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遼闊

王吳軍

一直覺得大地無比遼闊，風景繽紛多彩，就如走在這座名為中牟的縣城的大街小巷一樣。中牟縣是我的故鄉，也是我現在生活著的地方，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親人和朋友。綠樹婆娑，樓房林立，佇立在中牟縣城東邊的官渡鎮，我卻仿佛穿過了時空隧道，恍然走入了東漢末年的曠野，官渡之戰的鼓聲依稀在耳邊響起。然而，一抬頭，我卻看見了這里的一座寺院，名曰“官渡寺”，仿古的建筑，高高挑起的檐角，紅墻黃瓦，門前的一級一級的臺階，寺內古樸的窗子，這怎能不讓人進入古老的時光里??！我為之駐足。

外地的一個朋友曾經問我，中牟這個名字非常奇怪，又非常別致，可是，中牟的“牟”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中牟為什么叫中牟？我說，中牟的“牟”字一個是牛的叫聲“牟牟”的意思，唐朝大文豪柳宗元在《文賦》中就有“牟然而鳴”的句子。還有，“牟”字在古代是大麥的意思，《詩·周頌·思文》中有“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的句子，這里的“來”是小麥，“牟”是大麥。那么，這個地方既然有牛和大麥，就很適于人在此中生活，于是，這個地方就叫中牟了。當然，這是我的解釋。然而，聽了我的解釋，這個朋友很是高興，他對我說，沒想到你們中牟的“牟”字里竟然飽含了這么多的文化底蘊。我說，中牟是西漢時期就已經設置的縣，是歷史上最早的奴隸起義“萑苻澤起義”、著名的“官渡之戰”的發生地，若是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中牟還有一個著名的小吃，名叫臭豆，據說這種臭豆的發明和曹操有關，也算得上歷史悠久了，而且，這種臭豆和臭豆腐一樣，聞著臭，吃起來特別香。

其實，和中牟最有淵源的是東漢末年的官渡之戰，官渡之戰也是中牟最能叫得響的古代文化。走在中牟，身邊走過來的一個個的中牟人，讓我在陌生中又感到了熟悉。有一次，我抬頭注視身邊站著的一個小伙子，猛然間，他讓我吃了一驚。我覺得我一定是見過他的，濃濃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頭發，目光安靜而肅穆，臉頰是棱角分明的?？墒?，我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呢？當然，不是在夢里。我愣愣地呆了半天，才驀然想起，他有東漢人物的風骨，在東漢時期的壁畫上，我見過這樣的人物。

這真的是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這中牟縣，竟然和遙遠的東漢時期遙相呼應，在今日相遇。這不是我的錯覺，也許東漢的文采風流在中牟縣一直一脈相承。光陰流逝，千山萬水，東漢時期漢高祖在獵獵大風中的威武風度和漢武帝雄才大略的神情和中牟縣定然有著千絲萬縷的糾纏。生命也是一種柳暗花明的撥云見日，也曾經跋山涉水，也曾經風和日麗，也曾經摧枯拉朽，也曾經風度翩翩。

若有閑暇，我總是喜歡在中牟的各個地方轉悠。春天的時候，田野里的風很大，賈魯河的河水流淌得也很歡快。我喜歡站在新修的賈魯河的河岸上看著淙淙流淌的河水出神。在我住的小區的北邊不遠處就是賈魯河，這里的河岸最近進行了綠化和硬化，風貌為之一變，景色也更加優美了。有時候我就想，若是在這賈魯河的岸邊擺上一個桌子，然后，幾個人圍坐在桌子旁邊隨意聊天，或談論詩畫，或談論生活趣事，比起那些大都市里整天急急忙忙的日子來，真的悠然得更像是生活節奏緩慢的古人。人在天地間，其實就是為了好好生活，活自己，也活別人。

中牟畢竟是一個縣城，相對于大城市來說，生活節奏還是比較緩慢的，沒有那么匆忙。因此，在路上我可以一路走，一路有所思。我一次次地接近光陰的深遠之處，一次次又返回，我有追求理想的孤獨，也有俗常光陰的煙火生活和細小的溫暖。

在中牟縣境內行走，因為這里沒有山，也沒有丘陵，到處都是一片平坦和開闊。有的地方有高聳連綿的土崗或沙崗，我沒有走到。路上的人也不是很多，風景顯得有些疏落，或者是散漫，走一陣子，才能遇見人。

走在中牟縣城的大街上，能夠聽到沿街叫賣的聲音。但是，偶爾走進一條小巷，卻是靜悄悄的。在城東路的一條小巷里，我看到屋檐下偶爾掛著出售的中藥材，那些已經枯萎了的植物顯得干癟而沉浸，低低的垂著，不喧嘩，不張揚。然而，正是這些其貌不揚又毫不顯擺的中藥材，卻能去除沉疴，救死扶傷。

在縣城的汽車站西邊的農機公司附近，路很窄。幾家臨街的鋪面很早就開著，在外面望去，屋里很暗。這里都是老房子，年深日久，就顯得有些暗淡了。在一座紅磚白墻的二層小樓下，我看到了一輛木頭架子車，靠著墻豎了起來，像梯子一樣。一只小狗依偎在旁邊，東張西望。兩個老大爺坐在那里，偶爾說幾句，那種中牟味道很濃的方言，發音比較狠，尾音高高地揚起來。架子車是我小時候在老家經常裝運東西的運輸工具。小的時候，我曾經在老家無數次拉過架子車，一看到它，我就想起了清貧而溫馨的童年時光。在慢慢移動的腳步聲中，我還能聽到他們的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和我擦肩而過。掠過我耳朵的，還有余音悠長的中牟方言。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沿著這條路走了，人影越來越小，路邊樹木的枝葉倒是繁盛。這里是一種中原地區特有的黃土的色調，雖然單調，卻非常熟悉。雖然緩慢，卻很親切。我就是在這樣的大地上長大的，盡管在外面也曾經走過千里路，卻終究還是走回了自己的故鄉。

漫無目的地在縣城的街巷中閑逛，可以看到人家的窗臺或門口偶爾有幾盆花草植物，店鋪里果蔬的生動顏色，晾曬在鐵絲上還滴著水滴的衣裳，趴在墻上睡覺的貓。這一切，都在陽光下，那么尋常，又那么美好?？蓯鄣墓怅帲荚谶@日常生活里。

聽朋友說，中牟的新縣城建了一座展示地方文化的博物館，但我沒有去過。我只是想象著這座博物館古色古香的雕花門窗和廊柱，還有，它的墻壁是不是青磚勾了白縫，它是不是飛檐，屋檐下是不是有風鈴，是不是有一只路過的鴿子在它的屋頂上歇腳，它的大廳里面展示的是不是有古銅器和古陶器，是不是有生銹的箭鏃，是不是有泥塑的戰馬，是不是有古硯臺，是不是有古代女子的金釵，是不是有古代公子的玉佩。博物館是閃著光澤的建筑，應該給我們一段舊光陰，遙遠，古樸，卻又淡淡地在眼前川流不息。都說光陰如水，這水，就是一件件的舊東西化成的，都流到光陰的深處了。舊光陰里那些幽深的影子，其實都有著歲月的余溫。古老的東西是留在時光里隱秘的氣息，古老得讓人想不起來誰是誰了。我覺得，越是古老的東西，越是讓我們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

其實，中牟縣城的所在地是城關鎮。我想，大概中國的很多縣城所在地都在鎮上吧，因此，說是縣城，其實就是一個鎮。如此一來，縣城就有了一種古樸的恬淡和內斂。走在街巷中，開門營業的店鋪的貨品總是喜歡在門口擺上幾樣，落著一些微塵。這里大多數街巷都很小，卻樸素，偶爾會有小狗跑到街的對面去。有時，會看見老人，坐在門檻內，陽光照在歷經滄桑的臉上，看著我在此路過。

清晨，我總是起得很早，這時，天還未亮，縣城還沉寂著，在甜美的睡夢中。睡眠里的縣城，像是一葉小舟，泊在黃河南岸的這片土地上。也像是一枚書簽，夾在中原這部大書里。我知道，再過一會兒，縣城就要蘇醒了。

有一次，我散步走到解放路北面的地方，對著這里的昔日牟山故地浮想聯翩。牟山在縣城的北面。東漢獻帝建安五年，即公元200年，曹操和袁紹在此處進行官渡之戰時，雙方修筑了龐大高聳的土山，也就是這些在戰爭中修筑的防御工事的遺存，被后人稱為“牟山”，這個名字被一直沿襲了下來。明朝正德年間的《中牟縣志·山川》中說：“牟山，在縣治北五里，高十余丈，延數十里，上建牟山廟，縣之得名于此?！边@是史籍記載的對“牟山”的最早稱謂。不過，“縣之得名于此”卻是謬傳，事實上，不是縣之得名于牟山，而是牟山得名于縣。清朝的《中牟縣志》中還記載說：“牟山，……上建牟山廟。產麻黃草。”可見，當年的牟山是草木茂盛之地，上面還盛產中藥麻黃。以前，當地老百姓把牟山稱為“老?！?，大概是牟山上曾經有過古墓的緣故。昔日，在牟山尚未被黃河水沖毀的時候，每年的農歷正月十六，中牟縣城及其附近的人們，都習慣于在這一天上牟山尋春游玩。當時，在中牟民間還廣泛流傳著這樣的民謠：“正月十六上老冢（指牟山），上過老冢腰不痛。”所以，正月十六這天，附近的老百姓都放下手頭的活計，紛紛涌到牟山，盡興暢游，無比愉悅。那時的牟山上面有幾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附近是凹凸不平的地形，路兩邊草木繁茂，茵陳、茅葉、野韭菜等長得郁郁蔥蔥，翠綠可愛，從山頂向下看，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

那時，中牟縣的牟山上盛產麻黃，名為“牟麻黃”。我一直想看看漫山遍野的牟麻黃在風里輕輕搖曳的模樣，多么好。然而，牟山不在了，牟麻黃也難以尋覓。不過，單單是“麻黃”二字，已經是風雅之氣撲面而來。

大地遼闊，草木繁茂。每一個地方，往往都會有一種好草好木，在光陰里兀自美麗。中藥也是如此。中藥的產地非常重要，產地不同，藥效也不同，最佳的產地有著最好的藥效，比如，淮山藥、杭菊花、藏紅花等等。自古麻黃出中牟，因此，中醫典籍中把麻黃叫做“牟麻黃”。

天地之間，有的植物和人一樣，總是飛揚跋扈，十分張揚。有的草木卻非常低調，默默奉獻自己的心力，不張揚，也不霸氣，麻黃就是這樣柔弱而優雅的中藥。麻黃細而不弱，瘦而不枯，香而不濃，有一種古拙之氣，是治病的良藥。大自然知道人間會有病痛之苦，所以，就讓中草藥在人間生長不絕。看似簡單的一味中藥，卻是情系眾生。時光沉靜，麻黃在清風里生長著，整個大地都彌散著一種清香，彌散著草木的動人氣息。這是我想象里的牟山上麻黃的生長之景。細小的麻黃只是在靜悄悄地努力生長，不管歲月里的風云變幻，生長，再生長。

其實，中牟縣也和麻黃一樣，彌漫著滄桑而美好的氣息，在茁壯地成長著。

大地遼闊，有著看不盡的風景。此地中牟，有著說不盡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