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要按照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思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這是歷史進入新時代,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總體思路、“著力點”和“方向標”,是對我國哲學社會科學繁榮發展以及廣大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提出的新要求,更是在新的發展機遇下,作為我國哲學社會科學傳播載體的學術理論期刊工作者的使命、責任和擔當。我國哲學社會科學“應該以我們正在做的事情為中心,從我國改革發展的實踐中挖掘新材料、發現新問題、提出新觀點、構建新理論”。基于此,學術理論期刊只有把立足學術前沿、對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經驗的系統總結、規律性探索和最新理論創新成果傳播開來,加快學術建構,才能充分彰顯當代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感召力和引領力。值此新中國成立70周年喜慶之際,恰逢《求是學刊》創刊45周年,本刊特別策劃了“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專欄,以話語體系建構的學術成果傳播祝福偉大祖國繁榮昌盛!
摘要:生態文明是超越工業文明的新型文明形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存在著以生態中心論為基礎的“深綠”思潮、以現代人類中心論為基礎的“淺綠”思潮和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紅綠”思潮。“深綠”和“淺綠”思潮由于脫離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的維度,單純從抽象的生態價值觀的維度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與解決途徑,客觀上推卸了資本對全球生態治理應盡的責任,是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紅綠”思潮把資本主義制度和生產方式看作生態危機的根源,強調只有建立生態社會主義或市場社會主義,才能解決生態危機,是一種“非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從生態文明理論研究范式看,存在著“深綠”思潮和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后現代研究范式、“淺綠”思潮的現代主義研究范式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必須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秉承“環境正義”的價值取向,維護中國的發展權和環境權,既作為一種發展觀指導中國的生態文明發展道路,又作為一種境界論以促進全球生態治理。
關鍵詞:生態文明理論話語;環境正義;發展觀;境界論
作者簡介:王雨辰,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 ?430073)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專項課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哲學闡釋與中國生態文明發展道路研究”(18VSJ013);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史研究” (17AKS017)、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自選項目(中宣辦發〔2015〕49號);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交叉學科創新研究項目“新時代中國特色生態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研究”(2722019JX008)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5.003
生態文明作為超越工業文明的新型文明形態,在哲學世界觀、文化價值觀、發展方式和人的生存方式等問題上都有別于工業文明。正是對工業文明發展造成的生態危機的反思,形成了當代西方以生態中心論為基礎的“深綠”生態思潮、以現代人類中心論為基礎的“淺綠”生態思潮和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紅綠”生態思潮。我國的生態文明理論研究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對西方生態思潮的引進和評介,并呈現出借鑒或認同“生態中心論”和“現代人類中心論”,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的發展趨勢。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我國學術界對“紅綠”生態思潮,特別是對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深入,國內學術界開始挖掘、整理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理論,并提出了建構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基礎的中國形態的生態文明理論體系的主張。由于任何理論體系最終都必須以話語體系的形式表達出來,而任何一種生態文明理論都是秉承一定的價值立場建構出來的,這實際上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即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應秉承何種價值立場,應遵循何種基本原則,這正是本文力圖探討的。
一、“西方中心論”和“非西方中心論”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
所謂話語體系,就是借助建立在一定經濟基礎和歷史文化傳統基礎上的語言、文字、概念,表達一個民族、國家的特定價值訴求和人們之間交往的彼此接受、理解和評價的理論體系與工具。這就決定了任何一種話語體系都必然包含話語主體、話語主體的價值立場、不同話語主體之間如何對話和如何獲得話語主導權的問題。把上述話語體系的界定落實到當代生態文明理論研究中,我們可以把當代各種不同的具體理論大致分為“西方中心論”和“非西方中心論”兩種。具體說,“深綠”和“淺綠”的生態思潮屬于“西方中心論”的生態文明話語體系;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紅綠”生態思潮則屬于“非西方中心論”的生態文明話語體系,這是由它們對生態危機根源的不同診斷和其理論服務的對象所決定的。
在如何看待生態危機的根源問題上,“深綠”和“淺綠”生態思潮都脫離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把生態危機的根源歸結為人類生態價值觀的缺失,如此把生態問題簡單地歸結為一個價值觀問題,而不去探討人類和自然界之間實際的物質和能量交換過程,“切斷了社會理論對人類和自然關系反映的真正聯系”,1不了解人類正是在一定的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下,通過勞動實踐與自然界展開物質與能量交換過程。這也意味著要真正把握生態危機的本質,必須聯系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展開分析,所謂生態價值觀只能對生態危機起到增強或弱化的作用。從生態危機的發展歷史看,生態問題根源于資本主義的現代化。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和《德意志意識形態》等一系列著作中作過分析。在他們看來,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根本目的是使資本獲得利潤。在利潤動機的支配下,資本不僅消耗和破壞本國的自然資源和生態環境,最終造成了人類與自然物質及能量的交換關系的裂縫,而且必然要向外不斷擴張,以開拓世界市場。資本早期是通過殖民落后國家掠奪其自然資源,把落后國家納入到資本主義體系中,既使之成為資本生產的原材料供應基地,也使之成為資本所生產的產品的傾銷之地。其結果是一方面導致了落后國家封建社會生產關系的瓦解,另一方面也導致了對落后國家自然資源的掠奪使用和環境的破壞;從生態危機的現實看,資本在通過資本全球化和資本的空間生產獲取利潤的同時,利用其支配的不公正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和國際分工中所處的有利地位,迫使落后的發展中國家以低價向發達國家出賣自然資源,提高落后的發展中國家所需要的工業品的價格,剝削和掠奪發展中國家的自然資源。不僅如此,資本為了獲得高額利潤和轉嫁生態危機,還把具有高污染的產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破壞落后國家的生態環境,造成了生態危機的全球化發展趨勢。正因為如此,“富國對過去的大多數排放負有責任,而發展中國家卻最先也最嚴重地受到沖擊”。1但是,“深綠”和“淺綠”生態思潮卻撇開資本主義制度和生產方式,單純從抽象的價值觀維度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客觀上為資本起到了推卸其應當為生態治理所應承擔的責任的作用,因此其本質是以資本為基礎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思潮。
從生態文明理論服務的對象上看,“深綠”生態思潮把生態危機的根源歸結為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以及建立于其上的科學技術,強調“地球優先論”,認為生態文明建設就是要拒絕科學技術的運用和經濟增長,實際上把生態文明的本質理解為人類屈從于自然的生存狀態。“深綠”生態思潮的這種主張導致了拒斥人類哪怕為了生存而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激進環保運動,不懂得窮人的基本生活需要得不到滿足,就必然會以破壞自然的行為維系其生存,其理論具有反工具理性、反現代性的后現代色彩,其理論目的本質上是維系中產階級的既得利益;“淺綠”生態思潮雖然認為生態文明建設必須以科技進步和經濟增長為基礎,但他們所標榜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并不是維護人類真正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而是為了資本的利益,他們所說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本質上是資本中心主義價值觀、地區中心主義價值觀,他們所說的生態文明建設本質上是維護資本主義再生產的自然條件,其目的是維系資本主義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正是由于“深綠”和“淺綠”生態思潮脫離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單純從生態價值觀的角度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因此他們都力圖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范圍內,或者以德治主義為基礎,強調通過生態價值觀的變革和生活方式的改變來克服生態危機;或者以技術主義為基礎,強調通過技術革新和制定嚴格的環境政策來克服生態危機,其理論的目的或者是維護中產階級的既得利益,或者是保證資本主義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二者都具有為資本推卸全球生態治理責任的功能。正因為如此,“深綠”和“淺綠”生態思潮是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理論的話語體系。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包括有機馬克思主義和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在內的“紅綠”生態思潮,則強調資本主義制度以及資本所承載的價值觀才是生態危機的根源,明確提出只有實現資本主義制度和價值觀的雙重變革,才能克服生態危機。撇開其理論存在的缺陷,他們都是反對資本的“非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話語體系。有機馬克思主義是以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為理論基礎,對資本主義制度和現代性價值體系進行批判而形成的生態思潮。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馬克思的經濟分析法和階級分析法依然具有當代價值,但卻存在著不重視歷史發展過程中文化因素的作用和經濟決定論、機械決定論的缺陷,其秉承現代主義的立場,因而不適應作為分析生態問題的工具。而懷特海哲學缺乏經濟分析和階級分析,但卻具有后現代哲學的性質和注重有機性、文化因素的特質,只有把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過程哲學相結合,形成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才能成為分析生態問題的工具。正是以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為基礎,有機馬克思主義認定資本主義制度和現代性價值體系是生態危機的根源,其理論重點是對現代性價值體系的批判。有機馬克思主義認為,現代性價值體系是一種以人類為中心的價值觀,忽視人類之外的存在物的價值,導致了人類粗暴地對待自然;同時,現代性價值體系追求無限經濟增長,并把發展簡單歸結為GDP增長,否定了人類幸福內容的豐富性,導致了物質主義幸福觀流行;現代性價值體系奉行個人主義價值觀,它所標榜的“自由”“民主”和“正義”都是虛假的。因此,有機馬克思主義提出了“自由市場不自由”“資本主義正義不正義”和“窮人將為全球氣候遭到破壞付出最為沉重的代價”三個命題,不僅揭示了資本主義制度和現代性價值體系是當代生態危機的根源,而且揭示了窮人受生態危機危害最嚴重的事實。基于以上觀點,有機馬克思主義在強調樹立有機思維和生態思維的同時,主張應當通過以共同體價值觀為主要內容的有機教育,破除資本主義制度和個人主義價值觀,建立市場社會主義社會,才能最終解決生態危機。但由于有機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是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秉承的是懷特海后現代主義的價值立場,因此,盡管其理論具有反對資本主義制度的“非西方主義”的性質,但是它把生態文明與人類文明對立起來,把生態文明的本質理解為拒斥現代技術和經濟增長的“農莊經濟”,因而也就無法真正找到解決生態危機的現實途徑,也無法真正展開生態文明建設。
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始終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分析法和階級分析法,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與解決途徑。他們批評西方“深綠”和“淺綠”思潮脫離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探討生態危機本質的做法,并根據歷史唯物主義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學說,明確肯定生態危機雖然以人與自然關系的危機表現出來,但其本質卻是人與人在生態利益關系上的危機,這就意味著只有調整好人與人在生態利益關系上的矛盾,生態危機才能夠得到真正的解決。基于以上認識,他們通過揭示資本主義生產力、生產關系與自然條件的第二重矛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點、資本的本性和資本運行的邏輯,明確提出“資本主義在本性上是反生態”的命題,強調資本主義制度與生產方式是生態危機發生的真正根源。生態學馬克思主義通過對“深綠”“淺綠”生態思潮所主張的“生態中心主義”和“現代人類中心主義”生態價值觀的反思,結合他們對以資本所承載的物欲至上的價值觀的批判,形成了以福斯特、佩珀、格倫德曼等人為主要代表的秉承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和以科威爾、本頓及本頓陣營為代表的秉承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觀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不同于“淺綠”生態思潮借口人類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實際上是以資本利益為中心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是以滿足窮人基本需要為基礎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觀”雖然具有“深綠”思潮所說的事物的本性相一致的內容,但是他們所說的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觀是與批判資本交換價值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而這是“深綠”生態思潮所不具備的內容。對于如何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危機,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提出了實現社會制度和生態價值觀雙重變革,建立生態社會主義社會的理論設想,并且強調資本主義社會最多只有保證資本再生產自然條件的環境保護,資本的本性決定了資本主義社會不可能有真正的生態文明建設,并且強調生態文明并不是對工業文明的全盤否定,而是對工業文明技術成就的揚棄,是積極利用工業文明的技術成就,創造多種滿足人的真實需要的形式,實現人類與自然的和諧。
“深綠”和“淺綠”生態思潮不僅為資本推卸全球生態治理的責任,而且主張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范圍內解決生態危機,因而是“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紅綠”思潮則認為資本應當為生態危機承擔主要責任,主張破除資本主義制度和價值觀,建立生態社會主義社會,解決生態危機,因而是“非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對于生態價值觀的探索,有利于我們反思人類實踐的后果,是我們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應當吸收的積極內容;“紅綠”思潮中的有機馬克思主義雖然是“非西方中心主義”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但是它與“深綠”生態思潮一樣秉承后現代價值立場,把生態文明的本質理解為人類屈從于自然的生存狀態,反對技術進步和經濟增長,這是我們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必須否定的內容。建構中國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必須破除“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既有利于維護中國的環境權和發展權,能夠作為一種發展觀落實于中國現代化實踐中,推動中國現代化發展和走生態文明的發展道路;同時又應當有利于全球生態治理。這應當是建構中國生態文明話語體系的基本的價值立場和出發點。
二、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應當具有環境正義的價值取向
我國學術界對生態文明理論的系統研究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主要集中于引進和評介西方生態中心論和人類中心論的生態思潮,不僅呈現出借鑒和認同西方中心論和人類中心論的現象,而且出現了用西方生態思潮的理論、范式和范疇挖掘、評價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思想的潮流。這一時期我國的生態文明理論研究采用的研究范式主要是生態中心論所秉承的“后現代研究范式”和現代人類中心論所秉承的“現代主義研究范式”。20世紀90年代,特別是21世紀初,伴隨著我國學術界對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不斷深入,我國學術界開始挖掘、整理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理論,我國的生態文明理論研究才出現了“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1在筆者看來,無論是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的“后現代研究范式”,還是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的“現代主義研究范式”,不僅無法使我們的生態文明理論研究擺脫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的西方霸權話語,而且也無法實現我國生態文明理論研究服務于中國現代化這一目的。只有采用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才能擺脫西方霸權話語,真正建構中國形態的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而這也應當是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應有的價值立場。這是由生態危機的本質和上述三種研究范式的不同特點所決定的。
從生態危機的本質看,生態危機根源于資本主義現代化,并伴隨資本全球化而使生態危機呈現出全球化發展趨勢,這就決定了要真正把握生態危機的根源和探尋解決生態危機的途徑,必須聯系資本主義制度和生產方式展開分析。但無論是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的“后現代研究范式”,還是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的“現代主義研究范式”,由于其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都脫離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把生態危機的根源歸結為抽象的人類生態價值觀,忽視對在一定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下人類與自然界物質與能量交換過程發生危機的實際原因的分析,既無法把握生態危機的根源和生態危機的實質,更無法找到解決生態危機的現實途徑,其理論目的不過是或者維系中產階級的既得利益,或者維系資本再生產的自然條件,把生態文明混同于環境保護,不僅彰顯了其理論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而且也顯示了其理論的非科學性。
從研究范式看,包括生態中心論的“深綠”思潮和有機馬克思主義在內的生態文明理論研究的“后現代主義研究范式”,把生態文明的本質理解為人類屈從于自然的生存狀態,拒斥科學技術的運用和經濟增長,或者反對人類即便是為了生存而利用和改造自然的行為,把“自然”理解為人類尚未涉足的“荒野”,以滿足中產階級的審美情趣;或者把生態文明理解為排斥科學技術運用的“農莊經濟”。他們都把生態文明與人類文明對立起來,不理解生態文明并不是對工業文明的絕對否定,而是對工業文明的揚棄和超越,是利用工業文明的積極成就,同時又超越工業文明的新型文明形態。這種超越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具體說:第一,哲學世界觀的超越,即從工業文明所秉承的機械論的哲學世界觀轉換到有機論、系統論的哲學世界觀;第二,發展方式的超越,即從通過投入勞動要素的外延擴大再生產的黑色發展方式轉換到主要依靠科技創新的內涵式綠色發展方式;第三,人的生存方式的超越,即在工業文明的條件下,人們沉醉于商品占有和消費尋找滿足和幸福轉換為到創造性的勞動中尋找幸福和滿足。包括環境主義、生態現代化理論和可持續發展理論在內的“現代主義研究范式”雖然強調科學技術革新和經濟增長對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意義,但是他們卻把生態文明的本質簡單地理解為環境保護,其目的是維系資本主義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則始終強調人與自然在人類實踐的基礎上的辯證統一關系,人與自然關系的性質取決于人與人關系的性質,這就意味著分析生態問題不僅需要考察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更重要的是考察人與人的關系問題。生態危機雖然以人與自然關系危機的形式表現出來,但其本質卻是人與人關系的危機。其本質反映的是不同國家、不同人群在生態資源占有、分配和使用上的利益矛盾的危機,這不僅決定了必須從人的社會關系,即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入手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和解決途徑,而且決定了化解人們之間的生態資源利益矛盾才是解決生態危機的途徑,化解這一矛盾的目的就是實現環境正義。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不僅強調從社會制度和生產方式入手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和解決途徑,而且內在地包含了“環境正義”的價值追求。
如果我們贊同以“歷史唯物主義研究范式”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的話,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就必須具有“環境正義”的價值追求。“環境正義”問題起源于20世紀80年代美國北卡萊納州針對有毒工業垃圾掩埋在該州瓦倫縣有色人種和低收入白人為主的居住區而引發的環境運動,這場環境運動突破了西方“深綠”和“淺綠”生態思潮抽象地探討生態問題的局限,第一次把環境問題與種族、貧困等問題聯系起來加以探討,這場運動關注的是生態資源的不公平分配以及窮人受生態危機傷害最大的現實,凸顯了實現“環境正義”在生態治理中的重要性,這場運動迅速傳播而成為一種世界性的“環境正義”運動。“環境正義”的核心內涵應該是指如何處理不同國家、不同地區、不同人群之間的生態資源的分配正義問題。“環境正義”大致又可分為“國內和國際代內環境正義”和“代際環境正義”兩種類型。“國內環境正義”主要是處理民族國家內部不同地區、不同人群之間的生態資源平等分配的問題;“國際環境正義”主要是處理不同民族國家之間的生態資源的平等分配問題,這就必然包括如何處理發達國家與后發國家的生態資源的分配問題、全球環境治理過程中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責任與義務問題、如何尊重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權與環境權問題等。所謂“代際環境正義”主要是如何處理當代人與后代人之間的生態資源的分配問題,它客觀上要求當代人在利用自然資源、滿足自身需要的同時,應當考慮后代人的利益與需要,保證后代人生存與發展所必須的自然資源。從國內環境正義的維度看,就是要求生態修復和生態治理必須制定嚴格的生態法律和生態制度,保證生態資源在不同地區、不同人群之間的合理分配,使生態治理和生態文明建設落到實處。對此,習近平總書記針對我國的生態治理和生態文明建設面臨的問題指出:“我國生態環境保護中存在的一些突出問題,一定程度上與體制不健全有關,原因之一是全民所有自然資源資產的所有權人不到位,所有權人權益不落實”,1這就決定了建立健全的國家自然資源資產產權體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實現自然資源分配和使用的公平正義和環境正義。不僅如此,針對部分地區和不同人群在發展過程中環境權利受到損害這一現實,習近平立足于保護環境受損人的環境權利,指出了建立科學的生態補償制度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所謂科學的生態補償制度就是要“用計劃、立法、市場等手段來解決下游地區對上游地區、開發地區對保護地區、受益地區對受損地區、末端產業對于源頭產業的利益補償”。2通過建立科學的生態補償制度,形成一個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發展、和諧共生的局面。生態治理和生態文明建設,不僅要實現國內代內環境正義,而且也必須關注國內代際環境正義。對此,習近平指出生態文明建設不僅是為了滿足當前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且也必須為后代人留下天藍、地綠、水凈的美好家園,我們不能為了追求一時的經濟增長和政績而濫用自然資源,因為“資源開發利用既要支撐當代人過上幸福生活,也要為子孫后代留下生存根基”。3 習近平這里強調的是在生態文明建設中堅持“代際環境正義”的重要性。
“國際環境正義”是針對當前由資本所支配的不公平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造成資源在不同民族國家不公平分配而提出的。不僅資本主義現代化所需要的自然資源和世界市場是依靠對落后國家的掠奪完成的,而且資本依靠其支配的不公正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和國際分工,對發展中國家的自然資源進一步掠奪,并造成生態危機的全球化發展趨勢。對于如何展開國際生態治理,對于如何承擔生態治理的責任和義務問題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和爭論。1991年在北京舉行的“發展中國家環境與發展部長級會議”發表了《北京宣言》,該宣言代表了發展中國家關于生態治理責任和義務的主要觀點。該宣言在肯定全球生態治理是人類共同的責任的同時,指出“在當今國際經濟關系中,發展中國家在債務、資金、貿易和技術轉讓等方面受到種種不公平待遇,導致資金倒流、人才外流和科學技術落后等嚴重后果。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因而受到制約,削弱了他們有效參與保護全球環境的能力”。1該宣言進一步指出,“保護環境是人類的共同利益。發達國家對全球環境的退化負有主要責任。工業革命以來,發達國家以不能持久的生產和消費方式過度消耗世界的自然資源,對全球環境造成損害,發展中國家受害更為嚴重”。2也就是說,發達國家是當前全球環境問題的主要制造者,理應對全球環境治理承擔主要責任和義務。但是,資本出于追求利潤的本性,不愿意承擔其應盡的責任和義務,美國拒絕簽訂《京都議定書》和退出關于全球氣候治理的《巴黎協定》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只有遵循 “環境正義”的原則,才能真正化解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全球生態治理中關于責任和義務問題上的矛盾和沖突。根據“環境正義”原則,全球環境治理就應當遵循“共同但有差別的原則”。所謂“共同的原則”,就是指所有民族國家都應承擔全球環境治理的責任和義務,因為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家園,呵護地球家園是人類的共同利益;所謂“有差別的原則”,一是根據當前全球環境問題的責任劃分各民族國家應承擔的義務,由于發達國家是當前全球環境問題的主要制造者,他們理所當然對全球環境治理負有最大的責任,二是根據各民族國家不同的發展階段劃分全球環境治理的義務,由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資金和技術比較雄厚,而發展中國家面臨的主要問題是解決貧困,這就意味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有責任向發展中國家提供環境治理必要的資金和技術,只有這樣才能把全球環境治理與發展中國家消除貧困有機結合起來。對此,習近平提出了全球環境治理應當消除狹隘的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思維,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因為在全球環境治理上“如果抱著功利主義的思維,希望多占點便宜、少承擔點責任,最終將是損人不利己。巴黎大會應該擯棄零和博弈狹隘思維,推動各國尤其是發達國家多一點共享、多一點擔當,實現互惠共贏”。3 正因為如此,習近平強調全球環境治理遵循“共同但有差別的”責任原則沒有過時,這一原則是“環境正義”的價值取向的具體體現。
三、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應當維護中國的發展權和環境權
所謂發展權,是指民族國家具有自主選擇發展道路和發展模式的權利。1986年聯合國通過的《發展權利宣言》把發展權看作一種基本人權,肯定民族國家都具有單獨制定本國發展道路和發展政策的基本權利,目的是促進國民的自由全面發展,并強調民族國家之間必須尊重彼此的發展權;所謂環境權,就是民族國家既有自主利用本國自然資源的權利,又有不對其他國家和地區輸出環境污染的義務。聯合國1988年通過的《關于召開環境與發展大會的決議》對此指出:“各國根據《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法的各項可適用原則享有按照其環境政策開發其本國資源的主權權利,并重申他們有責任確保其管轄或控制范圍內的活動不會對在其國家管轄范圍以外的其他國家或地區的環境造成損害,而且各國必須根據其能力和具體責任在保護全球和區域環境方面發揮應有的作用。”4可以看出,發展權與環境權規定了民族國家擁有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也就是說,發展權與環境權一方面是民族國家不可剝奪的基本人權,另一方面要求民族國家在行使這種權利的同時,又必須承擔不對其管轄范圍以外的國家和地區造成損害的責任和義務。但是在當前資本所支配的不公正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中,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權與環境權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這體現在發達國家根據自己的發展模式和價值觀對發展中國家所選擇的不同于發達國家的發展道路和模式橫加指責,并把當代生態危機的根源歸結為發展中國家的發展。不僅如此,他們還借助建立在資本基礎上的國際分工體系,一方面把污染產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另一方面通過抬高工業產品的價格、壓低原材料的價格,掠奪發展中國家的自然資源,損害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權和環境權。這就決定了建構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必須使資本所支配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走向民主化,捍衛中國的發展權與環境權。
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應當引領中國經濟社會和諧發展,使之具有一種發展觀的功能。對于生態文明建設與發展的關系,不同的生態思潮的看法是存在區別的。具體說,西方“深綠”思潮和有機馬克思主義立足于后現代主義的價值立場,把生態文明與經濟增長、技術運用對立起來,實際上在生態文明和發展關系問題上持否定的態度,從而把生態文明的本質歸結為人類屈從于自然的生存狀態;西方“淺綠”生態思潮雖然肯定技術進步和經濟增長的重要性,但其所追求的發展不是以滿足人民基本需求為目的的發展,而是資本更好地追求利潤的發展,它所追求的發展的結局必然是有違公平正義的富者愈富、窮者愈窮的發展,這種發展不是“真發展”;“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強調生態文明建設與經濟增長和技術進步不僅不是矛盾的關系,而且是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它所追求的發展是滿足窮人基本生活需要以及集體整體和長遠利益的發展,他們的這些思想是值得肯定的,也是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應當吸收的積極內容。經過4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轉換到了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我們的人民熱愛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療衛生服務、更舒服的居住條件、更優美的環境,期盼孩子們能成長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我們的責任,就是要團結帶領全黨全國各族人民,繼續解放思想,堅持改革開放,不斷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努力解決群眾的生活困難,堅定不移走共同富裕的道路”。1這就要求中國生態文明理論話語體系不僅應當能夠促進“真發展”,而且也應當能夠促進“好發展”。所謂“真發展”,就是要堅持人民的主體地位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重視發展的成果由人民共享,堅持人民群眾是否滿意是評價發展好壞的標準,從而“順應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斷實現好、維護好、發展好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做到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2 所謂“好發展”就是摒棄過去靠資源投入,以耗費大量資源和生態環境為代價的粗放型數量增長,代之以以科技創新為主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綠色、協調和可持續發展,通過這種“好發展”來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