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雯馨



“芷溪”以草木為名,又因水運帶來本地商貿的繁榮,恰好契合黃氏家廟正廳上匾額所書的“木本水源”,即感念自然的饋贈與先祖的開拓。而村落里規模宏大的宗祠建筑,以及由這一禮制空間內誕生的諸多權責在當代逐漸淡化后,其依然指向最初“敦宗睦族”的這一層深意。
對一個村落的印象,有時從村名上就能聯想一二,位于玳瑁山西側的芷溪村落,據說就是因村旁的溪流兩岸長滿了芷草而得名。這條溪流穿過村落,并經新泉流入上杭,最終匯入汀江,芷溪商人帶著本地及閩西一帶盛產的木材、煙草、米酒、紙等,沿著這條水道行商坐賈。在明清兩代,芷溪的商業進入了一個繁榮的時期,并出現了楊姓“兩代三個百萬公”,成為巨商大賈的鄉紳紛紛歸鄉廣置田產、修建宗祠和學堂,雖然如今這條通商的水道已漸漸失去了往昔的榮光,但是從這條溪流上帶回的各地物材、技藝與見聞,依然保存在芷溪村落內為數眾多的宗祠及古民居當中。其建筑形制如何,木雕、磚雕、石雕、泥塑等工藝所雕刻出的神獸、花草或吉祥之物背后的寓意,以及那些暗藏著家風祖訓的楹聯就像是花燈的謎面,等待著人們去解開關于芷溪的謎底。
俯仰之間,觀客家之“宗祠大觀園”
作為一個客家萬人古村落,芷溪村落囊括了芷溪、芷紅、芷星、芷民、芷聯和坪頭6個行政村,主要聚居著黃、楊、邱、華這4大姓氏的族人。其中閣康邱姓的開基祖是元末從上杭崇頭村遷徙而來;元末明初,楊姓從樂江遷入芷溪;幾乎同一時期,黃姓也從文亨南坂村楮嶺而來,此后黃、楊兩姓發展壯大,逐漸成為芷溪村落里最大的兩大家族,村落里大多數的宗祠皆為這兩家所有。當地人黃榮銘輕車熟路地帶著我穿梭在鋪著卵石的小巷里,越往里走,街道兩旁的房屋也從現代風格過渡到傳統的客家建筑風格,芷溪村落真正的面目也漸漸顯露出來,假如說整個村落是一座九曲連環的迷宮,那么散落在各處的不同姓氏的家廟、宗祠就是路標般的存在,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它們依然為族人指引著方向。
如今芷溪村落內現存的明清古宗祠依然有74座,除了一部分是專門用于祭祖聯宗之外,其余的都為祠居合一的建制。屬于一族的開基祖所建的稱為“家廟”;后代分支后所建的則為“祠”,至于祠居合一的建筑則名為“堂”或“居”。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竹坑橋頭東側的集鱔堂,其由芷溪楊氏開基祖第17代裔孫漁溪開創,后由其子翥云、潤田、騰風續建,歷經十余年始成。剛走到門前,黃榮銘就指著外大門石牌樓上的“南離輝映”說:“這個大門是坐北朝南,因為擔心和皇宮門的方位相同而遭罪,所以當年特意將四個字分別都減了一筆。”穿過外大門,坐西朝東的內大門、天井、前廳、中廳、后廳位于中軸線上,兩側橫屋依次展開,廳與庭院結構構建起一個個小生活區域,每個庭院都有一口水井,大家族的子孫們依據輩分位次分屋,但是正廳卻一直屬于公有,不可侵占。由此呈現出中軸對稱的院落布局宛如復沓的曲調,合奏出客家傳統民居的結構之美與秩序感。“家里要是請客,就可以把廳堂兩側的壁板和門扇拆下來,能擺上100多桌呢!”黃榮銘對我說道。如此龐大的空間,足以容納幾十戶人居住,這樣的設計也與客家人的歷史相關:人云“逢山必有客”,從北方遷徙而來的家族在輾轉抵達閩、贛、粵地區后多是擇山而居,為了抵御外在的危險,聚族而居是最佳的選擇。倘若古時能從俯視的角度觀察這“九廳十八井”的布局,也許能更深刻地了解到“常旦省謁諸父,出坐別室,至暮乃入”的生活場景所帶來的宗族之間的相互依存。
想要進一步探究芷溪宗祠所蘊含的深意,須得是以俯仰的視角。“我們當地有個說法,叫‘千斤門樓四兩屋,門樓就是一個家族的門面,所以一般都蓋得富麗堂皇。”黃榮銘一邊說著,一邊領我來到培蘭堂,小小的一座門樓卻匯聚了眾多精湛的工藝:抬頭望去,以青磚拼成的銅錢紋暗示著這是商賈之家;屋脊上螃蟹、鰲魚、麒麟無一例外是祈求平安與前程似錦;從潮汕工匠那里學來的彩色磚雕則為門樓抹上鮮亮的色彩……即使屋門緊鎖,我們依然能從一座門樓窺見這戶人家的審美與家風。此外,兩側的楹聯則有些“自報家門”的意味,黃榮銘解釋道:“一般來說,楹聯上有‘孝友二字的是黃家,有‘清白二字的是楊家,至于那些堂號,除了根據本家源流命名,還有就是從‘四書五經中挑選出來的。看楹聯你就知道這家人姓什么,大概是哪一族的。”從門樓入大廳前,視線往下,可發現鏡鼓形或南瓜形的柱礎,多雕刻十二生肖、八仙或琴棋書畫等主題,諸如黃氏家廟等宗祠的廳門外回廊的天蓋上,還依稀留存著“雙獅戲球”或“丹鳳朝陽”的彩繪;而永慶堂大廳上卷棚的拱形竹節椽既是基于本地多竹木的利用,也暗含著“忠孝節義”中的“節”;至于翠疇公祠里額杭上的彩繪,從“二十四孝”“蘇武牧羊”“三英戰呂布”到“三打祝家莊”,一步一故事,可將其視為一種有趣的“家族教化”。
木本水源,敬神不如敬祖
對整個芷溪村落而言,宗祠無疑是最重要的場所,從選址上便能證明:黃氏家廟遵循著風水師的指引,沿著山坡筑起一圈矮墻,將祠堂、雨坪、池塘環繞其中,“看起來就像是嬰兒的搖籃”;楊輝公祠則相傳為虎形,借虎威助后代子孫平安發達。這些開闊舒朗的空間,亦是天與人,個體與宗族溝通的場域。對此黃榮銘解釋道:“我們當地有句話,叫‘敬神不如敬祖,祖先是很重要的,你要明白自己從哪里來。所以宗祠在從前是很有威信的。”無論是單純的宗祠還是祠居合一的民居,正廳都是擺放祖先牌位的地方,此廳的地勢是整座建筑中最高的。族人參與在祠堂里的祭祀儀式,以此確認個體在宗法社會的血緣歸屬;需要商議本族大事時,眾人也必須到此處集合。舊時族長擁有較大的權責,以鄉約來獎懲族人,以此實現宗族凝聚力的強化。
除了祭祀與議事之外,在黃榮銘的記憶里,從前宗祠正廳兩側的房屋用于存放稻谷,宗親置辦“學田”和“義田”,災荒時就開倉救濟族人,假如哪戶人家家里出了進士,也會予以獎勵;另有部分田產則用于興建學堂,供家族子弟讀書。“學堂或私塾一般都設置在祠堂邊上,有些學堂還有內外之分,外學武,內學文。”家族里若是添新丁,滿月時還需要抱到宗祠里,由族長取名,并寫入族譜中,由此確認他在宗族的位置。如今芷溪依然保留著修族譜的舊俗,在村落里偶爾遇到鄉民們,他們彼此都能很快地梳理出輩分位次。然而,古老的觀念與行事準則,往往最契合古老的時代。如今芷溪村落的宗祠,也不可避免地弱化了一些功能,不過黃榮銘告訴我,現如今村里的宗祠都組成一個宗親理事會,主要負責對宗祠的修繕維護,“現在更多的是對古建筑的保護。雖然不像以前那樣有威信,但是提到宗祠的修復和一些活動的舉辦,大家還是愿意出一份力的。” 此外還有一些宗祠被賦予了新的功用,諸如黃氏家廟成為閩西客家十番音樂的傳習點,澄川公祠成為了芷溪花燈的傳習中心,這些民藝在象征著宗族歷史的宗祠里,可以向更多人展示芷溪客家文化的不同面貌,也提醒著鄉民:芷溪,以及本家的歷史依然鮮活可觸。
宗祠作為一種禮制建筑,其主要承載的無非就是“設家塾以保子弟,置族田以贈貧乏,修族譜以聯疏遠”的職責,但有時候村子舉辦諸如游花燈、紅龍纏柱等民俗活動,也多半以宗祠為地點之一,意喻敬告祖先,與先人同樂。如今宗祠雖然不再具備行政上的職權,但其保存良好的建筑本體,依然為鄉村生活提供著空間;至于宗族的教化,在傳統的議事和獎懲被弱化的同時,也以一種更為自由的形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對芷溪的長輩而言,宗祠是莊嚴的場域,平時不會輕易開門;但他們許多人小時候卻喜歡到宗祠里玩耍,“我們在里面跑跑跳跳,或是翻跟斗。”玩鬧之間,偶爾瞥見的“文魁”“州司馬”牌匾,或是彰顯家族遺風的楹聯、書法,以及描繪著神話傳說的彩繪,即使當時他們并不了解,勢必也將經年累月地影響著他們對宗族的理解。如今芷溪的年輕一代依然能以這樣的方式,去碰觸歷史更真實的一面,在宗祠這個空間里玩耍,甚至偶爾的停留靜坐,從那些遍布象征符號的祠堂里,去尋找自己與過去的聯系,慢慢領會何為客家“敦宗睦族”“慎終追遠”的觀念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