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2019年10月3日,一幅由英國街頭藝術家班克西創作的諷刺下議院政客們的畫作拍出了990萬英鎊的創紀錄高價,畫中的英國議會儼然是“猩猩們的天下”
隨著10月31日脫離歐盟的“死線”臨近,英國政局變得更加動蕩。支持“脫歐”或“留歐”的雙方在議會發言的用詞,也愈發火藥味十足,如“投降法案”“參與戰爭”“背叛”“變節”等。而以“Order! Order!”口頭禪聞名于世、且即將退休的下議院議長約翰·伯考表示,各方都應控制自己的語言,“將對方視為反對者,而非敵人”。
除了朝野激烈攻訐,把一向“中立”的女王也卷進輿論之外,英國主流政黨內部也發生嚴重撕裂,導致英國戰后政治版圖開始發生重要變動。尤其是,在互懟的英國兩大黨之外,堅持“留歐”立場、主張第二次公投的自由民主黨正在崛起。
在經歷兩年的擾攘后,沒能帶領英國脫離歐洲聯盟的女首相特蕾莎·梅,在7月24日正式下野。通過幾輪黨內投票,前外相、前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接任英國保守黨領袖和英國首相。
約翰遜繼續被四分五裂的議會挾持,成為各派“吊打”的對象。
保守黨黨內以66%的大比數,選出號召“硬脫歐”的約翰遜,預示著保守黨大部分支持者開始轉向強硬的“脫歐”路線,原來的“親歐派”日益被邊緣化。
英國保守黨這個有幾乎200多年歷史的政黨,從來就不是由清一色意識形態信仰者形成的政治組織,而是一個廣泛的利益共同體。曾在現代保守黨形成中扮演重要角色的19世紀英國首相本杰明·迪斯累利,就這樣總結英國保守黨靈活的意識形態:“保守中改革,改革中保守。”
由于保守黨同時具有廣泛溫和的成員和真正信仰保守主義的中堅分子,舊式英帝國的懷舊者、宗教保守人士和市場自由主義者,在保守黨的大旗下結成了聯盟,讓其在全英國的選票基礎非常廣泛,成為現代英國執政時間最長的政黨。
在“脫歐”危機的陰影下,保守黨黨內“親歐派”和“疑歐派”之間的矛盾終于浮上臺面,終于演化成保守黨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清黨行動”。

年事已高的科爾賓也是一個不穩定因素,甚至會成為工黨的包袱
“脫歐”立場強硬的約翰遜聲稱,無論是否與歐盟達成協議,10月31日“脫歐死線”的日子將會成為英國脫離歐盟的最終日子。但是約翰遜 “無協議脫歐”的動議,在下議院卻遭到了黨內“親歐派”聯合工黨的截擊,最終羞辱性地遭到議會否決。一怒之下,約翰遜把21名投政府反對票的保守黨議員驅逐出黨。
多名效力保守黨多年的元老,被保守黨“黨鞭”告知,自己已經不再是保守黨下議院議員。第二天,這21名前保守黨議員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反對派的席位上。此情此景,成為了英國議會歷史上最戲劇性的一章。
這21個被驅逐的保守黨議員之中,有不少可以說是保守黨曾經顯赫一時的名宿。
曾在20世紀90年代擔任梅杰內閣財政大臣的肯·克拉克,保守黨黨員資歷長達40多年,早在70年代就在首相希思的內閣任職,是撒切爾夫人、梅杰、卡梅倫的四朝老臣。在21世紀初保守黨被布萊爾領導的新工黨連續挫敗的時候,克拉克一度被認為是出任保守黨領袖的熱門人選。
同時被約翰遜清除出黨的,還有約翰遜本人的偶像—丘吉爾的孫子尼古拉斯·索姆。
約翰遜還把“砍頭”的長刀伸進上議院,把曾經導致撒切爾夫人垮臺的另外一位保守黨大鱷邁克爾·赫爾塞廷驅逐出黨,甚至把矛頭直指前首相約翰·梅杰。
當然梅杰也反應強烈,雇請律師把約翰遜告上法庭,試圖通過法律途徑阻止“無協議脫歐”。同屬一個黨的前任首相和現任首相對簿公堂,開創了英國政治史的一項紀錄。
約翰遜上任不滿兩個月,就把三名前財政大臣和一名副首相開除黨籍,手腕的潑辣讓朝野驚愕。但是,這也把約翰遜自己推到一個更加弱勢的位置:他的內閣失去了議會大多數的支持,成為了一個弱勢的少數派政府。約翰遜上臺后,英國議會6次違背首相的意向投票,特別是否決了約翰遜競選時最響亮的諾言—“無論如何在10月31日都要脫歐”—可以說是徹頭徹尾的羞辱。
在英國過去的歷史里,首相在議會投票中多次失利,內閣失去議會支持的時候,首相可以向女王請示解散國會,重新舉行大選。但是,2010年卡梅倫政府通過了《議會固定任期法》,首相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解散議會重新舉行大選,而是要獲得2/3的議會支持,才能夠提前舉行大選。

2019年9月25日,英國議會下議院重新召開會議,首相約翰遜回答提問
這個旨在讓議會政治更加穩定的法案,到頭來在面臨“脫歐”危機的時候,卻成為議會穩定的最大障礙—民望低落的工黨并不希望馬上舉行大選;約翰遜要求大選的動議,沒獲得議會2/3的議員同意;首相讓選民直接選擇“脫歐”方式的計劃落空。
約翰遜繼續被四分五裂的議會挾持,成為各派“吊打”的對象。也難怪,當初被質疑“脫歐”不力、同樣被議會“吊打”的特蕾莎·梅,最近又重新出現在下議院后座,用幸災樂禍的笑容看著被議會“吊打”的約翰遜。
執政的保守黨黨內爆發全面內戰,本來對于反對黨來說是天大的利好消息。當年撒切爾夫人下野,保守黨因為歐洲問題陷入內訌,主張改革的布萊爾率領“新工黨”在1997年大選中,以排山倒海的氣勢當選,讓保守黨坐了十年冷板凳。
但是,布萊爾當年率領工黨氣勢如虹大敗保守黨的情景,再也不會重現了,因為作為主要反對黨的工黨,內部斗爭更加慘烈。無論保守黨怎樣亂,工黨的民望還是極其低落,民調支持率一直落后保守黨約10%。
在不少分析家看來,工黨的不振,最大的癥結在于其黨首杰里米·科爾賓。與布萊爾的中間路線截然相反,科爾賓是金融危機爆發之后,底層選民和年輕選民不滿保守黨財政緊縮政策的產物。在2015年的首次工黨領袖全體黨員直選中,科爾賓挾著年輕人群體的高人氣當選,從一個不起眼的激進左翼黨內少數派,一躍成為英國主要反對黨的領袖。
不打領帶、不吃葷、公開宣稱要英國主動放棄核武器的科爾賓,是英國左翼民粹力量崛起的一個標志性人物,也是工黨黨內工會力量對布萊爾中間主流路線的不滿大爆發的結果。
但年事已高的科爾賓也是一個不穩定因素,甚至會成為工黨的包袱。在大部分選民看來,觀點清奇的科爾賓,并不具備擔任英國首相的素質。
在1983年的大選期間,英國選民寧愿要咄咄逼人的撒切爾夫人,也不選擇工黨左翼領袖邁克爾·福特成為首相。而當下科爾賓的左傾路線比福特更加激進,選民難以相信他是取代約翰遜的理想人選。
工黨的中間派干部甚至擔心,科爾賓這種激進的托洛茨基主義分子,根本就沒有執政的打算,而是通過挾持工黨促成一些社會運動。要是長久下去,工黨還怎么在議會民主的主流政壇發揮作用?

自由民主黨新當選的女黨首喬·斯文森
科爾賓的底色就是“脫歐派”,只是被工黨強行“改造”,才變成曖昧的“留歐派”。
在約翰遜一直堅持強硬“脫歐”立場的同時,也許一個反對派領袖應該祭出“留歐”的大旗從而拉開距離。但是,科爾賓早年激烈反對歐盟的言行,以及當下對歐洲的曖昧立場,讓不少年輕工黨支持者很著急。約翰遜在首相答辯的時候,就這樣揭示:科爾賓的底色就是“脫歐派”,只是被工黨強行“改造”,才變成曖昧的“留歐派”。
科爾賓本人的最大票源—年輕大學生—大部分都擁抱“留歐”立場。當英國因為“脫歐”問題停滯不前,當年把科爾賓選上工黨領袖的大學生和年輕選民們,希望科爾賓能夠成為“留歐”的旗手,卻發現這個領袖的態度模棱兩可。
科爾賓的人氣開始蒸發,工黨主流溫和派不希望跟科爾賓一起被泡沫化。領袖和國會議員之間爭執不斷,讓選民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可以穩定執政的團隊。
英國“親歐”選民對工黨和科爾賓失望,最終把目光鎖定在自由民主黨的身上。
該黨新當選的女黨首喬·斯文森(Jo Swinson),就這樣旗幟鮮明地宣稱:自由民主黨是一個“留歐黨”,他們不但主張第二次公投,也毫無保留地主張撤回執行“開啟脫歐程序”的《里斯本條約》第50條。
原先支持工黨和保守黨的“留歐派”選民,開始認為自由民主黨也許最能代表他們的主張。目前,英國三大反對黨—工黨、自由民主黨及蘇格蘭民族黨,開始商討組成正式的聯盟,以阻止約翰遜的“硬脫歐”計劃。而在約翰遜不斷清黨、試圖鞏固“脫歐”立場的同時,一些主張“留歐”的前保守黨議員也把目光投向了自由民主黨。
今年7月,保守黨議員菲利普·李投靠自由民主黨,并在約翰遜發表議會演說之前,跟隨斯文森走到反對派的議席附近。頓時保守黨內流言四起,稱該黨后座議員都在討論有哪幾個議員準備變節。
隨著“留歐”和“脫歐”雙方態度變得越加固執,加上10月31日“脫歐死線”日趨臨近,雙方都試圖把握主動權,“脫歐”這臺戲如何演下去,將會充滿未知性。但是無論如何,英國的政治版圖都將會發生巨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