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柳宗元山水游記的創造性成就

蘇麗霞

摘 要：柳宗元是唐代散文大家，他才華橫溢，眾體兼擅，成就極高，寫了許多從思想內容到藝術表現形式都極富創意的古文，無論記山水還是論政事，都能形容盡致，辨析入微。而他對古代散文最出色的貢獻在于其山水游記，他的山水游記獨辟蹊徑，不但再現了南方自然山水的美，還寫出了作者感情的微妙變化，在藝術表現上也迥異于前人，有其非凡之處，是我國古代山水游記散文的典范之作。

關鍵詞：山水游記;文體;書寫題材;柳宗元

游記是我國古代散文諸種文體之一，它屬于雜記一類，因其在雜記中占有特殊位置，所以單列出來而獨成一體。游記取材范圍極廣，既可以描繪名山勝水的瑰麗奇秀，也可以記錄各個地方的民俗民風。山水游記主要是記述登山臨水的見聞感受，以描寫自然景物為主。在我國古代散文史上，不乏山水游記之佳作，如王羲之《蘭亭集序》、張岱《湖心亭看雪》等歷來被人們傳頌。但就對這種文體的創造性貢獻論，則不能不首推柳宗元。山水游記是柳宗元散文中的精品，也是作者悲劇人生和審美情趣的結晶。本文擬就柳宗元山水游記的創造性成就與貢獻略作探析。

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共有二十多篇，大多寫于被貶永州之后，如著名的《游黃溪記》和《永州八記》，作者用優美神奇的彩筆描繪了祖國的秀麗山川，抒發了思想情感，文中有畫，畫中有情，情景交融，風格獨特。這是古代山水游記散文的一塊豐碑，標志著我國古代山水游記散文的最高成就。

一、確立山水游記體

柳宗元山水游記的創造性成就首先體現在他對山水游記這種散文文體的確立上，中國山水游記文在柳宗元之筆下真正定型，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式。

我國古代文人在創作中都會注意文章的體制問題，基于我國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以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為核心的游記文學在我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游記因此成為中國文人特別青睞的一種文學體式，同時也經歷了一個相當漫長的發展過程。漢代以前，山水景物常常夾雜在《禹貢》等地理著作中呈現，尚未成為文學關注的獨立對象。之后隨著人與自然的關系的發展，山水逐漸成為文學描摹抒寫的內容，也成為文人志士思想情懷的寄托，但還是沒有出現獨立的山水散文。

魏晉時代受玄學影響，人們逐漸從神仙觀中解脫出來，將目光開始投向自然山水，山水審美意識在這一時期才真正覺醒與獨立，于是這一時期出現了大量較完整的駢文游記、山水詩和一些寫山川勝景的短札，如王羲之《蘭亭集序》、酈道元的《水經注》等，但它們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山水散文，前者重在敘事說理，后者主要是作為地理著作供人們參閱。而真正的游記體散文是從唐代開始定型和繁榮起來的，后來隨著古文運動的興起，出現了以韓柳為代表的一批優秀的散文家，柳宗元山水游記遠勝韓愈，成為山水游記的一代宗師。他從《水經注》取材，且寫法多摹擬《山海經》《史記》等經典篇目，因此取得了極大成功，其作品不僅數量多，而且新奇秀美，富有詩情畫意。他創造性地繼承了前人的成就，使得山水游記這種文體真正定型并在文學創作中繁盛起來。

二、開拓山水游記新題材

柳宗元不僅確立了山水游記體散文，而且開拓了山水游記的新題材，擴大了山水游記的書寫范圍。

前人筆下的自然山水，大多為人們所熟悉亦或是有歷史影響的風景名勝，如會稽山、三峽等自然地理事物，而柳宗元游記中的山水地處荒僻，大都無名，多為一些不起眼的山石水潭、草木蟲魚。作者常常表現那些地處蠻荒而無人問津的山水，自然界的山水景物在他筆下呈現最大化，從巍峨磅礴的大山到潭水中千奇百怪的石頭，從嘉木到穢草，包羅一切景物，所以柳宗元在《愚溪詩序》中自稱他善于“漱滌萬物，牢籠百態”。

三、柳宗元山水游記藝術特征

除了其文體的確立、書寫題材的擴大外，柳宗元對山水游記體的寫作也有巨大貢獻，造詣頗高。他的山水游記可謂是一枝獨秀，藝術水平達到了當時散文的最高峰，從而使他成為唐代乃至整個古代散文史上的大家，為后代文人推崇備至。明代的茅坤在《復王王旸谷乞文書》中說：“夫古之善記山川，莫如柳子厚。”柳子厚“善記”山川表現在哪些方面呢？下面來簡要分析柳宗元山水游記文在藝術上的獨特之處：

（一）自然的人化

劉大杰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中總結了柳宗元山水文的兩大特色：一是說他不是單純為了欣賞山水而寫山水，而是借山水寄托自己的生活遭遇和悲憤感情;二是說他通過細微的觀察與深切的體驗來描寫景物，運用精煉且清麗的語言呈現山水的真實面貌。這兩大特色也正是柳宗元山水游記在藝術上最為突出的兩個方面。

首先是自然的人化。他不像前人那般以旁觀者身份來客觀描摹自然山水，而是傾注主觀的自我情感在自然景物中，通過山水來表達自我，抒發自我，釋放自我。當作者在游鈷鉧潭曉秋時偶然得知“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時，同病相憐之感油然而生，那被棄置的小丘就如貶滴在永州而終不見用的自己，于是“憐而售之”并對其進行一番修整，可見作者對其賦予的特殊情感。此外，“若剖大甕，側立千尺”的黃溪、“顛委勢峻”的鈷鉧潭、“凄神寒骨”的小石譚等，都寄寓了作者深深的情感。柳宗元的每一篇山水游記都滲透著一種孤芳自賞、高傲冷清的氣質，那一處處凄清幽靜、悠然獨立的景物描寫，為我們鮮明地勾勒出柳宗元的獨立人格形象。

（二）景物描寫的細致化

其次在山水景物的描寫上，形象傳神，精微細致，幾乎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但前代作家無法相比，后世作家也難以企及，這也是體現其山水游記創造性貢獻的一個重要方面。柳宗元善于以簡潔的語言和明麗的語句來刻畫自然山水。落筆極為細致，筆觸到的一山一水、一樹一石都形象勾勒出景物的整體印象。尤其是《永州八記》中的景物描寫，讓讀者嘆為觀止，如歷來被人們稱頌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描繪的游魚畫面：“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此處用語新奇，觀察細致，描摹甚微，動靜巧妙結合，對游魚的描寫極其逼真又富于神韻，猶如讀者親歷小石譚，達到了生動自然的藝術效果。在《袁家渴記》中作者對袁家渴所見之景的刻畫也極其細致，將山水、草木、花卉、石頭等全都擺在讀者眼前，這些景物在柳宗元筆下被描摹得生動而細致，準確又傳神。

（三）山水游記的詩化

柳宗元不僅是卓越的散文家，同時也是杰出的詩人，因此受詩歌創作藝術的影響，他的山水游記帶有獨特的詩性美。他在創作時常常學習詩歌的手法，運用獨特的意象開拓新奇、如詩如畫的意境。句式上也常常借鑒詩歌，在游記中長短句結合，使得語言簡潔凝練，富有節奏感，有很強的音樂性。其山水游記的詩化具體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山水之景的選擇上，柳宗元好寫“棄地”之景。自古以來，文人愛竹以表高潔心志，周敦頤獨愛蓮花，足以新穎，而柳宗元更為獨特，他傾向于那些無人問津、不為人知的深幽的小景點，這些景點往往是被人們所遺忘的角落，是僻遠的荒野中無人賞識，被人棄置之地，如《鈷鉧潭西小丘記》中的“唐氏棄地”、偶然邂逅的西山、無人問津的石渠，都影射了自己懷才不遇的不幸命運。

第二，意境的開拓。林紓曾說：“文有詩境，是柳州本色。”柳宗元山水游記詩化的另一大特點體現在意境的營造上，一方面柳文寫景往往融入他遭貶后抑郁憂憤的心態，所以好寫清幽之景、冷寂之美，構成幽冷凄清的意境。他所到之處，雖有“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但卻總是寂寥無人的，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就塑造了這種凄清邃幽的境界。另一方面柳宗元以詩為文，吸收了詩歌營造意境的方法，使得其山水游記情景相生，營造出物我合一、如詩如畫的意境。《始得西山宴游記》中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到“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由此柳宗元的精神和心靈的創傷在秀麗的西山美景陶冶下得到治愈，他積極發現自然、融于自然，在物我合一中接受洗禮，在天人合一的精神內涵和境界中尋求自我超脫和升華。

第三，詩化的語言。柳宗元山水游記的語言講究簡潔凝練、意義豐富，清朝李光地評價柳文道：“雖千余言，要刪他一個虛字不得”，可見其語言的凝練。《永州八記》便是其凝練語言的最佳例證，這八篇篇幅均短小，最長的《鈷鉧潭西小丘記》也不過337 字。但簡潔的文辭所包容的內涵是相當豐富的，如《鈷鉧潭記》全文只有173字，卻把一處小譚的清雅幽靜景色描繪逼真，使人如臨其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寫“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巖”，用詞精當，僅用“坻”“嶼”“堪”“巖”四個字，便描繪了一幅畫面鮮明的石潭圖，簡潔明快地描摹了小石潭底石頭之百態。

語言的詩化還體現在講究駢散結合，整齊對稱，注重音韻美。柳宗元作為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他雖然反對浮華空洞的四六文，但并非全盤否定，而是借鑒其優點，并將其運用到自己的散文創作中來。《袁家渴記》中“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勃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揚葳蕤，與時推移”的這段描寫，作者通過連用八個四字短句來展現回旋風的急促氣勢。

綜上，山水游記文在前人的基礎上不斷發展與完善，最終成熟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的當屬唐代散文大家柳宗元山水游記散文。在他的大力創作下山水游記這種新文體真正確立并盛行開來。他不僅開拓了新題材，擴大了山水的關注范圍，藝術上也盡凸顯其獨特之處：將自然山水人化、景物描寫精細化并借鑒詩歌藝術進行山水游記創作。正是由于柳宗元的豐富和完善，山水游記才具有了自己獨特的意義，不愧為“游記鼻祖”。他開啟了山水游記散文的新局面，他的游記作品成為我國山水游記散文的典范，成為后代作家學習創作的榜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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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陳玉剛.中國古代散文史[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

[3]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4]陳柱.中國散文史[M].上海：華東大學出版社，2016.

作者單位：

西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