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浦國
老爸今年94歲了,但一點兒不糊涂。
7月1日那天,老爸午睡醒來,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紙包遞給我:“歲數大了,記性不好,你替我保管吧,別弄丟了啊……”
我打開紙包一看,是老爸幾十年來在不同時期獲得的鄉醫證書。
我心里清楚,這些老爸引以為榮的“寶貝”,承載著他的奮斗經歷,也見證了國家的發展變化……
老爸叫高豐金,出生在遼寧省莊河縣,年少時讀過5年私塾。1947年家鄉搞土改,因為有點兒文化,他被推舉為區里的會計。在那個年代,能做會計這份工作可是被人高看一眼的。
十幾年后,家里接連出現的兩個重大變故改變了老爸的人生走向——1961年6月,剛剛步入甲子之年、原本身體硬朗的爺爺,不知何種病因,突然撒手人寰;幾天之后,我9歲的弟弟又因患急性腦膜炎而夭折。
短短幾天之內喪父失子,給老爸造成的精神打擊之大是無法形容的。沒多久,他毅然辭去會計工作,變賣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又求親靠友借了些錢,一個人離家出走了。
媽媽告訴我:“你爸說,當會計救不了人命,去學手藝去啦。”
三年后,爸爸回家了,背回來一麻袋有關中醫和西醫的各種新舊書籍。
后來家里人才知道,他先到丹東一家中醫醫院當了兩年學徒,又去大連的一家西醫醫院打了一年零工。干活期間看書學習、偷師學藝,經過不懈努力,既學會了中醫的“望聞問切”,又掌握了一些西醫診病方法,尤其對中醫針灸術運用嫻熟。
老爸回村后,雖然職業還是種地、身份還是社員,但因為有一技之長,時常為鄰里看病,漸漸在十里八村有了名氣。1964年,他成為大隊衛生所唯一的衛生員。后經大隊推薦、公社衛生院批準,他到莊河縣醫院參加了專業測試,由縣衛生科頒發了一個農村初級醫生證書。
成為鄉醫的老爸,雖然有了養家糊口的本事,但隨著家庭人口的增多,僅靠他一個人掙工分換口糧,已不能解決全家人的溫飽問題。
1971年春天,為讓一家11口人填飽肚子,老爸領著一大家子到黑龍江投奔他的三舅,并在尚志縣黑龍宮公社興勝大隊落了戶。
剛到黑龍宮,看到這里男女老少的體型和步態,我驚訝不已——或是矮矮矬矬的個子,走路搖搖晃晃;或是粗粗鼓鼓的脖子,說話粗門大嗓。后來聽到這樣一段順口溜:“大骨節,滿腳心,挎筐的胳膊擰腚的臀,呆了吧唧粗脖根,不用問都是本地人。”
出于好奇,我認真探究了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這里土生土長的老百姓,平時飲用的都是塔頭甸子里流淌出來的地表水或淺井水,加之營養不良、缺醫少藥,不同程度地患有大骨節病、地甲病(粗脖根)、克山病。我家落腳的興勝大隊,正是尚志縣三大地方病的重病區之一。
老爸的三舅,也就是我的三舅爺,那年72歲,因患克山病在炕上已經躺了一年多。為了報答全家在此落戶的接納之恩,老爸針對我三舅爺的病癥,每天查閱各種中醫典籍和民間偏方。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他琢磨出一副中藥配方,又去尚志和延壽縣城買齊了中草藥,給我三舅爺服用熬制的湯藥,同時輔以針灸等療法。兩個多月后,三舅爺不但能下地了,還能干些輕體力活。
聽說新來的逃荒戶老高懂醫術,社員們都稱他為“高人”,誰家請他看病,都是禮遇有加,十里八村的社員也紛紛聞訊而來。老爸通過總結經驗,運用針灸和中西醫療法,相繼治好了十幾個患有地方性疾病、常年吃藥的“老病簍子”,名氣大增。
1971年7月,在社員求“醫”若渴的情況下,老爸這個外來戶被推上大隊赤腳醫生的崗位。同年8月,他參加了由松花江地區行署衛生局組織的鄉醫考試,獲得了一個類似中級醫師資格的鄉醫證書。

老爸當上赤腳醫生之后,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為患者救死扶傷,這是他當年立志學醫的初衷;能為病患解除痛苦,這是他人生的最大成就。而在行醫過程中,對一些患有罕見疾病特別是嚴重地方病的患者,他也常常產生力不從心、愛莫能助的苦惱。
1972年冬天,一個重大喜訊傳來,人們奔走相告:周總理派專家醫療隊來了。
原來,周恩來總理從新華社提供的一份內參上得知,經衛生部和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專家聯合調查認定,黑龍江省尚志縣是大骨節病、地甲病、克山病三大地方病的重病區,百姓缺醫少藥,建議中央關注。周總理立即作出指示,由首都各大醫院抽調專家組建北京醫療隊,進駐尚志縣開展三大地方病的綜合性預防和治療工作。
第一批北京醫療隊進駐尚志縣后,堅持“點面結合、上下協作、綜合指導、群防群治”的原則,對全縣發病率高的村屯派駐醫療小分隊。
身為大隊赤腳醫生的老爸,十分榮幸地參與到防治三大地方病的戰役中。
在北京醫療隊李家宜、陶萍兩位老專家及哈爾濱醫科大學、尚志縣人民醫院的醫務人員進駐我村巡診治療之后,老爸整天跑前忙后,引領醫療人員挨家挨戶調查登記,建立各種地方病檔案存卡,真是“累并快樂著”。在這一過程中,他隨時向北京和省里來的專家虛心求教,并積極為他們當助手、搞服務,按照專家組制定的治療方案,為患者調配服硒吃鈣的片劑藥量,定期入戶跟蹤問效。在專家為重患病人診治時,他在一旁目不轉睛地觀察,回家之后再把學到的知識記到本子上。
我家東院的鄰居蔡仁志是個大骨節病的重患者,粗大的腿腳骨節和手指大鼓包使他干不了重活,連十多斤的東西都拿不起來;他的老伴兒是克山病患者,兩個孩子還是粗脖根。一家人把三大地方病都占全了。老爸按照專家的醫囑,每天為他們送去適量的藥劑,并監督服用。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蔡家人的病情都有了明顯好轉,特別是兩個孩子的地甲病得到了有效控制。
看到許多患者的病情出現好轉,老爸的工作積極性更高了,每天起早貪黑不辭辛苦地東奔西走。村里人都說:“高大夫像個活菩薩,不用說人了,連各家的狗見了他都覺得親。”
經過北京醫療隊的集中救治,興勝和盛豐兩個大隊有374名患者得以治愈或病情好轉。大伙兒都夸老爸有功,老爸卻說:“我可不敢當,記住嘍——這都是托周總理的福,托專家們的福啊!”
1974年3月,年屆半百的老爸為獲取具有副高級鄉醫的資格證書,參加了縣衛生局舉辦的為期五個月的業務培訓,并在當年7月全省鄉醫醫師資格統一筆試和臨床技能測試中名列前茅,獲得了由黑龍江省衛生廳頒發的醫師執業資格證書。
1975年春天,在第二批北京醫療隊進駐尚志縣進行地方病防治時,老爸作為全公社僅有的兩名擁有副高級資格的鄉醫中的一員,被抽調到縣里的醫療小分隊,參加了為期14個月的地方病巡防救治工作。
1986年,老爸隨我遷居到尚志縣城居住,憑借副高級資格的鄉醫證書,在城里開辦了一家衛生所,開啟了懸壺濟世的職業生涯。談及往事,老爸說,作為一名鄉醫,當年能參與到地方病的防治工作中,與北京的專家們一起為患者解除病痛,那是他這輩子最光榮的記憶。
對于老爸的光榮記憶,我是十多年后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深意。
在擔任尚志市地方志辦公室主任期間,我接觸到了大量史料。據《尚志縣志》記述,1942年冬天,當時的珠河縣有25 417人死于急性克山病,其中全家人死光的584戶。據1949年春統計,當時大骨節病患者25.4萬人,其中未成年人患病比例高達62.3%;地甲病患者17.3萬人,其中60%以上為女性。1949年12月,東北人民政府衛生部和松江省政府將尚志列為“衛生實驗縣”。1950年5月,在尚志城關區建立了松江省地方病防治所。1964年春天,在一面坡鎮設立了黑龍江省大骨節病研究所……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群防群治、綜合施治,到2002年5月,經世界衛生組織、國家衛生部、省衛生廳三級聯合檢驗,三大地方病在尚志地區的發病率為0,標志著嚴重危害人民群眾健康的三大地方病得到了徹底根治。
這一造福人民的豐功偉績,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創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