男人都覺得,自己到了該升職的時候。但眼見身邊的同事個個高升,他卻始終被吊著。
一個平時兢兢業業的老實人試圖圓滑一點,請人喝酒,陪玩陪笑,不過領導還不如爹呢,爹還能吵吵幾句,這說都不敢說,他很氣憤。黎江默默聽著,不時安慰幾句。
男人似乎也沒指望得到安慰,這些話,他只能對陌生人講,沒人愿意再聽到這個年齡的男人抱怨,即便是妻子和孩子。
去年冬天,離過年還有十來天。黎江遇到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乘客,穿著斯文,看起來像個機關干部。黎江把他送回家時,已經凌晨兩點,男人覺得回家沒意思,塞給他一百塊錢,非要讓他留下來喝兩杯。黎江推脫不過,兩人就近找了一家拉面館,點兩碗拉面,幾瓶啤酒,談天說地。黎江喝了一瓶,剩下的,男人全都喝完了。他至今不明白這場酒的意義何在,不過也不重要,那個人可能只是想找個說話的人。
很多時候,面對陌生人,黎江也會成為一個傾訴者。他與車主年齡相仿,有相似的無助感。他加了一些寵物群和游戲群,偶爾在線下聚會,黎江都是積極參與的那個。倒不是真的為了玩什么的,就是因為里面(的人)不是很熟,而且喝喝酒感覺還挺熟似的,你說一些什么東西他也不知道,發牢騷他也不認識你,說完就算了。
車主們的憂愁有時不能得到共鳴。喬飛遇到過一個奔馳車主,五十多歲,戴著眼鏡,微胖,長得就像個老板。老板一直在嘆氣,簡單聊了幾句,他告訴喬飛,生意不好做,自己欠了很多錢,還有一大幫員工要養活,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喬飛告訴他,自己一個月賺幾千塊錢,不是也照樣過生活嗎?
車主嘆了口氣,沒再答話。
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一些人對自己的故事守口如瓶。郭亮有幾次都在工體接到同一個人的單,那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身材不高,很瘦,每次散場都一個人,他的賓利總停在工體附近的小樹林里。那人每次一上車就盯著手機看,郭亮和他說話也不搭理,很安靜。郭亮聽酒吧經理說,那人身家數十億,經常來玩,但從沒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去年,黎江接到一單敞篷奧迪。車主是個年輕姑娘,打扮時髦,頭發很長,上車的時候沒人送她,大概是一個人出去喝酒。從上車開始,姑娘就在不停流淚,黎江試著勸慰,對方像是沒聽見。開到她家的地下停車場,她趴在車上還是哭,黎江怕出什么事,就坐在那里一直陪著她,一個多小時之后,姑娘終于起身把眼淚擦干,說了聲謝謝,走了。
不多的時候,沉默會帶來更多信息。黎江載過一個四十左右的男人,喝多了酒,上車就睡覺。快到家,黎江叫不醒他,問院子里的保安,不認識這個人。他把男人的手機薅出來,拽起他的指頭解鎖,發現手機里并沒有存他老婆的電話號碼。黎江義打通他朋友的電話,讓朋友聯系他家人。過不一會兒,一個中年女人從樓上下來,打開車門,只叫了一聲,男人便“砰”一下坐起來,跟在老婆身后,一言不發上樓了。
4
離家多年,家鄉的概念已經離黎江很遠了。他16歲就和一幫發小到北京闖蕩,干過服務員,網吧網管,給人搓過澡,在動物同附近的酒吧當過調酒師。2006年,他開了一家工廠,給各類商家做廣告牌,生意最好的時候,開門就有活兒,廠里七十多個工人,每次買盒飯,后備箱能拉一箱。那時候,他一年能賺三五十萬。
現在黎江的工廠還開著,因為租金太高搬到了燕郊。生意越來越難做,一兩個月開次張,三五天就能干完。其余的時問,黎江全都用來跑代駕。他自己租住在南四環大紅門一個客廳隔間里,老婆是劇組的化妝師,常年在外地,一對兒女上完幼兒園,就回黑龍江老家南爺爺奶奶照看。一年見不了幾面,他也不愿意通視頻電話,只是單純地想,視頻里看見了就更想。
他們成為代駕的原因五花八門。有的是因為做生意失敗,有的是為了自南,也有一邊在廣告公司上班,一邊做代駕補貼家用。開始做這份職業,就意味著不再對生活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山西人劉同偉原本在家鄉做中藥材生意,2015年股災,他把所有家當賠光。跟朋友借了幾百塊錢,花掉其中124塊,買一張硬座車票來到北京。
北京正在建設當中的樓盤,北漂一族辛苦打拼多年,渴望在這里安家落戶。
那年他三十歲,一無所有,借住在北京親戚家。他從發傳單干起,一天九十塊錢,攢到一千塊的時候買了輛二手摩托。之后送外賣,線下推廣App,什么賺錢干什么。他是個勤奮的人,干代駕三年,接了五千多單,幾乎全年無休,最瘋狂的時候,除了睡覺就在接活。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任何事都不能再點燃劉圍偉的激情。他的口頭禪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他為麻木找到理由,且不容置疑。“有人問我說相信愛情嗎?我說,愛情是什么?”一切都是為了生活。
他樂于講自己載過的某一類客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北漂,從刷盤子干起,到現在有房有車。聊到生活,劉國偉心有戚戚,仿佛另一個從低到高的人生故事,注定會在他身上重演。每次碰到這樣的人,劉國偉回家之后,都愿意多喝點。
幾乎每個代駕都發現,現在比以前賺得少了。同行越來越多,這個行業門檻不高,還可以兼職做。不過郭亮覺得,生意真正開始不好干,是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商務宴請似乎變少了,對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沒人給小費了”。
黎江今年三十五歲,一兒一女,每個月代駕掙到的錢全部用來還老家房貸。他最后悔的事是沒在北京買房。年輕時候拿錢不當錢,喜歡開車,就花二十多萬全款買了一輛現代汽車。那時他去三環看房,四千塊一平方米,首付五萬,他沒買,“房子總會有的。”那時他想。
干代駕久了,見得人多,心態就越平和,原先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那個,后來發現大家沒什么不同。代駕周聰遇到過一個做古玩生意的藝術家,年入百萬,但是兩個孩子的支出每年就有幾十萬,向他抱怨。周聰才發現,原來身價百萬的人和自己煩惱的是同一件事。
周聰是河南人,身材不高,濃眉大眼。他剛來北京一個月,只收到過一次小費,一百塊錢,在溫莎KTV遇到的。來北京之前,他在家鄉做了十幾年的發型師。出于職業習慣,他看人的第一步就是看發型,或長或短,清爽或油膩,都是生活狀態的映照。他注意到這些生活在北京的人,白頭發多,禿頂的多,單看臉,明明都很年輕,這是他在老家從未見過的怪異場景。
有一次他接乘客,到達之前車主已經在路邊張望。他告訴周聰,“有多快開多快,違章算我的”,周聰看他挺清醒,不像喝酒的樣子。上車之后,男人就開始打電話,給下屬安排工作。他確切地發現,自己已經踏入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場景。
即便做代駕兩年多了,林強還是喜歡開車這件事,喜歡在馬路上“瘋狂地奔馳”。閑下來的時候,他開著自己幾萬塊錢的小車胡亂游蕩,不需要說“為您服務”,耳機里也不會傳來導航語音。這時候,他可以忘掉生活中所有的煩惱,單純地享受駕駛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