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幾年 ,一直找不到謀生方式,于是開始南下 。
我租住的宿舍位于市東郊一個視野狹窄的巷子里,占地小,四周圍著高高的圍墻,一塊巨大的廣告牌聳立在那里,站在底下朝上望,天空都給遮蓋得成了一條線。我在這矮小的空間里早出晚歸,替人維修電器,吃泡面、加晚班,一個人孤寂地過活。
那天調休,我決定走出巷子,去對面長有綠草的地方透透氣,沒走多遠,剛好碰到一群洋狗和一只小土狗在打架。小土狗明知勢單力薄,卻絲毫不畏懼,張著小嘴巴朝群狗猛撲,汪狂直叫。我站在那里觀看狗咬仗,看了很久。
那只黃色的小土狗終因寡不敵眾身負重傷,尾巴被群狗中最大的一只胖狗咬掉了,紅紅的血滴了一地。小土狗嗚嗚哀鳴,眼里流露出哀傷的表情。
我的心被小土狗的不屈精神所打動,于是,便決定出手救小土狗一命。
我帶它去了附近的一個寵物診所,為它做了簡單的包扎。本想這樣就結束了,它哪來哪去,我們各行各道。可誰知小土狗從此就黏上了我,怎么擺也擺不脫。 從小土狗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隨之便收留了它,讓它做了我的“小弟”。
小土狗自從跟我混后,也算有了個家,它恢復了體力,在那些貴族狗面前氣勢一點都沒減弱。不過有時,我依然能看出它故作的強勢,畢竟它失去了尾巴。 一只沒有尾巴的狗在狗族的眼睛里,肯定要低“人”好幾等。看看,我和狗的命運彼此有多么的相近!
很快,春天來了。出租屋邊雜物中寄居的野貓們夜夜叫春;小土狗受到感染,竟然勾搭上了一條漂亮的小母狗。
兩只狗耳鬢廝磨,纏綿悱惻。看樣子,這只漂亮的小母狗并不討厭我的小土狗。我的小土狗趾高氣揚起來,抱著小母狗在草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小土狗還要跟小母狗繼續纏綿時,卻被小母狗的女主人看到了。穿著睡袍的女主人對我小土狗的行為極為不滿,她一頓怒喝,把小土狗嚇得直往我腿邊靠。 我將目光從小母狗身上移向它的主人,驚訝地發現,我們彼此住在同一座院內。
我心中驀地飄過一絲欣慰。誰跟誰混!小土狗,小土狗混得比我好,人家尾巴都沒有,竟然敢去泡漂亮的小母狗。
落日的余暉將我和小土狗的身影拉得悠長,我們就這樣背對著夕陽漫無目的地走著。那一刻,我感覺那個城市是那么大又那么小,大得能容納千萬人,小得卻容不下我的心。黃昏時,我和小土狗走進院子,回到出租屋,開門,猛一抬頭,又看見了她——小母狗的主人。她閃入一扇門,倏忽不見了。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她再次出門后的回頭一瞥。但是她沒有,一直都沒有。但我能聽到她房門里透出的音樂聲,有時她出出進進,或去附近的便利店,或在大門前等待公交車,我從樓道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挽著黃色發髻的女子,眼睛望向往來的人群,我只能想象,她的內在世界一定和我的一樣孤獨吧?
不停運轉的119公交車上,不論我坐著或站著,總能看到她的身影,我用目光跟著她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一會兒又涌上一撥人,擋住了她的身影。車子開走,像一條長龍,搖晃著,爬進擁擠的街。
我的小土狗再一次和她美麗的小母狗纏綿在一起的時候,我站在較高的位置上竊竊歡喜。不過這種喜悅沒持續多久,我聽到那個女子又一次的怒喝聲。那怒喝顯然是針對我的。
“你不會有虐狗癖吧,你的狗為何沒有尾巴?”她歪著小腦袋,朝我瞅。
“它原本有尾巴,跟大狗咬仗時,讓大狗咬掉了!”我對她說,話語里充斥著真誠。
“切!”她扭頭走掉。還給我很不友好的回了句:“把你的丑狗看好,如果它讓我的小母狗懷孕了,我就饒不了它!”
她生氣的樣子也很好看,我想即使每天能受到她一點小小的斥責,我心里也會十分舒坦。
院子外,馬路對面有一塊綠色的草地,草地邊還有些供附近居民活動的小設施,一架秋千上,總有人在上面蕩來蕩去。
我又聽到了狗叫聲,似乎比剛才更近了。兩只狗歡快地跑往一處如小丘般的坡,我看見她跟在狗身后約兩三步的距離。看樣子,她只愿意讓兩只狗在一起追逐嬉戲,但不能做過分的事。
她的行為激發了我勇敢的心。我悄悄地往她的門上貼下了我的電話。
之后的第二個星期六,她果然打了電話過來。一小時后我們便約會了。應該可以說是約會吧?我想不出其他更適當的字眼。
這一次我有了收獲,知道了她的名字:阿環。在一個幼兒園里當幼教;還知道她狗狗的名字:雨兒。是她在夜晚的雨地里撿回來的。
我們在小道上踱步,偶爾隨意走進一家店里買點零食,之后又繼續踱步,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她似乎并不很在乎。我們只談談彼此的生活或她所在的那家私立幼兒園的事,但盡是些片斷的話,沒什么關聯性。我們絕口不提家庭,不提過去,像一對不食人家煙火的小青年,事實上,我們都過了小青年這個坎,正朝中年方向邁進。
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能碰上幾面,或早上,或晚上。有時,她走在前頭,我緊跟在后面,她的發型總是不斷變化,她說,孩子喜歡新鮮的,美的事物,她要用不斷變換的發型和不同形狀的發卡來滿足孩子的新奇心。阿環常會動手去撥弄發夾,時不時地將貼在前額的一縷頭發往腦后甩一下,她這么一甩,頓時增添我對她的好感與神往。渴望走進她生活的心愈加迫切。
我多次想向她表白,讓她明白我的那點小心思,但由于羞赧,又一次次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我們都是不善于談情說愛的男女。不過,這天,倒是她有點主動,我受到邀請,進了她的出租屋。屋里的擺設相當清爽,沒有絲毫凌亂的贅物。讓我有點慌亂,我搓著雙手,不安地站在亮光光的地板上,猥瑣而尷尬。
告別時,我鼓起多日來所積攢起來的全部勇氣,裝著很有紳士般的派頭,走到她跟前,才意識到,我的高度只齊到她的肩。
我踮起腳尖,努力地向上攀援,才環住她的脖子,如同抱住了長頸鹿的頸。
剛才還火熱的心“嘩啦”一下,重重墜地,頃刻間熄了。
兩只狗在樓下親密無間。
【作者簡介】陳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集《詩祭》《紅風箏》《你的家園之夢》等十余部;有作品被翻譯成俄文、英文;有作品選入外國教材和國內各種考題及眾多選本。曾獲首屆全國小小說金獎大賽一等獎、冰心圖書獎、第七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眾多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