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宇璇
摘 要:《故鄉》發表于1921年的《新青年》,在“ 故鄉與返鄉”的故事模式中,魯迅發掘出對個體存在的詰問和悲劇性的幻滅感,以及對于理想的思考等形而上的意味,用獨有的姿態探問著生命的代際演進和啟蒙旨歸,從而重新界定了故鄉的紓解特質。
關鍵詞:故鄉情懷;《故鄉》;救贖
唯有時空意義上的斷絕才能召喚起藏匿的故鄉情結,故鄉是一種永恒的意象,人們曾生與斯,長與斯,是每一個人內心深處揮之不去的情懷和心結。從情感結構和人文概念的維度來分析文學題材中的“故鄉”,20世紀之前的“故鄉”主要是以鄉村為背景的集體無意識的情懷,然而這一古老不朽的文學命題,隨著中國文學的轉型,滲透進現代性體驗,不僅體現在現代知識分子顛沛的生活中,還體現在現代知識分子對精神故鄉和現實故鄉的差異性與異質性的思索中,對生命輪回感和幻滅感的的個人思考。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故鄉》自 1921年在《新青年》上發表后,以其豐富的哲學意蘊超越了文學風格層面的浪漫主義,從而成為一個絕佳的典范,其中體現的故鄉情懷和西方作家的回鄉思想有著殊途同歸的相通性。
一、詩意故鄉的牧歌
浪漫派哲學家認為當詩性的世界消失時,人類救贖希望的關鍵在于回歸詩意的故鄉。創作是一種對現實的超越和對理想的追憶,現實和理想的有效聯系是作家創作的最初動力,人們常把理想這一創作的邏輯起點稱之為烏托邦。“童年故鄉的詩意”是魯迅作品中用情最深的地方,“精神故鄉”的藤蔓一直堅韌地纏繞在他的心靈深處,他反復書寫故鄉的詩意,與他的人生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他在鄉村度過了童年的大部分時光,那里沒有冷漠的人情,也沒有生計的壓力,在歷盡千帆后,記憶中的那個充滿溫情、純凈明麗的故鄉顯得彌足珍貴。
那時的故鄉是一個浪漫唯美的故鄉,是一個百草園式的故鄉,是一個少年閏土式的故鄉。故鄉美麗的田園風光對處于時代轉折期的魯迅來說,是一味心靈的藥劑,慰藉了他彷徨苦悶的靈魂。魯迅在《朝花夕拾》中強烈流露了他對家園的追懷之情和懷舊情緒,在心靈的故鄉中他勾勒了一幅溫情的烏托邦式圖畫。一個作家創作的本質是作家的“世界”,盡管它會失落于現實世界,只存在于作家的記憶中,卻也是作家于苦難中超脫的救贖之源,是創作中的本質呈現。記憶中的故鄉是美麗而虛幻的,有著勇敢機敏、富有活力、健康活潑少年閏土,有著文靜美好,年輕美貌的“豆腐西施”楊二嫂,以少年閏土為中心的精神家園是一種幻影和心像,是一個彼岸的烏托邦世界,這個幻影世界只是存在于“我”的記憶中。
當魯迅輾轉于時代、文化的格斗場,故鄉成為腦海中的記憶又重新出現時,這兩個不同的時間維度產生了對立沖突,兒童時代所吃的的茭白、菱角、羅漢豆、香瓜,所見的花木魚蟲,便都渲染上了溫暖夢幻的色彩,從而觸動了他內心深處的憧憬和懷念。《故鄉》中描述的童年世界充滿了新鮮和自由,在廣闊無垠的藍天下,在一望無際的大海旁,在金黃的海邊沙地上,有著各式各樣的人和事,還有著充滿朝氣的純真少年,這些都是“我”心靈的一種折射畫面,也是少年單純心靈的反映。“我”用想象力為現實的世界注入了夢幻的色彩,在那個世界里,沒有被束縛的四角天空,只有自由廣闊的田野和少年的閏土帶給“我”的全新生活。從前的“我”只能看見高墻里的狹小的四角天空,沒有體驗過全新的色彩, 沒有見過角雞、鵓鴣、藍背、紅的綠的貝殼、刺猬和猹這些新鮮的事物,少年的閏土打破了“我”所見到的“四角的天空”。回憶中的故鄉是一個遼闊鮮活的五彩世界,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五色的貝殼、閏土的銀白色項圈、各種顏色的鳥類構成一幅動靜結合的神異圖畫,它寂靜卻又富有動感,幽靜卻又不失活潑。然而這個夢幻世界并不穩定,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無法維持久遠,社會現實隔絕了“我”與閏土的情感交流,打破了“我”和閏土的心靈和諧,使記憶中的夢幻故鄉失去了鮮活的生氣,最終詩意的故鄉在記憶中漸漸消逝,在心靈的渴望中漸行漸遠。
二、現實故鄉的沉淪
故鄉情結是一種顛沛流離的產物,也是意識深處的內驅動力。只有人處于一定的境地中和到了一定的年紀,才會彰顯出屬于他的故鄉意義,童年和故鄉兩者幾乎難以分開而論,正處于童年的人覺察不出童年的意義,只有當人有遠距離的視角才會讀懂故鄉。即使童年有著令人不快的記憶,有著令人痛苦的回憶,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人與故鄉的距離和時間的催化下會發酵出一種對故鄉無法割舍的情感,令人有想要返回故鄉的沖動。魯迅離開了故鄉,故鄉的形象逐漸成為一種被記憶凈化的美好記憶,內心深處的寂寞、孤苦日盛一日,終于又產生“戀土”“歸根”的情緒,做起歸鄉的夢來。文中通過“嚴寒”一詞提示讀者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開篇第一句清楚交代了空間距離和時間距離,正是在距離中生發了“我”還鄉的沖動。
當“我”重回故鄉時,仍難捺苦悶與眷顧之情,然而歸鄉成為了一次無疾而終的精神之旅,一次苦澀卻浪漫的尋夢。在文本中,歸鄉與尋夢一開始就存在危機和焦慮,文本內在的張力來自“我”情緒起伏的焦慮復調,與閏土和楊二嫂的直面接觸,則引發了“我”心靈世界的歸鄉破產。“我”歸鄉視野里的第一個遇見的人物是楊二嫂,隨著故鄉日漸蕭條的演變,這個曾經的豆腐西施,被現實吞噬淪為一個行徑卑鄙、外貌討嫌的庸常人物。內心自私舉止放肆的楊二嫂先聲奪人的出場,讓“我”直接面對了現實故鄉的丑惡、敗落和庸俗。她充滿著嫉妒和恭維,以“圓規”的姿勢挖苦著“我”,讓“我”失去了對家鄉的幻想。這一文中的伏筆暗示了故鄉的頹敗和家鄉人物的淪落,為“我”歸鄉的破產吹響了心靈陣痛的悲歌。當“我”陷入回憶時,閏土的一聲“老爺”將“我”拉回了現實,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當初認識的閏土了,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童年伙伴變得生疏起來,“我”難以相信昔日的好朋友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他不再是那個打破“我”四角天空的小英雄。如今的閏土被現實折磨的卑微和麻木,他還令躲在自己身后的水生給“我”磕頭,這使“我”感到一種極大的反差。
腦海中那個神異的故鄉不復存在,故鄉變成了閉塞陰郁的四角空間,“我”與閏土的重逢標示著記憶中的故鄉和現實世界的隔膜。現實榨干了閏土的生命力,使他變成了只會卑躬屈膝的奴才,閏土對“我”恭敬的稱呼,遮蔽了兩人單純快樂的童年,遮蔽了過去自由鮮活的回憶,現實的故鄉最終埋葬了記憶中的故鄉。重返故鄉非但沒有排解鄉愁,故鄉愚昧守舊的民性和鄙陋澆薄的民情反而令“我”增添新的苦悶,鄙陋的故鄉形象掩蓋了那個詩意的夢幻故鄉。從某種程度來說,閏土是“我”童年的象征,代表著兒時的田園浪漫與快樂時光,月下捉猹、雪地捕鳥、夏夜守瓜這些都體現著烏托邦的詩性色彩,體現著溫暖的鄉情,而如今,只剩下沒有生機和活力的蕭索荒村和蒼黃天地。閏土的那聲“老爺”則宣告著“我”破解故鄉的精神密碼的最終散佚,那聲“老爺”切斷了“我”還鄉尋根的可能性,使故里尋根的理想成為一次沉痛而悲哀的精神巡禮。
三、未來故鄉的征途
現實的苦難在“一輪金黃的圓月”的映照下得到了救贖,與其說《故鄉》批判了現實社會,還不如說是表達了“我”幻滅的情緒和對人性的悲哀。童年世界是充滿色彩和溫暖的 ,而現實世界則充滿著卑瑣和苦難。“我”內心的故鄉是那個充滿著色彩和活力的童年烏托邦,而不是那個充滿著生活壓力和社會壓力,人與人之間缺乏著理解和溝通的現實世界。
《故鄉》像一部富有節奏的協奏曲,一開始用灰暗的調子引進,然后第二段極為輕快,描寫了記憶中的夢幻故鄉,最后轉入沉緩的慢板回到充滿失落困惑的主題。人注定要從少年成長為獨立謀生的成年人,盡管現實的故鄉有時候會讓人痛苦,但是那正是真實的故鄉。現實的故鄉決定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命運,楊二嫂用自己的自私狹隘腐化著故鄉的精神,閏土承受著現實的苦難,使故鄉失掉了生命力,故鄉世界包含著許多意蘊,對家園的理想建構,對童年的美好幻化,對理想人性的想象,然而這些希望只能歸于幻滅。
當精神還鄉和啟蒙理念接連破產后,“我”失去了精神的避難所,只能在路上不停尋找著希望。希望是一種對現實的永恒救贖,“我”希望現實的故鄉也能如記憶中的故鄉一樣溫暖,人們不再麻木辛苦地輾轉生活,而是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彼此親密無間,就像從前的“我”和閏土一樣,這種理想是在社會感受中自然形成的,從心靈深處升華而來的。那么,未來這個理想會不會實現呢?文中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宏兒和水生的關系使“我”深感欣慰,宏兒正如同兒時的“我”,對故鄉充滿不舍,向往著月下田園的詩意生活,水生和宏兒是有希望變得更美好,更有朝氣的,正如地上的路,走的多了,終將也會變成路。換言之,理想實現的關鍵在于有沒有人去追求,只要有人愿意為之追求并不懈奮斗,那么理想就有可能會實現。
《故鄉》描寫了現實世界中詩意故鄉的墮落和崩壞,以及對想象世界歌吟般的追尋,一方面魯迅秉承著中國傳統文人的尋根情懷和家園精神,另一方面他作為啟蒙運動的先驅,又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社會正經歷著由死向生的陣痛,唯有強力才能撼動這個沉悶而黑暗的“鐵屋子”。魯迅沒有通過直接的吶喊,而是通過他筆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感召人們勇敢地去走新路,創造出一個真正充滿詩意的理想家園。
參考文獻:
[1]孫冰,徐巍.中國現當代文學精典導讀[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1.
[2]曹聚仁.魯迅評傳[M].香港:東方出版中心,1999.
[3]茅盾.評四五六月的創作[J].小說月報,1921(8).
作者單位: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