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吊灰（小說）

雪歸

他像鴨子一樣伸著脖子，他的小眼睛在近視鏡片后頻繁地眨巴著，他呼出的熱氣將玻璃窗糊了一團，他竟然用袖子急急地擦了兩把，繼續(xù)探頭觀望。

如果不是有玻璃窗擋著，估計他要把身子也要探出去。她不動聲色地觀察他。

他的下巴上胡茬十分明顯，他的左耳窩竟然還有一粒體積不容小覷的耳屎——一個不修邊幅的油膩中年男，她心里暗笑眼前這個男人，從來不會在正事上下功夫，偏偏在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費心思。譬如此刻，他正站在五樓的窗前專心地看樓下的人搬家。

你要真關(guān)心，不如下去幫忙。她想說，但話到嘴邊又收回去，沒有出聲。她聽見他小聲地嘟囔著什么，此刻她并不想弄清楚。

她叫他老張，他叫他小星。老張不是很老，不過四十三歲，小星也不小，在奔四路上已經(jīng)變成了豆腐渣。他們家住的這套房子，是炙手可熱的學(xué)區(qū)房——城區(qū)最大的中學(xué)就在離小區(qū)兩公里處。這里的房子，雖然建筑質(zhì)量并沒有想象中的好，但并不影響人們對這個外墻皮大片脫落如牛皮癬、地面坑坑洼洼的小區(qū)的向往之情。

小區(qū)里很難得有空房，對許多有家有學(xué)子的家長來說，如果能在這個小區(qū)買到或租到房，簡直可以用幸運來形容。而且這里離縣城的中心地帶也很近，沒有固定工作的人，住這個小區(qū)找工作也很方便。或者當個超市的售貨員，或者做個快遞員，總之，只要肯吃苦、少計較，養(yǎng)活一家人自然是沒問題的。前提是，你得住在這個小區(qū)。

現(xiàn)在，老張關(guān)注的是一家剛搬來的住戶。搬家的只有一個女人和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男孩子。

這個家的男人呢？在外地還是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看著兩人拖著疲憊的身體一趟趟進出，老張不由好奇。而且他們往新家搬的全是舊東西，這可不多見。

而讓老張如此好奇的原因還有一個，是那個女人說的一個詞。

剛才，就在老張進單元門前，那個矮個的、臉色黃白、隨意扎著馬尾的瘦弱女人對那個男孩說：“有吊吊灰，等下，我再來一掃帚。”女人說完后，用掃把在一個陳舊的沙發(fā)靠背椅掃了兩下。

“吊吊灰”，老張很久沒聽人說這個詞了。“吊吊灰”是灰塵積攢過多而形成的絲狀物。這個土得掉渣的詞，只殘存在老張的記憶當中。

老張記得農(nóng)村老家的母親和父親常說這個詞，他們隔一陣會把陳年的積灰用掃把清理掉。當這個女人說出這個詞時，老張?zhí)匾饬粢饬思磳愕饺龢堑倪@家住戶。而讓老張始終想不通的是，后來過了幾個月，竟一直沒見這家的男人露面。他知道他們家不是沒男人。有一回，老張見他們家的孩子親熱地挽著一個中等個的男人叫爸爸，遺憾的是老張只見了那個男人的背影。

“我晚上九點回來，不用接我。中午你給軒軒叫外賣送到校門口。”出差在外的小星用微信給老張下命令，他不敢不遵從。

老張并沒有網(wǎng)上購物、訂餐的經(jīng)驗，以前小星即使出差也會在網(wǎng)上給女兒軒軒訂餐，這回小星突然讓老張解決，老張便打開手機研究了好一會兒。然后通過微信關(guān)注了一個外賣平臺，點了一份紅燒肉、一份魚香肉絲、一份土豆絲和兩份米飯。之所以要點兩份主食，不是他們的女兒軒軒胃口大，而是女兒還有一個同學(xué)劉娜。兩個孩子商量好一起吃飯，由雙方家長輪流給她們準備晚飯。

軒軒今年上高三，現(xiàn)在離高考只剩下一個月。半年前學(xué)校開設(shè)了一個高三雨露班，將每個班里成績排前的孩子在每天晚上七點半組織起來進行強化學(xué)習(xí)，直到晚上十一點才下課。

雨露班挑選的都是班里成績拔尖的學(xué)生，就這點來說，軒軒的表現(xiàn)確實讓他們夫妻倆省心。

飯點好了，老張不忘備注一句：“請務(wù)必下午六點五十五送到！謝謝！”然后詳細檢查地址和送餐時間，點了“確定”并微信支付。

做完這些時，老張不能不感慨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達。如果沒有微信和這些平臺，那就意味著他和妻子下班后，必須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買菜做飯，做好后裝飯盒再送到校門口。

軒軒每天下午七點準時下課，吃飯的時間只預(yù)留了半個小時，每一分鐘都耽誤不得，吃完就得馬上去雨露班上課。

老張夫妻給軒軒送了幾天飯后，這個懂事的孩子堅決不要他們再送飯，說是太辛苦太麻煩，她去食堂吃。

但有一天，小星聽說食堂的米飯是涼的，菜也不熱，牛肉面里連牛肉渣都沒有，放的是方便面里所謂的牛肉時，心里就十分郁悶。畢竟是關(guān)鍵時期，備戰(zhàn)高考，每個高三學(xué)子的家長都繃緊了弦，生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現(xiàn)在正在長身體需要增加營養(yǎng)的孩子卻只能吃冰涼的、營養(yǎng)大打折扣的晚餐，這讓老張十分不忍心。小星更是不滿，說她認識校領(lǐng)導(dǎo)，要找校領(lǐng)導(dǎo)反映一下。

老張阻止了她。這個時候，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可能引起大麻煩。給校長反映倒也沒問題，問題在于食堂早被外包，人家要做生意要賺錢，飯不論好壞涼熱總有孩子吃，因為幾千個學(xué)生在那等著，食堂只要管飽就可以。再說了，別的孩子可以在食堂吃，為什么就他家孩子不能在食堂吃呢？如果放大說，那就顯得他家張子軒嬌生慣養(yǎng)，這樣老師對女兒的印象就會大打折扣。女兒要天天面對老師，如果老師看她不順眼，豈不更有得受？

想到這些，老張和妻子商量好點外賣送。這家平臺的商家入駐他們這個地方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外賣配送員穿著黃色的工作服騎著小車穿行在大街小巷，形成了一道獨特風(fēng)景。

如此一來，的確方便了許多家長，有不少雨露班學(xué)生的家長采取用這種方法解決孩子的晚飯問題。

當時間的指針劃向七點二十分時，老張不由慶幸，今天的配送員居然沒打電話給他就把飯送到女兒手里了，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就在老張放下心時，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老張猜測，應(yīng)該是外賣，估計是送到后特地給他說一聲的。

老張接通電話，卻是女兒打來的。學(xué)校不讓學(xué)生帶手機入校，孩子們想打電話只能自己想辦法。手機是女兒借另一家外賣配送員的，女兒問爸爸今天的飯怎么還不送來，說是上課時間快到了。

此時，又有電話打入，這回是外賣配送員的。配送員問老張飯是不是送到學(xué)校門口。

老張忙問他在哪，說孩子正在等。

配送員說他在店里，正要取餐。老張一聽便火大，他大聲質(zhì)問配送員為什么這個時候才準備取餐，等送到還要多久？如果超過時間還送不到，孩子是吃不到飯的。并說取飯加吃飯時間只有半個小時，因此他特別備注了時間讓提前送到，結(jié)果不但沒有提前，反而還晚了二十分鐘，這不是耽誤事情嘛？

配送員解釋說單子多沒辦法。

老張強壓下怒火，說這個時間你還沒取飯，再送去也來不及。老張掛了電話趕緊給女兒打過去，告訴她自己趕緊想辦法吃飯。女兒在電話里說，這會去食堂肯定來不及，而且今天沒帶錢也沒帶任何零食，只能餓著。

想到女兒中午只吃了一點點東西，如果這會兒吃不到飯，只能等到晚上十一點以后。在這個關(guān)鍵時間，一點都疏忽不得。因為高三壓力大，女兒體質(zhì)明顯變差，三天兩頭的感冒加上不時發(fā)作的胃炎，讓小星傷透了腦筋。今天的事，說小了只是一餐飯沒送到，說大了，是老張不盡心。因為他不盡心，讓兩個孩子餓著肚子。況且女兒那個同學(xué)的媽媽還是個小領(lǐng)導(dǎo)，和小星也有往來，這讓小星如何向那個孩子的家長解釋？

老張越想越生氣，于是又給配送員打電話，問他在哪。聽說他還沒取餐，就告訴配送員訂單取消。配送員一聽就在電話里對老張發(fā)火，說單子這么多，這會兒是高峰期，你要取消訂單找經(jīng)理說。

老張無奈，此時就是自己插上翅膀，要給孩子送去也來不及，又不得不打電話到女兒那頭。

那邊那個外賣配送員把他的電話給了軒軒，軒軒在電話里委屈地說：“爸爸，剛才配送員來了，說你罵了他，所以他不送了。”

老張一聽更加來氣，什么叫他罵配送員？他老張在單位二十年都沒有和人紅過臉。向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他主張的是息事寧人，幾乎從來不會發(fā)火。在家里更是事事讓著妻子和女兒，不輕易發(fā)火。現(xiàn)在配送員就因為老張問他沒有送到的原因說他罵人，這讓老張難以接受。他再次打電話給配送員，但對方遲遲不接聽。于是老張點開微信，按了投訴。

對話框彈出來一個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電話，老張不知道自己投訴成功了沒有，心里的火氣依舊難消。這時，配送員打電話過來，問老張還要不要送餐。

老張沒好氣地說：“這個點還問要不要，來得及嗎？”

配送員說：“我一分鐘就可以送到。”

老張一看，還有五分鐘時間學(xué)校關(guān)門，如果真能一分鐘送到，女兒還能勉強扒兩口飯進肚，也能解決問題，便說道：“如果能一分鐘送到那就趕緊送，否則學(xué)校門鎖了誰也進不去。”

配送員掛了電話，老張看著時間數(shù)秒，決定再給軒軒打電話，讓她再等兩分鐘，配送員已經(jīng)在路上了。

老張打過去時，是校門口那位配送員接的電話，告訴老張說學(xué)校已鎖門，學(xué)生們都回去上課了。

掛了電話的老張只能再打電話給正在路上的配送員，讓他別送了，因為關(guān)門了。

老張多次撥打，對方一直不接聽，無奈之下，老張強壓著怒火給業(yè)務(wù)經(jīng)理打電話，說配送員送晚了，現(xiàn)在沒法取餐，要求取消訂單。那個經(jīng)理倒也講道理，說沒問題，他會取消訂單，然后掛了電話。

這個時候，配送員的電話又打進來。老張告訴他，單子取消了，因為聯(lián)系不到他，已經(jīng)給他們經(jīng)理說過取消了訂單。哪知道配送員接了電話就說老張涮他，太過分，并說，老張剛才罵人，現(xiàn)在還耍人。

電話里配送員態(tài)度十分惡劣，老張不想再和他費口舌，直接掛了電話。

這個晚上老張沒吃飯。他裝了一肚子氣，哪有心思吃飯！在沙發(fā)上窩了一會，然后聽音樂、看電視，但根本靜不下心。

一想到女兒和她的同學(xué)劉娜要餓肚子，而配送員電話里強硬的口氣，老張心里就覺得憋悶，又無從排解。女兒的性格有點孤僻，這和老張有點像，人際關(guān)系上總是處不太好，和同學(xué)交往時，雖然沒有太多矛盾，但是交好的并不多。現(xiàn)在女兒的這個同學(xué)劉娜，因為小星的努力，才讓兩個孩子的關(guān)系近了許多，但老張從女兒偶爾的說話中能感覺出來，她的這個同學(xué)矯情又做作，是個典型的公主脾氣。平時軒軒考得比她好，劉娜都會發(fā)脾氣，幾天不理軒軒。而軒軒總是委曲求全，主動示好，兩個人的關(guān)系才會維持到現(xiàn)在。今天，軒軒餓了肚子，她知道父親不是故意的，會理解，會忍耐，但那個小公主劉娜可就不好說了，劉娜曾經(jīng)有一次因為外賣不好吃還沖軒軒發(fā)火。而今天，可不是不好吃，是根本吃不上，要餓肚子。

想到這些，老張心里更加難受。這個時候，手機提示音響了，原來是平臺顯示外賣送餐成功，已經(jīng)確認。

老張心想，明明是沒有成功，訂單取消，卻說配送成功，這不是明擺著欺騙消費者嗎？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張見平臺要求點評，便給了差評，并在備注里說明了情況。

晚上，小星回來了，老張不得不將此事告訴小星，小星一聽便怒不可遏，將老張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辦任何事都辦不成。接下來小星歷數(shù)老張結(jié)婚二十年來的各種不是，說他這個人，永遠都指望不上。

老張想回敬妻子兩句，怎奈他本是口拙的人，一張口，就不知道怎么說，想好的詞全去了爪哇國。小星伶牙俐齒，數(shù)落完老張不算，又將老張的父母拉了進來。

老張的母親在軒軒一歲時車禍去世，他的父親又找了個老伴在老家生活。前年老張的父親生病，哪知道他這個后媽變著法向老張要錢不說，還威脅說如果不給錢，就要和他父親離婚。為此，老張專門請了假回老家處理，他父親終因醫(yī)治無效去世。這件事成了老張心里的疙瘩，老張平時放在心里絕口不提，但此時卻被小星勾出來，讓他想起傷心往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小星說老張是個后媽控，只知道跟那個口蜜腹劍的老太搞好關(guān)系，卻和自己家人一味疏遠。

“天地良心，”老張拍著自己胸口說，“我從來沒想過厚此薄彼。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可能對自己孩子、老婆有二心？”

小星冷笑著說：“你是沒二心，你的心全在你后媽和你后媽的女兒那里了。你不是忙著給你后媽的女兒的孩子補課嗎？你幾時想過給軒軒補一課了？是不是想著培養(yǎng)好了，將來接替我的位置做備胎？”

老張真想打這個不講理的女人兩巴掌，但他下不去手。他不是打老婆的人，再說，他本來就理虧，怎么下得了手。

小星罵著罵著突然換鞋子準備出門，老張怕她氣頭上一時想不開有個好歹，便趕忙阻攔。小星對他又踢又打，老張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抱著她的腰問她去哪，并說全是他的錯，早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他哪怕不上班買了飯送去也不會出這幺蛾子。又說，兩口子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被窩睡覺，讓她別生氣，都是他的錯。

看他服軟，小星擦了淚，冷笑道，“你以為我要離家出走？想得美！我打拼了半輩子才有這個家，我才不會放棄呢。我是要給軒軒買一袋湯圓。讓孩子回來吃。高三壓力這么大，學(xué)習(xí)這么辛苦，還吃不上飯。”說到這里，小星的眼淚涌了出來。

老張鼻子一酸，也有點控制不住眼淚。他把小星拉到沙發(fā)上坐下說，“你才出差回來，你坐著休息，我去買。”

“買黑芝麻餡的。”小星說。

老張答應(yīng)著出去了。

買了湯圓，老張不想馬上回家，就獨自點了煙在小區(qū)里散步。

夜已深沉，幾乎不見人影，此時的小區(qū)顯得格外安靜。有幾盞路燈壞了，黑暗處影影綽綽，有覓食的野貓從老張身邊悄然而過。

準備返回的老張迎面碰到了三樓的那個女人，就是上回搬來的那個。女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被僅存的一盞路燈拉得變了形，她背著光影的臉顯得尤為蒼老，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

老張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準備回去。那個女人突然問老張：“你家孩子是不是也在一中？”

“就是。”老張知道她家孩子就在一中，便順口問了下她家孩子的情況。

哪知道那個女人立即低了頭，仿佛很難受的樣子。接著她說他們就不應(yīng)該住到這里來。原來，她家孩子因為剛來不適應(yīng)，學(xué)習(xí)成績倒數(shù)第一，被同學(xué)和老師瞧不起。最近，孩子的一支筆被同學(xué)偷了，偷筆的同學(xué)不但不承認，還說是他自己買的。那個筆是孩子他爸給他的生日禮物。孩子特別喜歡，哪知偷筆的學(xué)生不但振振有詞，還說這支筆他刻下了記號。這個所謂的記號，其實誰都可以做，但因為他這樣說了，又因為這個孩子在班里人緣好，許多人就指責她的孩子。孩子他爸聽說后十分生氣，上周他爸在校門口攔住那個偷筆的孩子，隨手打了兩巴掌。原來只是想嚇唬一下，哪想到那個男孩的家長知道后不依不饒。接著那個孩子突然就進了醫(yī)院，說是腦震蕩。要求賠償醫(yī)藥費和誤工費，張口就是一萬。他們原來住農(nóng)村種地，家里也沒什么積蓄，為了孩子上學(xué)搬家租房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這筆錢當然一時湊不上，結(jié)果學(xué)校就給她家孩子停課，說什么時候處理好什么時候上學(xué)。

女人說到這里，眼睛里亮晶晶的，老張在黑暗中看著這個女人的無助的樣子，心里越發(fā)煩悶，卻又不知道如何勸慰。

說實在的，現(xiàn)在的孩子的世界，老張真的不懂。比如前天，軒軒問他知不知道表白墻。老張問，是不是那種將自己心里想要表白的話寫在紙上貼到墻上。老張準備乘機給女兒做工作，讓她不要早戀專心學(xué)習(xí)，哪知軒軒卻冷笑了一下說，你根本不懂。

后來老張才知道，原來是QQ空間里的設(shè)置。老張感慨自己落伍的時候，也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現(xiàn)在的孩子，更不懂這個世界。好在軒軒還算懂事，連青春叛逆期都是平穩(wěn)度過。看別人家孩子一個個狀況頻出，他心里暗自慶幸的同時，也存著愧疚。

想到這些，老張更為女兒今天餓肚子的事感到不安，覺得自己真如小星所說是沒有盡到責任。這些事和眼前這個女人的家事攪到一起更讓老張心煩意亂。他實在不知道怎么安慰這個無助的女人，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清官還難斷家務(wù)事，他又何德何能。

老張敷衍了女人幾句便逃也似的告別。回到家里，小星已經(jīng)開始收拾出差帶回來的東西。這個女人利落又勤快，在家務(wù)事上是一把好手，從來不要老張操心。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把衣服洗好，準備晾到陽臺。

老張幫著妻子晾衣服，卻不知道說什么，不由嘆氣。小星瞪了他一眼，自己回了臥室。老張關(guān)了客廳燈，黑暗中獨坐在沙發(fā)上。他點了一根煙，看著黑暗中煙頭明滅，狠狠吸了一口后，使勁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隨后又盯著看了許久。

再抬頭，黑暗中，老張突然發(fā)現(xiàn)，客廳的天花板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竟掛滿了吊吊灰，他不由伸手想要掠去，這一來，反而讓自己心下一驚，開了燈，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他想，這吊吊灰是積在他心里了。他覺得今天自己太過沖動，想取消差評，卻又操作不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鈴響起，又把老張驚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是軒軒回來了。趕緊開門，然后到廚房燒水，準備煮湯圓。

軒軒進門后板著臉，老張趕緊上前解釋。小星也從臥室出來一邊安慰孩子，一邊張羅著煮湯圓，說空肚子軟軟地吃點湯圓對胃好。

軒軒說她這會惡心，吃不下。說完去了自己臥室。老張和小星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星于是又把湯圓端到女兒臥室，柔聲勸慰。軒軒帶著哭腔說，劉娜沖她發(fā)火，還說以后不和她一起吃飯了。

軒軒和劉娜是班里被選進雨露班的僅有的兩名女生，兩個人一起吃飯，一起放學(xué)，劉娜是她唯一的伙伴，如果劉娜從此不再和她一起吃飯，這意味著女兒就得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自習(xí)。

被孤立的滋味可不好受，老張心里過意不去，準備安慰女兒一番，卻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又搭錯了，告訴女兒說配送員明明沒送到卻已經(jīng)點了確認。

軒軒問道：“那就再沒辦法了嗎？這不公平！太過分了！”

老張嘆氣說：“沒辦法，平臺唯一能操作的就是給差評。”

“你給了差評？你知不知道給配送員差評，他們不但會挨批，還會被扣五百塊。”小星說。

“活該他得差評，扣五百塊，還扣少了呢，我覺得一千也不為過。”老張咬牙切齒地說。

小星讓他再別說了，她去給劉娜的媽媽打電話解釋。對方電話里也是各種不耐煩，沒說兩句就掛了電話，一家人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那碗湯圓已經(jīng)涼了，老張用微波爐熱了一下端給軒軒，軒軒還是不吃，也沒洗漱，和衣睡了。老看時間，已是夜里十二點。

小星回臥室反鎖了房門，老張知道這是在她在生氣，便在沙發(fā)上窩了一夜。

轉(zhuǎn)眼一周又過。這個早上十一點多，小星正準備去送一個文件。電話放包里她沒聽見，等她拿出手機，上面顯示有九個未接來電。

小星趕忙回過去，原來是老張單位的同事打來的。電話里吞吞吐吐的，讓她趕緊去醫(yī)院，說老張在醫(yī)院急診科。小星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想追問時，對方已經(jīng)掛了電話。老張平時血壓有點高，但一直控制得還不錯，其它沒什么大問題，小星知道他除了偶爾吸煙外，也沒什么不良嗜好。這個電話讓她心里七上八下，趕緊攔了出租車往醫(yī)院趕。

小星見到老張時，躺在病床上的老張烏青的嘴微微張著，面如死灰，身上那件淺色夾克全是血。小星只看了一眼便兩腿發(fā)軟，被旁邊老張的同事扶著才沒有倒下。有人告訴她說兇手已經(jīng)被公安上的人抓住。小星才看到，周圍除了老張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還有幾個穿警服的人。

“這是怎么了？”小星啞著嗓子問。

有人低聲說，是個外賣配送員拿刀捅了老張。他捅了老張后慌不擇路，又把小區(qū)的一個老太太撞傷，被人抓住打了110。

小星再次望向老張，問醫(yī)生，“他沒事吧？怎么不搶救啊？”

醫(yī)生說，“請你節(jié)哀，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

小星似乎沒聽見醫(yī)生說話，又說，“中飯時間到了，我得趕緊回去給軒軒準備午飯，她今年高三，得注意營養(yǎng)。”

沒有人攔小星。在場的有人嘆氣，有人抹淚。一個認識小星的女人跟著她出來陪她到家。

到了家，小星先是到冰箱里拿出一塊凍肉在微波爐里化了，然后淘米、煮飯、洗菜、切菜，一切有條不紊。等最后一個菜炒好出鍋，門鈴響了，軒軒回來了。

一進門，見有陌生人，軒軒問了阿姨好，馬上開始收拾桌子端菜，同時問小星，“媽媽，爸爸今天中午又不回來嗎？”

老張中午一般不回來，他嫌來回走路太累，就在單位的食堂解決午餐，只在有事時才會中午回家。聽到女兒問她爸爸，小星突然想起老張還在醫(yī)院里，眼前頓時一黑，人倒了下去。

小星醒來時，許多人圍著她，看她醒了，有人握住她的手，有人給她端了杯水。

“軒軒呢？”小星問。

“我在這兒，媽媽——”軒軒紅著眼睛拉住小星的手。

小星想起老張不在了，軒軒一定非常難過，卻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得好好考，你爸指望你考個重點呢。”小星說。

“媽媽，你放心，我不會讓爸爸失望的。”軒軒邊哭邊說。

聽到這話，有人悄悄抹起了眼淚。

小星不知道接下來再說什么。又想起老張，心如刀絞，眼淚很快就裝滿了兩耳窩。

“那個外賣配送員為什么要這么做啊？”小星問。

“聽說是因為你家老張給了他差評，他被扣錢心里不滿，就拿刀報復(fù)。”

“他怎么這個樣子啊？”小星又問。

沒有人能回答小星。

又有人說，“聽說，他就是租住你們這個單元三樓的，他家該準備搬家了。”

“樓上樓下的，竟然鬧出人命來，不搬也坐不住啊。”有人說。

“啥？”小星問。

“你不知道嗎？那個配送員就和你們一個單元。他家孩子和你家孩子一個學(xué)校。”小星一聽，胸口似有黑血上涌。她突然想起老張那天探頭張望這家人搬家的樣子，想起老張那天嘴里說的是“吊吊灰”三個字。

“吊吊灰”，小星不知道這是啥意思，這個詞這時突然就冒了出來。“吊吊灰是啥意思，你們知道不？”小星問。

每個人都一臉茫然，沒有人能回答她。

（原載于《海南文學(xué)》2019年夏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