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哪吒信俗初探

作者簡介：洪舒盈（1994.8-），女，漢，澳門城市大學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化產業管理。

[中圖分類號]：K8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1--03

一、毘沙門信仰與哪吒的關系

哪吒信仰起源于與哪吒相關的一系列宗教故事與民間傳說，一般認為哪吒這一神話、宗教人物形象是隨著佛教東傳而進入中國的。哪吒最初是作為佛教典籍中的四大天王之北方毘沙門天王（多聞天王）之眷屬神而進入中國并為人所知。

哪吒故事及哪吒信仰的源起與毘沙門信仰的起源與發展不無關系。《大正藏》第21冊收錄了唐代不空所譯之《毘沙門儀軌》，內曰：

“北方大毘沙門天王，唐天寶元載壬午崴，大石康五國圍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請兵救援……大廣智曰：『陛下執香爐入道場，輿陛下請北方天王神兵救急……披上天王見身于樓上，其天王神樣，謹隨表進上者。中華天寶十四載，于內供養僧大悲處，寫得經及像，至大歷五年，于集洲見內供養僧良貪法師移住集洲開元寺，勘經像輿大悲本同。”

該故事已被今人證實為不空或其僧徒所捏造，但在《毘沙門儀軌》之后，這段不空請來毘沙門天王助唐玄宗退五國軍、毘沙門天王被奉為護城護國之神的神話仍在不空或其僧徒的傳揚之下收獲了大批信眾，并被后人作為事實編入與佛僧、僧史相關的傳記著述中獲得進一步的傳播。

此后以毘沙門護國護城的各類故事為核心的毘沙門信仰在晚唐時期廣為流行，作為毘沙門之子的哪吒三太子也隨著這些神話進入人們的視野。

在中國，有關哪吒顯靈的記載最早見于唐代所流傳的一則哪吒護法故事，該神跡故事在唐代各種筆記、著述中均有記載。唐代鄭棨的《開天傳信記》云：

“宣律……常夜行道，臨階墜墮，忽覺有人奉承其足，宣律顧視之，乃少年也。宣律遽問：“弟子何人，中夜在此？”少年日：“某非常人，即毗沙王之子，哪吒太子也。護法之故，擁護和尚久矣。”……太子日：“『某有佛牙，寶事雖久，頭目憂舍，敢不奉獻。宣律求之，即今崇圣寺佛牙是也。”[1]

當然，該故事的真實性亦遭到了質疑，今人多認為此乃道宣和尚杜撰以自高并爭取信眾，在有心之人的努力下以訛傳訛。此后，哪吒顯跡的故事逐漸頻繁地出現在各代佛教譯典中，如不空所譯之《北方毘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等。與之相關的神話故事在后人的添附中不斷生發出新的細節、衍生出新的故事情節;哪吒的人物形象亦逐漸豐滿、鮮明，相關神話邏輯日趨完備，其身世、外形、所持法器、性格、神格甚至所屬神譜體系均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與其初入中土時的形象相比，已有了很大變化;哪吒也更賦予許多新的稱號，如中壇元帥、金康元帥、哪吒三太子等。

隨著佛教在中國的在地化和世俗化，佛教故事在中國傳播的過程中不斷進行創造性和適應性發展，哪吒的故事作為其中的一部分也不斷地被揉進新的時代和社會元素。比如，今天較為人所熟知的哪吒剔骨還父、削肉還母的故事即始流傳于唐末五代年間，并見諸宋代文獻。如北宋道原的《景德傳燈錄》第十五和二十五卷中均出現了“哪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2]的內容。

自宋代起，哪吒逐漸為道教神話所吸納，見諸道教故事和文獻中。在道教體系下，哪吒的身世、所持法器、外形進一步演變，并在元人雜劇等文藝作品中逐步穩定地確立出降妖伏魔的神格，最終在元末明初的《道法會元》中被明確納為道教神祇。

哪吒故事歷經了多個朝代的増飾，逐漸踵事增華，轉趨完備。[3]其中以明代陸西星的敘述最為詳盡，影譬亦最為深遠。今人對哪吒的印象多源于近代以來的影視劇等文藝作品，而這些作品又多改編自成書于明代的《西游記》和《封神演義》等。這些話本、小說等文學體裁多注重故事情節的可讀性、可演繹性，所述故事情節多跌宕起伏、曲折動人，從另一方面使得哪吒文化更為普及化和大眾化，兼擴大了哪吒信仰的受眾。

又，在陸西星的《封神演義》中，與哪吒相關的故事多次提及四川江油、宜賓、翠屏等地名，是以當下盛行哪吒信俗的華人地區多以四川為哪吒的祖籍，視位于翠屏山的哪吒行宮為“哪吒祖廟”。

除四川以外，哪吒信眾更遍布港澳臺及海外華人聚居的地區。在澳門，哪吒信俗亦有三百多年歷史。2012年，“哪吒信俗”被列入“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8年，澳門柿山哪吒古廟值理會執行主席鄭權光及大三巴哪吒廟值理會會長葉達入選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名單。

二、澳門的哪吒信俗與哪吒廟

“相傳清代澳門柿山一帶，常見一孩童，身穿肚兜犄髻打扮，與村童一同游戲，并且站立于石上領導村童，雖然山陂陡斜，但并無發生意外，其形象與神話的哪吒相似，眾人認為是哪吒太子顯圣，遂于其所立石上建廟祀奉。”[4]此后，因“哪吒在瘟疫中顯靈，助村民度過疫情”，澳門人民于清光緒年間在大三巴牌坊附近再建一哪吒廟以感念哪吒三太子的恩德。

澳門的兩座哪吒廟均小巧古樸，其中大三巴哪吒廟采用前亭后殿制，為中國傳統建筑中鮮見。一般認為柿山哪吒廟建成時間早于大三巴哪吒廟，但據當地老人回憶，若論“廟宇建筑”的建成時間，應是大三巴哪吒廟的歷史更為久遠。“早前的柿山哪吒廟僅為一龕，連建筑都稱不上。”大三巴哪吒廟建成兩年后，當地居民方在原有的基礎上為柿山奉有哪吒的神龕加蓋“風雨亭”。兩座哪吒廟形制相仿，形如建筑小品。雖則哪吒在佛道教體系中之位分不甚高，然澳門居民在建設大三巴哪吒廟時仍蓋以規格較高的硬山頂和歇山頂，以感念哪吒三太子多年來的保佑。

柿山哪吒廟內現奉有兩座哪吒像，大三巴哪吒廟中除供奉著哪吒像以外還奉祀有諸方神祇。據葉達先生回憶，大三巴的哪吒像為1982年所塑。此前，廟內所供奉的是哪吒三太子的牌位而已。1982年，大三巴哪吒廟值理會會長葉達會長赴四川宜賓翠屏山的哪吒廟祖廟“請”哪吒分身至大三巴哪吒廟。哪吒神像在四川宜賓塑成，由翠屏山哪吒行宮住持于大三巴哪吒廟完成點睛儀式。但這一說法中的個別細節仍有待考證。因查得翠屏山哪吒行宮建于1991年，且據大三巴哪吒廟值理會介紹，哪吒廟屬道教體系，故而請哪吒廟祖廟的“住持”來澳主持點睛儀式的說法與他們的自身定位不符。

三、澳門哪吒信俗與哪吒誕

2005年，包括大三巴哪吒廟在內的“澳門歷史城區”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2012年，“哪吒信俗”被列入澳門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8年大三巴哪吒廟值理會會長葉達獲“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一般人認為澳門地區受“文革”影響較小，實則不然。據當地老人的回憶，1966年，澳門多座廟宇曾因故被封，哪吒廟雖不曾像其他的個別廟宇一樣“豎起門板”，但相關的節事活動亦不再興辦，這種情況在維持了33年后方才恢復。在“1999年……又告復現”。[5]如今每年的哪吒誕系列活動為當地廟宇節慶活動中最盛大、持續時間最長、內容最豐富者。

1.自1996年起，大三巴哪吒廟每年所舉辦的哪吒誕系列活動已逐漸成為澳門本土最盛大的廟宇節事活動之一

澳門地區的哪吒誕以哪吒的“重生日”農歷五月十八日為準。兩座哪吒廟均會為此舉行相關活動，其中以大三巴的慶祝儀式最為盛大。一般而言，柿山哪吒廟于哪吒誕“正日”舉行活動，內容包括為民祈福、神像出巡等，整個慶祝活動持續一天。大三巴哪吒廟的活動則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十一點，做足三到四天。因籌備相關活動的值理會會員均另有正職，且考慮到所邀請的海內外嘉賓及政府代表亦要在“正日”參加柿山哪吒廟的相關活動，故每年的大三巴哪吒誕系列活動之起始與結束時間不盡相同，但大多數的起始時間為五月十六日。大三巴的哪吒誕系列活動主要包括搶花炮、神牌出巡、吃盤菜、派米、超幽儀式、飄色、打醮祈福、蓋祈福章、神功戲等。

2.2018年大三巴“哪吒誕”系列活動于大三巴附近的大三巴哪吒廟舉行，中西宗教文化在此處和諧共處

四、澳門哪吒誕的變化與發展

在舊時，以廟宇為中心的值理會是維系當地華人社會秩序的重要機器，與之相關的廟會等活動亦是街坊鄰里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有事找警察也沒用，得去值理會才能解決”是當地居民常掛在嘴邊的“真理”。故而相比起現在，舊時（主要指“文革”以前）的值理會人數眾多，且內分多個堂口，如較出名的正義堂、同善堂等。舊時哪吒誕中的搶花炮環節共有12炮，每一炮對應一尊小的哪吒神像，搶中一炮即可請回一尊哪吒像回去供奉一年，次年歸之，再次搶中后方能再此延請。各堂口為祈求全年平安順遂，均全力以赴，熱鬧非凡。如今，考慮到市民未必真的會再實心供奉一整年，哪吒值理會不再允許中彩者將哪吒像請去，乃以紅包代神像以示祝福。

3.哪吒巡游儀式中的鑾輿

大三巴哪吒誕中亦有神功戲表演，惜如今在澳門專門從事神功戲排練和演出的戲班子已不存，故每年哪吒誕的神功戲表演多由內地或者香港地區的戲班子承接，其中又以香港的八和會館的演出為多。舞臺正對大三巴哪吒廟正門，取“娛神”之意。除了神功戲表演，哪吒誕中還有飄色表演環節，當中參與表演巡游的多為值理會會員們的親眷小孩。

至于哪吒誕中的大盤菜，據葉達先生的介紹，近年來，僅花在大盤菜這一項上的費用即高達二十多萬澳門元，菜式多以客家做法為主。據當地老人們回憶，舊時哪吒誕中的大盤菜“菜式”僅包括一些水煮眉豆等便宜的家常小菜。

除了為當地居民打醮祈福之外，大三巴哪吒廟值理會每年還會請來澳門道教協會的法務團做“超幽”法事。承接這一科儀事務的澳門道教協會會長吳炳志亦系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所傳承之項目為道教科儀音樂。澳門各廟宇之間聯系緊密，“佛道一家”，各值理會之間的成員多有重合，廟宇節慶活動中的道教科儀儀式多由此協會主持。

4.哪吒誕中的“超幽儀式”由澳門道教協會法務團主持

哪吒誕中還有許多澳門傳統華人信俗活動中的常見的環節，如派米、畫福（在神壇前用大米畫一“福”字，凡上前敬拜者可從一旁的米袋中抓取一小撮米，順著“福”加描）、蓋祈福印（用開過光的、刻有祈福字樣的印章蘸取紅泥蓋于信中手臂上）等。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當中的許多儀式或與“文革”前的有所不同，或添、或減、或有改動。因當中的許多環節是當地居民“事后根據記憶一點一點地添補上去的”，而據葉達會長介紹，哪吒誕系列節慶活動在因故停辦時，包括他在內的參與回憶的老人家們才十一二歲。且不說是否有遺漏的細節，但參考并添加了其他澳門廟宇節慶活動的做法應該有的。

出現這一情況的主要原因為：隨著時代的發展，澳門本土的許多傳統華人信俗日漸式微，一些廟宇節慶活動更是后繼無人。在已經獲得政府方面和官方層面支持的“哪吒信俗”系列活動中，包括葉達先生在內的、旨在保護傳統華人信俗的有志之士希望借哪吒誕這一聲勢浩大、資金充足的節慶活動保存并展示其他已被逐漸遺忘華人民俗理念和節事活動。

就內涵而言，民俗化的哪吒信仰，其崇拜對象不是具體的人，而是人類最古老的符號活動的產物。[6]一個尚待進一步考證的猜想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澳門的哪吒信俗發展傳承至今，其根本內涵及意義已不再局限于對哪吒的信仰與崇拜，它更多地反映了與天主教等西方宗教相對應的、更高層次和范圍內的澳門本土華人民間宗教信仰中的民俗理念。

注釋：

[1]（唐）鄭棨.開天傳信記[M].江蘇：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

[2]（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M].海南：海南出版社，2011.

[3]蕭登福.哪咤溯源[C].第一屆哪吒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2.

[4]胡國年.澳門哪咤信仰[M].香港：三聯書店.2014.

[5]陳煒恒.一戟鎮千邪 信眾崇功德：哪吒廟百年抬神[J].澳門雜志， 1999（11）.

[6]景盛泉， 吳進， 蔣瓊元. 民間信仰發生機制的符號學解讀--以四川江油及臺灣地區哪吒信仰為例[J]. 西昌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3.

參考文獻：

[1]（唐）不空譯.大正新修大藏經.毘沙門儀軌[M].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

[2]（唐）鄭棨.開天傳信記[M].江蘇：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

[3]（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M].海南：海南出版社，2011.

[4]蕭登福.哪吒溯源[C].第一屆哪吒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2：52.

[5]胡國年.澳門哪吒信仰[M].香港：三聯書店.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