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10月24日,在山東濟南省會大劇院音樂廳開啟了首屆全國優(yōu)秀民族樂團展演活動的帷幕。這是由國家文化和旅游部藝術司、山東省文化和旅游廳聯合主辦的一屆全國高水準民樂展演。歷時十天的展演活動中,來自各地的9支專業(yè)民族樂團各自帶來了近期最有代表性的精品佳作,既展示了樂團近年來的原創(chuàng)成果,也反映出樂團建設的現狀與實力。筆者作為文化部藝術司特約評論員,全程參與了是次展演及演出后專家組“一團一評”的研討會活動,收獲頗豐,感慨良多。
若以1920年大同樂會在上海的成立為據算起,中國民族管弦樂藝術已有近百年的發(fā)展歷史?;厥走^往,創(chuàng)作者們探索跋涉的足跡和題材形式多樣的曲目深刻地折射出時代的變遷與受眾審美趣味的變化。由上海啟始,后轉至重慶,再北上北京,繼而在全國普及開來,民族管弦樂藝術用了不到40年的時間;如今,它在人們心目中,已經作為傳統音樂文化的重要代表被接納下來;通過它,講述歷史上的中國故事,向世界傳達當代的中國之聲。這次展演的9場音樂會,是從全國各地的47個民樂團體中遴選出來,可以說是近年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民族器樂合奏文化的集中展示,標志著當下中國民族管弦樂藝術的最高水平與發(fā)展走向。
一、“樂”與“劇”的雙重呈現
展演期間的9場音樂會中,有五場是以民族管弦樂隊為主的演出形式,另有兩場冠以“民族器樂劇”的形式,其余兩場中除一場為民族室內樂外,還有一場集中展現了西南地區(qū)少數民族音樂風采的綜合性演出,名為“交互式民族音畫”。不難發(fā)現,本次展演凸顯了民樂合奏藝術由單一性向多樣性發(fā)展的樂隊呈現形式的變遷。
在我國,民族器樂合奏形式已有兩千多年的發(fā)展歷史。無論寒暑輪回、王朝更迭,還是廟宇宮廷、巷陌民間,總以其強大的生命力生存和繁衍著。20世紀初,伴隨西風東漸,現代意義的民族管弦樂隊誕生在中國城市文化中成型并發(fā)展。隨著近代化進程以及新文化思潮的感召,部分大城市里出現了專事民族器樂演奏的業(yè)余性社團,他們不僅對傳統樂曲進行整理、改編,還改革和制作民族樂器,組織排練并適時公演,在當時曾產生一定的社會影響。1920年正式成立的大同樂會開始將眾多中國樂器分門別類地歸入吹管、彈撥、拉弦、打擊四組樂器聲部,各個聲部以高、中、低樂器配套的原則架構,完成了構建現代意義的民族管弦樂隊雛形的歷史使命,成為近代民族音樂文化復興的生力軍。他們編演的《春江花月夜》則化為了彼時的時代記憶,流傳至今已近百年。如其所愿,至20世紀末,這種新型樂隊合奏形式已成為世界范圍內最為華人所認同的民族音樂表現形式了。
盡管處于起步階段的20世紀上半葉,各地誕生的民族管弦樂團體在形式與規(guī)模上并未統一,但基本遵循了大同樂會的樂隊架構原則,并不斷進行樂器改革,采用十二平均律的律制加以統一,以適應新型器樂合奏之需,追求和諧、統一、立體的音響效果與舞臺表現形式。樂隊也從最初僅依靠隊員們的默契配合進行演奏,到出現專職指揮與作曲,演奏員亦由背譜演奏改為讀譜視奏,這大大提升了樂隊的表現力。
20世紀50年代,時代需要確立新的藝術表演體系,將文藝表演藝術逐步向專業(yè)化、正規(guī)化、劇場化發(fā)展。這一時期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相繼成立了專業(yè)性質的民族器樂合奏表演團體,如上海樂團民族樂隊(1952)、中央歌舞團民族樂隊(1952)、中央廣播民族管弦樂團(1953)等,標志著我國民族管弦樂事業(yè)步入發(fā)展的新階段。大家在摸索中前行,從樂隊編制的初步確立、樂器改革的不斷深入、早期樂曲的創(chuàng)作與排演等方面,全面推進了民樂合奏藝術的向前發(fā)展。民族管弦樂開始規(guī)模化、樂隊形式趨于統一并被廣大群眾所接受和喜愛。
改革開放以來,面對西方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的巨大沖擊,民樂事業(yè)一度陷入低谷,音樂理論界曾針對民族管弦樂的發(fā)展開辟研討專欄、召開座談會。雖然在樂隊認知層面能基本達成共識,即當時的民族樂隊編制與民族傳統還存在一定距離,應當盡量擺脫西方音樂的影響,使其更具華夏傳統;但在實際樂隊編制建設與表現形式上,并未有明顯的回應與顯現。這種情形持續(xù)至20世紀末。
“時過于期,否終則泰?!备母镩_放40年后的今天,我們在這次首屆全國優(yōu)秀民族樂團展演中,看到了樂隊在舞臺形式上的多元呈現,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中央民族樂團的民族器樂劇《玄奘西行》(作曲、編劇、總導演:姜瑩),樂隊演奏員以角色的身份進入舞臺敘事中,通過肢體語言、簡練的臺詞與樂器演奏的有機融入,形成具有情節(jié)化的舞臺表演,完全顛覆了原先民族樂隊的只是有序就坐于舞臺之上的展示形式,成為民族管弦樂藝術多元化的另一種詮釋。
上海音樂學院的民族器樂劇《笛韻天籟》(藝術總監(jiān)、主演:唐俊喬)將中國傳統文化凝聚在有著8000年歷史的笛文化中,畫卷式的展示著竹笛的曼妙,透發(fā)出古樸、典雅的中國氣韻。舞臺上唯美的布景設計中,幾十位竹笛演奏員亦被賦予了角色意義,透過多種形式的竹笛演奏與肢體表演,以寫意的方式傳遞著玄妙、意象又賦予詩意的美。這種跨界的藝術展示在音樂舞臺上并不多見。
民族器樂小型合奏形式在民間流傳甚廣,歷史悠長,且樂器組合多樣。百年來,隨著樂器改革以及劇場化的呈現,這一形式也逐漸向專業(yè)化發(fā)展。作為舞臺藝術的民族室內樂,不僅要有高超的個人演奏技術,還要有成熟的默契配合。上世紀80年代,該形式曾贏得眾多作曲家的青睞,產生過一批優(yōu)秀的作品。然而,大型民族管弦樂隊的強勁發(fā)展勢頭還是遮擋了這一較為小眾的藝術形式的光芒。在這次民族管弦樂展演中,各種題材與風格的民族室內樂占據了一席之地,散發(fā)著獨有的藝術氣質。中央音樂學院的民族室內樂團作為47個展演報名團體中唯一的室內樂團,帶來了豐富而精致的室內樂作品;多種樂器的不同組合在舞臺上的多樣呈現,既現代又傳統的風格迥異的樂曲,無不展示了中國傳統音樂文化形態(tài)上的獨特魅力。再加之演奏家們無懈可擊的精彩演繹,也給作品提亮增色不少。
不囿于大型樂隊,形式上“各美其美”成為這次展演的一大特點。
二、“原生態(tài)”與“現代”的交匯融合
或許是千百年來中國人對于旋律的情有獨鐘,逐漸形成了音樂審美線性化的藝術思維方式和審美意識,優(yōu)美流暢的旋律往往是打動聽眾并使作品得以廣泛流傳的首要因素。百年前在民族樂隊誕生之時,探索者們便嘗試采用基本的西方古典作曲技法,加入簡單的功能性和聲語匯,將各類樂器組織在一起,演奏具有中國風格特征的旋律音調。
50年代以來,從事民族器樂創(chuàng)作的主要是民樂演奏家或指揮家,而少有專業(yè)作曲家介入。作品也多采用改編的手段,以民間樂曲、西洋管弦樂曲的旋律為主,配合簡單的功能和聲體系的多聲作曲技法,較為普遍地應用在了不斷涌現出的大型民族樂隊中。但與之前略有不同,創(chuàng)作者更加有意識地吸收民間音樂音調及旋律形態(tài),運用民間音樂的發(fā)展手法來進行樂隊作品的旋律寫作,并開始嘗試傳統和聲語匯的民族化表現。
80年代初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西方現代作曲技法與創(chuàng)作理念影響了當時的中青年作曲家群體,他們憑借創(chuàng)新思維與現代技法,以專業(yè)作曲家的身份進入民樂領域。1985年四五月間,幾位優(yōu)秀青年作曲家的19首新型民族器樂曲在北京公演,反響強烈。借鑒20世紀西方現代作曲技法寫作民樂作品逐漸成為一種風尚,作曲家們更傾向于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靈感,樂隊語言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呈現在觀眾面前,從旋律、和聲、調式調性、配器,甚至樂器演奏法等方面作了全方位的革新。創(chuàng)新的意識贏得了大多數業(yè)內專家的認可,但新奇的音響效果也失去了許多曾經的民樂愛好者。大多數運用現代技法的民樂作品,其“可聽性”成為作品廣泛傳播的一道屏障。雖然音樂理論界曾多次舉行專題研討,然而觀點不一、眾說紛紜。可喜的是,許多作曲家的不懈努力還是讓一批優(yōu)秀的樂曲成為代表90年代民族管弦樂創(chuàng)作水準的作品,如譚盾的《西北組曲》、郭文景的《滇西土風二首》、唐建平的《厚土》、秦文琛的《喚鳳》等等。這些青年創(chuàng)作者們開始專注于個性化音樂語言的表達,不被傳統創(chuàng)作技法與傳統樂隊和諧觀念所掣肘,努力挖掘內心深處的靈感與哲思,使作品展現出令人振奮的藝術表現空間。
在這次展演中,我們看到:同樣是一群銳意進取的中青年作曲家,從形式、內容、技法等方面進行了更廣泛的探索。他們背倚時代大潮,一面深入民間——挖掘那未曾雕琢的“原生態(tài)”之美,一面堅守現代——引領專業(yè)藝術創(chuàng)造的風向標,構建起“原生態(tài)”與“現代”共生共榮的音樂文化語境。作品一度超越現代技法帶給普通觀眾的藩籬,實現了作曲家與普通觀眾的情感對話。
例如,陜西省廣播電視民族樂團推出的《永遠的山丹丹》(作曲:王丹紅)便是一個成功范例。作品中,陜北民間音樂元素得到了充分應用,和聲、配器手法對音樂發(fā)展的推動作用更為突出,沒有回避或修飾民間音樂的“土”味,相反,將“原生態(tài)”民間音樂作嵌入式的安排,巧妙運用其粗獷豪放的個性表演,與大樂隊交相呼應,不僅映襯出它的獨特魅力,還營造出極富沖擊性“視聽感”的劇場效果,在專業(yè)和愛好者兩個維度均獲得了認可。
山東歌舞劇院民族樂團的古琴與樂隊《高山流水》(編配:唐雨泉),以象征古老傳統文化的古琴演奏與現代大型樂隊進行對話與交融,營造了絢麗多姿的自然景觀和寄景抒懷的文人音樂特質,透發(fā)著古樸又不失靈秀的詩情畫意;笙與樂隊《千秋和鳴》(作曲:王云飛),借用中國古老的樂器——笙及以此設計制作的“笙群”,形成笙的歡歌齊鳴,再現了傳統宮廷樂隊的宏大場景。中國歌劇舞劇院民族樂團的南簫與彈撥樂《望明月》(作曲:吳少雄)則以歷史悠久的福建泉州南音為音樂素材,表達了月色如水、南音悠悠的鄉(xiāng)情。
傳統文化元素與現代作曲技法有機“化合”的創(chuàng)作觀念,在展演中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文化歷史呈現與當代生活觀照的交互并存
民族管弦樂隊形成的早期,作品在題材方面就已體現出這一形式豐富的藝術表現力,除了選擇古曲、傳統樂曲如《春江花月夜》《月兒高》《國民大樂》等進行改編外,也有對民間音樂的整理,如《金蛇狂舞》《翠湖春曉》等,還有許多作品是作曲家的全新之作,如《彩云追月》《晚來香舞》《華夏英雄》等,這些均作為民族管弦樂的傳統被繼承下來。俯瞰之下,無論是上世紀50年代民族管弦樂隊興盛期,八九十年代的新技法探索期,還是21世紀以來的各種體裁形式的新作,傳統始終延續(xù)的同時,作曲家的興趣點似乎更加集中在了民俗性節(jié)日場景以及傳統文化精神的現代詮釋。
這次參加展演的作品中,展現中華歷史文化傳統與文脈、當代精神風貌與生活變遷的作品占據了很大比重。如前述的《玄奘西行》,以大唐高僧玄奘從長安出發(fā),西行取經至天竺為主線,展現了沿途各地區(qū)、各民族的傳統音樂形態(tài)與典型樂器表演,音樂上也有意識凸顯了民族樂器的個性化音色特征,內容上則歌頌了玄奘法師不忘初心、執(zhí)著進取的精神。
除了歷史題材外,表現當代生活面貌、地域色彩鮮明的現實題材作品也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廣東民族樂團的大型民族交響套曲《絲路粵韻》,由七位作曲家——趙季平、景建樹、張堅、韓蘭魁、房曉敏、張曉峰、藍程寶聯手創(chuàng)作的七個樂章,以寫意的筆觸為大家呈現出揚帆遠航的壯麗畫卷:既有海上絲綢之路的輝煌、航海人與命運的抗爭、絢爛的異域風情,又有濃濃的鄉(xiāng)愁、歸來時的喜悅,及當代航海人豪邁的情懷。部分樂章采用了廣東民歌等音樂元素與旋法,凸顯了祖國南方的地域風情。民族管弦樂組曲《永遠的山丹丹》以序曲、尾聲加六個樂章的篇幅,通過幾個極具代表性的情景敘事,將黃土高原上的陜北人對土地的眷戀、對生命的渴望,以及對于生活的熱愛等等表現出來,淋漓盡致地再現了陜北的風土人情,從而達到鄉(xiāng)土與時代的高度融合。吉林省交響樂團民族管弦樂隊的《高粱紅了》(作曲:王丹紅)通過“驚春”“忙夏”“秋頌”“鬧冬”等樂章來契合一年四季的更迭,生動再現了東北人質樸的生活景象,也深刻揭示了人與自然、與土地的相互依存。山東歌舞劇院民族樂團的《大道天籟》由四位作曲——王甫建、王云飛、李玥錦、唐雨辰創(chuàng)作的九首樂曲組成,作品內容立意齊魯文化,引古論今,追溯幾千年文明的源頭、民族精神的傳承,并塑造了豪爽又不失幽默的當代山東人的性格。
作品在題材內容上,將歷史與現實的“共時”呈現,立意高遠、深邃,成為展演的又一亮點。
結語:繼往開來
百年來,民族管弦樂藝術歷經幾代人的不懈探索,逐步完善了樂隊編制架構,樂隊的藝術表現力愈加符合現代人的審美情趣。雖然民族樂器的個性化音色屬性與大樂隊所需要的融合性要求在樂隊成立之初就已顯現出相互間的矛盾,在樂隊發(fā)展過程中也一直受到諸如不符合民族特點、民族樂器只適合小型組合而不適合大樂隊形式等各種質疑,但不能忽略的是,現代民族管弦樂隊所具有的豐富藝術表現力,為作曲家們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民族樂器在音色、音量、演奏技巧、轉調性能等全方面的改進大大提升了樂隊的整體性能,尤其在表現重大題材、宏大場面、深邃哲理時是任何一個民間樂隊所難以企及的。這其中,作曲家、演奏家與指揮家的共同努力極大推動了這一象征當代中華民族音樂文化的大型器樂合奏文化。同時,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創(chuàng)作觀念的轉變亦帶來了更多表現形式與音樂風格的呈現。
對于民族風格的追求與體現,自20世紀初期新音樂運動以來便貫穿于中國作曲家的作品中,借鑒-模仿-融合-創(chuàng)新的階段性進程昭示著作曲家們可貴的精神——探索的腳步從未停歇,創(chuàng)造的熱情也從未熄滅。在這次展演中,讓我們看到了音樂表現形式上的唯美與多樣的追求,看到了文化歷史呈現與現實生活關照的交互并存,也看到了當代作曲家極富個性化、時尚性的多維空間的音樂語言表達以及當代音樂與傳統文化的高度結合。這,無不散發(fā)著時代的溫度。
改革開放以來,民族管弦樂藝術開始被海外華人所共知,繼而在全球范圍的華人世界引起了強烈“共鳴”。眾多民族樂隊在世界各地的誕生,昭示了這一合奏文化所具有的民族認同屬性——這一植根于華夏民族肥沃的文化土壤里的藝術——一如既往地承載著民族、歷史、文化的重任。當下,作曲家們不再一味求新求變,不再被樂隊本身所顯現的不足所羈絆,而是更多關注于作品中人文精神的體現,關注于傳統文化元素的挖掘與提煉,關注于民族管弦樂藝術內涵的外化顯現。他們從優(yōu)秀傳統文化中捕捉素材,以當代人的智慧,將中國音樂的敘事性特征、民族管弦樂藝術善于營造畫面感的音響特質,與當代人對人生的思索、對生命的渴望,通過綜合性舞臺敘事、情節(jié)貫穿、人物塑造等手段,在作品中非常明晰和精準的表達出來。
文化是人類所獨有的,它的發(fā)生與發(fā)展,有賴于人類的不懈努力去創(chuàng)造與推動。不同的時代各有其歸屬的文化特質,亦需要不同時代的人們去保存或更新。百年前,民族管弦樂藝術在中西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中誕生,人們小心翼翼地堅守著內心深處的中華傳統。在互聯網飛速發(fā)展的今天,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多元并存已成常態(tài)。本次展演所表現出的,正是廣大民樂工作者們用時代賦予的語匯,書寫屬于這個時代的作品,擁抱繽紛的世界,塑造當代中國風格,并呈現出自律
式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彰顯了當代國人的文化自信。
[本文為國家藝術基金項目《共和國匯演史》成果之一,并獲“泰山學者”建設工程專項經費資助]
彭麗 ?博士,山東藝術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