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一個身著校服的男孩,走向了劉銘,用羞澀的聲音問道:姐姐,可以用支付寶跟你換點現金嗎?
劉銘內心那根弦馬上繃緊,怕是騙子吧?她腦子快速運轉:現在手機支付可以搞定一切,且未成年人也不可能有支付寶。事有蹊蹺,她連忙擺手,走開了。
事后,男孩純真樸實的臉,再次浮現于腦海時,她又懊惱不已。她感到自己“無可救藥”。
劉銘把這理解為“殺豬盤后遺癥”,經過了那場完美騙局的“洗禮”,她已經分不清現實的真假。總有個聲音告訴她,又是騙局!
而只要閉上眼睛,那位“完美男友”又無處不在,他面部扭曲、猙獰,瘋狂地追趕她。她已經三個月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更嚴重的問題還在于,網貸和銀行的催債電話接二連三,她的征信已經透支,她感覺自己“馬上要走投無路了”。
自己如何淪陷于“殺豬盤”,怎么成為“豬仔”,又怎么被“宰殺”,她想不清楚。跟所有“豬仔”一樣,命運的饋贈——愛情的甜蜜、未來的愿景,早已在暗中標注了價格,操縱了一切規則,到了某一刻,手起刀落,切中“豬仔”們的命脈。
完美的男友,是帶著隱含的光暈出現的。
2018年6月,有個叫“Michael”的人在“探探”上給劉銘點了“喜歡”,隨后在一張照片下評論道:“你眉毛好看,有氣場,又精致。”
劉銘眉毛原本粗厚,很顯兇相,幾天前才把它修細,并把眉峰向中間移了一點,她對此很滿意。不像社交軟件上普遍的輕浮,她認為這個評價很得體,甚至可以說挺有眼光,但她也沒有理會。
劉銘今年30歲了,職校畢業后,在廣州打拼七八年了,終于有了些積蓄,2018年春節后,她剛從城中村里搬出來,住進寬敞的小區。沒有理由再對婚姻避而不談了。
母親嘴上不說,暗中卻把女兒微信名片傳出去好幾回,還在朋友圈里轉發“女人黃金生育年齡”“女人四十豆腐渣”一類的文章。
劉銘知道母親的心思,所以下了個交友軟件——“探探”,她截圖給母親,說自己每天在挑,請“母上參考”。
她其實不喜歡這種菜市場式的交友和婚戀,很少回應那些請求。但久而久之,“探探”的個人中心成了她記錄生活的秘密空間,發發自拍,寫點“碎碎念”。
她改了簽名:花若盛開,清風自來。
過了一周,清風吹來了,正是那位Michael:“可以加你的微信嗎?交個朋友。”
Michael標簽是高管、投資、電影、攝影,以及彩票研究。相冊里有騎馬、射箭、各地旅游照。
奢華,但不浮夸。相貌不算出眾,但西裝革履很是得體。時常各地出差,是個勤奮上進的人。劉銘作出這樣的判斷,沒想過其中會藏著怎樣的破綻。
她把微信號發了過去,命運就在這一刻向她伸出了手。
微信上Michael不免有些冷淡,他說:“你好,很抱歉用探探認識你。”之后沒再說話。第三天,劉銘問他,“探探”系統是就近匹配,你在南寧,怎么匹配到我了?
曖昧漸漸浮現了,劉銘對Michael——也叫柳志——產生了一些想象。
劉銘25歲時談過一次戀愛,對方比她小兩歲,因為他的多疑和不成熟,那段關系在暴力和冷暴力中走向了破滅。
而此刻,手機那一端的Michael卻截然相反,他溫柔、體貼,帶著“好聽的福建口音”,說話有點肉麻但不黏人。他是南寧一家外貿公司的高管,朋友圈顯示了他全國各地不斷出差的行蹤,出入各種宴會場合。出鏡率最高的,是他的保時捷。
柳志很懂劉銘,跟她談論她喜歡的影視劇,唱她喜歡的歌給她聽,甚至掌握她的性格弱點。劉銘是個要強但又沒安全感的人,而柳志的成熟穩重卻能輕易地鎮住她。
柳志叫她小銘,后來順理成章改成了寶貝,表情包也越來越親昵,讓劉銘常常心頭一熱。第十二天,他說自己不甘小城市的小打小鬧,想去廣州這種大城市闖:“這樣可以經常見到你了。”
他描繪了在廣州買房、成家和立業的藍圖。但面對這個接近完美的男人,劉銘心中總有那么一絲疑慮,難以名狀,又揮之不去。
一天夜里,劉銘撥通了視頻通話,想印證照片、真人和她的想象。不過對方很快掛斷,并揭開了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幾年前,柳志跟正在開車的妻子視頻,兩人正含情相視,一輛大卡車撞了過來,妻子當場去世。視頻成了柳志一生的痛與陰影。
聽完這個故事,劉銘滿臉是淚。
第十五天,柳志把兩人的照片P在一起,他們確立了正式的關系。這段需要打引號的感情,就這樣開始了,前面是無盡的瘋狂。
“彩票”這個詞再次出現,是在第二十天。
在一通40分鐘的語音通話里,柳志用不經意的口氣提起,他閑時研究點彩票,因為掌握一些后臺機密,一年賺個十來萬不成問題,末了還提醒劉銘:“女孩子不太懂,不要輕易碰這個,小心被騙。”
三天后,柳志的語音撥了過來,急匆匆地囑托她:“我在外不方便,給你個賬號和密碼,你幫我投10萬元彩票,錯過時機就沒了。”
劉銘原本不愿意,但柳志有點生氣:“又不要你出錢!”她掃一個二維碼進入一個網站,名叫“騰訊幸運28”,遵照柳志的指導,劉銘把賬戶余額的10萬元投注進去,很快,3萬元賺到手。
劉銘很排斥這種不勞而獲的心理:“你以后不要找我了,你自己也少玩。”柳志有點生氣,這種反應似乎沒有跟著劇本走,他出現了少見的激動:“還不是為了我們倆的將來!你應該知道在廣州買個房有多難。”
劉銘示弱了,但對柳志似乎還不夠,他頻繁邀請劉銘一起玩:“投個三五百,賺個夜宵錢也好。”
劉銘耐不住磨,注冊了賬號,充值了500元,賺回來80元。第二次再順他的意,投了1000元,賺了幾百。

與此同時,兩人對未來的規劃也越來越清晰,他打算在下半年就來廣州,已經在物色好一點的學區房,首付已經夠了,但想著以后生活壓力小點,他爭取付個全款。
他說他喜歡女兒,不過如果她“生個胖兒子,也是挺好的”。這種生活大大超出劉銘的想象,她來自湖南的鄉村,家里窮了幾輩子,命運眼看就要轉個大彎。
不過,彩票還是幾次讓劉銘不開心,她發了幾次脾氣,但柳志曬出了賬號截圖:“我都投了三四百萬,到處借錢,你怎么就不爭氣點,諒解我一下?”

第三次,柳志慫恿她做個10萬元的,這是劉銘僅有的積蓄,她猶豫了一天。后來柳志“靈機一動”,說,“老婆,我再給你墊個10萬元,一起充進去,我們升VIP用戶。”
劉銘不知道VIP用戶可以做什么,但有了前幾次的鋪墊,加上他主動墊錢,劉銘心一橫,點頭了。
事后想起來,劉銘覺得,這個時刻她已經在賭博了,賭的不是錢,而是人和未來。
那一晚上,賬戶里的錢慢慢增加到了22萬元。但系統提示她,提現還需打50萬元的流水,此時劉銘在柳志輪番的電話和語音轟炸下,腦子已是一團漿糊,她不知道什么是流水,搜索引擎也沒有給出任何答案,柳志卻逼迫她去各大網貸平臺貸款籌錢。
“他反復給我洗腦,很快就可以還上貸款,利息都不要多少。”
劉銘在電話里哭了,手機里網貸APP一個接一個安裝,她沒見過這陣仗,連聲哀求:“不玩了,好不好?”
柳志拿出他的“證明”:“老婆,我剛剛就提現了,你看,已經翻了本。你相信我。”
幾萬、十多萬的本金陸續充進去,賬戶資金不斷增加,某一刻直接蹦到了90多萬元。最終劉銘快要窒息了,這些數字,還是錢嗎?她對此毫無概念。

劉銘的反抗越來越激烈,她感到這一切太不正常了。她在電話里一直哭。但柳志根本不給她喘息的機會,新一輪的攻勢展開,他指責她不負責,質疑她的愛和付出,甚至要挾說:“如果你覺得我不值得你付出,那干脆分手。”
隨后陷入了幾個小時的冷戰。這是劉銘的軟肋,她害怕冷戰,害怕冷暴力,煎熬之下,她率先服了軟。柳志也做出反應,在朋友圈公布了他倆P在一起的合照,并發來截圖,她看到底下很多人送了祝福。
最終,她從4個貸款平臺籌到60萬元砸進去,然后數字就直線下跌了,100萬,70萬,50萬,沒幾秒,直接歸零。“那個時候,我心臟都快衰竭了。我才真正意識到,那些數字里,有我辛辛苦苦攢下的錢,真正的錢。”
柳志也在第一時間打來電話,并哭訴道:“老婆,我的300萬元,全沒了。”
劉銘反而去安慰他,告訴他“沒關系,未來我們一起扛”。她希望報警,從平臺把錢追回來。“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平臺有問題。”
柳志喝止了她:“你傻嗎?警察會把我們抓起來的。”
這之后,柳志就消失了,任何方式都無法聯系上。劉銘擔心過,他會不會想不開?但這個天真的想法,很快被一個殘酷的事實碾碎:她在網上搜出了他的頭像,以及朋友圈的全部圖片,它們真正的主人,是上海一名健身教練。
那么真正的柳志,到底是誰?
劉銘搜遍了百度,也沒能找出“騰訊幸運28”的貓膩,最終是在一個知乎帖子下,找到入口進入一個幾十人的QQ群。
就像平行時空相匯,她發現,她的故事不過是萬千個相同故事中的一個,甚至有些見怪不怪、平淡無奇。
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個劇本推演出來的:相識于婚戀或者社交網站,他們展示著相同的形象,曬著豪車,各地旅游,開著公司,或者從事IT等高薪職業,事業有成,勤奮努力。
他們渴望愛情和家庭,但受過情傷,比如離婚、喪偶。他們對你關心、體貼,快速建立好感。
他們渴望跟你組建家庭,但他們有各種理由不跟你視頻。他們無意間透露自己在玩彩票,掌握了某些機密,并引導你一起玩玩。
這個過程,被他們戲稱為“養豬”。“不肯合作”的“豬仔”,他們會打出感情牌,利用感情來施加壓力,逼你就范。而操控這樣一整套的騙局,就叫“殺豬盤”。
如果這個過程順利,“殺豬”的時刻,會在一個月左右到來:慫恿、脅迫你投入更多的錢,貸款或是抵押固定資產,甚至會主動“資助”你,直到榨干你的錢財,手起刀落,“殺豬”成功。
這是個難以被識破的過程,這也會讓劇本產生諸多變體,超出了劇本的設定。有的“豬仔”被殺之后,反過來安慰“屠夫”,甚至成為再次宰割的對象。
那么,到底什么是“殺豬盤”?
“殺豬盤”在2018年以來興起于東南亞,但它卻不是個舶來品,從詐騙集團首腦、中層再到底層“業務員”,以及最終的受害者環節,整個“殺豬盤”里,全是中國人。
深圳公安局坪山分局反詐中心的民警王珂說,中國禁止網絡彩票投注后,大批詐騙分子轉移到了菲律賓、柬埔寨、泰國、馬來西亞等允許線上賭博的國家,他們打著高薪的幌子,向國內招聘大量年輕的IT技術人員和客服人員等。
“去了之后,第一時間扣押你的護照,簡單培訓,送上工位,成為最底層的詐騙分子。”
在王珂看來,“殺豬盤”騙局,是交友類詐騙的極端化演繹。“交友網站上各種用戶信息被采集之后,打包賣給詐騙集團。他們有心理學的專業人士,寫出一整套的話術劇本。根據目標,他們會選擇一套對應的話術,不同場景,說什么話,都已經設計好,經過培訓,很快就能上手。”
坪山分局民警李觀明,今年春節前開始調查一起“殺豬盤”案。他發現,所謂的認證平臺其實是詐騙集團自己建的,賠率也都是可修改的。“一開始讓你贏一點,時機到了,再把你‘殺掉。”里面的所有人,都是串通一氣的同伙。
在李觀明看來,這跟賭博有本質的區別,賭博有博弈,但“殺豬盤”完全是操控之下的圈套。
也就是說,所有偽裝出來的成功人士,不過是一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們隱匿在東南亞某棟民宅里,通過變聲軟件掩蓋住稚嫩的嗓音,修改了定位,跟著劇本走,為你演一出密不透風的大戲。
所以,當劉銘試圖找出“柳志”時,她就發現都是枉然,那個南寧的公司是假的,銀行卡、微信乃至“探探”賬號,也全是假的。
立案,是擺在面前的第一道難題。劉銘在被騙后的第五天,經朋友勸說才去了派出所。但她還沒說完,辦案民警就告訴她:“你這是典型的賭博,數額這么大,要把你抓起來的。”
她只好落荒而逃。
被定性為賭博而無法立案,攔住了大多數受騙者。“赤道雪”的立案也經歷了一番波折,當地警方最開始認定賭博,當即銬住了他,幾番周折才立案,但一年過去,還是杳無音訊。
但受害者每天都源源不斷,每天都有十來個人通過一些貼子找到“赤道雪”。“赤道雪”審核后,將受害者一一編號,備注寫清楚所在地區、被騙金額、平臺以及破案與否等等,并登記受詐騙的詳細信息。
截至5月底時,登記在冊的受害者人數已經超過了1000,總被騙金額高達2.5億元,人均被騙25萬元。其中,廣東受害者人數位居全國之最,近120人,所涉資金3300萬元。“赤道雪”說,他手頭還有好幾百號人來不及統計。
“赤道雪”是2018年8月被騙的,他摸索了一兩個月才進入了一個受害者難友群,并承擔了所有受害者信息的統計工作。
據他回憶,“殺豬盤”受害者是在2017年10月源源不斷地浮現,早期以男性“同志”居多,在“Blued”等同性交友平臺上遭遇對方。因為情感需求無法正常表達,“同志”成為最早被攻陷的群體。
從2018年年中開始,詐騙平臺越來越多樣化,從所謂的“騰訊認證平臺”,延伸到各類APP、網站。今年3月以來,受害者群體開始激增,女性受害者變得越來越多。
劉銘搬回了最廉價的城中村里,一度交不起房租,房東下過四五次逐客令。網貸平臺的催債電話不斷打來,威脅她再不還錢,就在網上曝光她。
最折磨她的是,那個男人每天晚上都闖進她的夢里,有時帶著馬頭面具,發出陣陣奸笑,面容逐漸扭曲,猙獰恐怖。暗夜里驚醒過來,滿身是冷汗。
30年建立人性本善的認知,只用了幾天時間就轟然坍塌了,這種信任危機徹底改變了她。走在街上,任何人搭話,她總感覺是騙局。

去年8月份,劉銘的案子最終還是立案了,她跟所有人一樣,都在煎熬地等待好消息。
由警方指導的公眾號“終結詐騙”披露,在一次警方內部的交流會上,多名專家對藏匿在東南亞搞詐騙及配套服務的人數進行評估,有的說有10萬人,有的說有20萬人,但綜合多方面信息看,應至少有30萬人。這種跨國作案的隱秘化、集團化、專業化,讓破案難上加難。
但對于劉銘來說,遭遇是切身的,她無法知道自己的命運是怎么被決定的,好端端的人生,又怎么就被一個黑暗中的大盤吞噬。
(李雪薦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