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叫春

寧靜的午夜，住宅附近如果有一只叫春的貓，簡直就是災(zāi)難。林承安老師難以理解，一只小小的貓，在呼喚愛情的時候，何以叫得如此喪心病狂，完全可以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了。

黃泥灣秋天的午夜就籠罩在這種躁動不安和沒羞沒臊的氣氛之中。

林老師退休之后，本來是回故鄉(xiāng)黃泥灣尋找寧靜的。

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庭出身好，在生產(chǎn)隊參加集體勞動又特別積極，更因為大隊支部書記是他親姑父，他便被推薦讀了義陽師范學(xué)院。他們這些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很多人文化基礎(chǔ)差，在大學(xué)期間，除了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和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并沒有學(xué)會多少專業(yè)知識。好在他讀中學(xué)的時候，成績還不錯，多少有一些文化底蘊，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分配到縣高中教書，他邊教邊學(xué)，教學(xué)相長，艱難地將高中語文教師這一工作應(yīng)付下來，總算沒有誤人子弟。熬到退休那一天，他草草收拾一點行李，回到了鄉(xiāng)下父母留下的紅磚黑瓦的老式平房里。父母去世之后，這座房子門鼻子上就常年掛著一把鎖。這樣的平房，趴在黃泥灣林立的小樓中間，顯得特別破敗，門鎖銹死了，門前長滿了蒿草。他找鄰居小鳳借來斧頭，砸開了門鎖，又借來鋤頭，將蒿草刨掉了。他原本是土生土長的黃泥灣人，他的鄉(xiāng)間退隱生活雖然開始得有些草率和將就，他倒也能坦然處之。不像他老伴，人家本來就是城里人，陪他到故居粗略看一眼，借口要接送孫子上學(xué)放學(xué)，就著急忙慌地逃回了城市。

他的瞌睡輕，動不動就失眠。他萬萬沒有料到，入住的第一個夜晚，就被叫春的貓給攪和了，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他用兩團衛(wèi)生紙塞住耳朵，貓叫春的聲音從紙縫里鉆進大腦;他用被子蒙住腦袋，貓叫春的聲音從被子角落里鉆進大腦。該死的貓無休無止地嚎了一夜，林老師在硬板床上翻騰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林老師站在小鳳面前的時候，眼眶像極了大熊貓。小鳳是他的遠房堂侄媳婦兒，帶著一雙兒女住在他家旁邊的兩層小樓里。她曾經(jīng)在縣高中念過書，只是成績不太好，沒考上大學(xué)，后來嫁到了黃泥灣。林老師沒有直接教過小鳳，小鳳有時候喊他林老師，有時候按家族的排行喊他五叔。

五叔，您沒有休息好吧？小鳳問。

誰家的貓吵了一夜？煩死了。林老師說。

誰知道呢，也許是一只野貓。

我去找找，找到了，活活打死它。

林老師手持搟面杖，在黃泥灣的角角落落里尋找夜晚叫春的貓，居然難覓蹤跡。到了夜晚，貓叫春的聲音再度裂石穿空而來。

故鄉(xiāng)仿佛不太歡迎林老師。林老師遭遇的更大的煩惱是在入住故居的第三個午夜開始的。淅淅瀝瀝的秋雨在午夜不期而至。開始的時候，林老師也沒在意，只是覺得有些濕意，有些薄寒。到了后半夜，秋雨竟然越下越大，雨水從年久失修的瓦縫間滴落下來。前窗滴水，林老師用洗臉盆接了;墻角滴水，林老師又用洗腳盆接了;床頭處滴水，床尾處也滴水，林老師沒有容器接了，只好披著被子，坐在床幫上，聽任雨水滴答個不停……這哪兒還是家呀，簡直就是水簾洞。

五叔，五叔，林老師，林老師……門外響起敲門聲和呼喚聲。

林老師開門一看，小鳳打著雨傘站在門口。

小鳳說，五叔，您先搬到我家住吧，您這房子，等天晴了，找人撿撿瓦，不漏雨了再住。

林老師說，打擾你，那多不好意思。

一筆難寫兩個林，誰讓我們是一家人呢？

那好，我去抱下被子。

您還抱什么被子呀？我家什么都不缺。

就這樣，林老師在午夜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搬到了小鳳家里。

這個消息在黃泥灣不脛而走，很快傳到了縣城里。

林承安，你這條老騷狗，你給老娘滾出來！黃泥灣秋日的寧靜被這聲暴喝打碎了。

小鳳送孩子上學(xué)去了。林老師開門一看，老伴手叉著腰，氣勢洶洶地站在小鳳門口。

你瞎嚷嚷什么？林老師低吼一聲。

我瞎嚷嚷？你這條老騷狗，你能做，我還不能說？老伴是縣麻紡廠下崗女工，多年來一直在集貿(mào)市場賣水果，不僅歷練得嗓門大，而且詞兒多。

咱家舊房子漏雨，不能住，人家好意收留我，你別狗咬呂洞賓了。

我寧愿房子倒了，來給你收尸，也不愿你到外面放浪發(fā)騷。

林老師咬緊嘴唇，忍了又忍，才極力將一句“你怎么像貓叫春呢”咽進了肚子里。他扯起老伴的胳膊，說，你別胡說八道了，我跟你回城里。

林老師和老伴沒走多遠，忽然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倒塌聲從身后傳來。他轉(zhuǎn)過身一看，自己家的三間舊居不見了，丈余高的灰浪掩映著斷壁亂瓦。他驚呆了，嘴巴傻乎乎地大張著，老半天都沒合攏。

【作者簡介】江岸，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在數(shù)百種報刊發(fā)表地域文化系列小小說“黃泥灣風(fēng)情”、“青龍街紀事”等500多篇，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詩歌、散文若干，百余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摘》 《讀者》《海外文摘》等轉(zhuǎn)發(fā)，收入《中國當代小小說大系》《1978-2018中國優(yōu)秀小小說》等數(shù)百種選本。出版文集《親吻爹娘》《黃泥灣風(fēng)情》等八部。曾獲《小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小小說金麻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