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 李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 法學院,北京100070)
婚姻家庭對個人以及國家均極為重要[1]318,是個人飽經憂患之后的退隱之所,也是在急流洶涌的環境中個人最堅實的據點[2]129。以婚姻關系為基礎的家庭構成社會的重要組成單元,婚姻的維系狀態與家庭和諧乃至社會穩定息息相關。近年來,經濟快速增長和社會飛速變遷所形成的宏觀外在環境對婚姻理念形成較大幅度的重塑,公眾的婚姻觀由單一趨向多元,與之相對,當下婚姻狀況逐步呈現出與傳統婚姻狀況不相一致的新特征。
自2013年起,我國結婚率持續走低。就絕對數量而言,2013年我國結婚總數為1346.93萬對,隨后持續降低,2018年結婚總數下滑至1010.8萬對,僅為2013年的75.04%。倘若選擇相對數量作一判定,以結婚率作為分析樣本(1)結婚率=(結婚總數/(當年期初人口數+當年期末人口數)/2))×1000‰。,對我國結婚率的總體走勢加以分析亦可得到相同結論,2013年全國結婚率為9.92‰,2018年降至7.24‰,2018年結婚率為2013年的72.98%(詳見圖1,數據來源于《中國民政統計年鑒》)。與此同時,我國結婚率出現明顯的地域化差距。以2018年為例,上海、浙江結婚率只有4.4‰、5.9‰,位列全國倒數前兩名,廣東、北京、天津等地結婚率也偏低。結婚率較高的幾個地區分別是西藏、青海、安徽、貴州等欠發達地區。貴州2018年結婚率達到11.1‰,高居榜首[3]。從全國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情況來看,大體表現為經濟水平與結婚率呈反比的基本規律。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初婚年齡即開始穩步上升[4]。根據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1990—2010年間,我國初婚年齡由1990年的22.79歲上升至2010年的24.85歲,累計上升2.06歲,呈現穩中有升趨勢。其中男性初婚年齡由1990年的23.57歲上升至2010年的 25.86 歲,累計上升2.29歲;女性初婚年齡由1990年的22.02歲上升至2010年的23.89歲,累計上升1.87 歲[5]。近年來,據不完全統計,我國各地初婚年齡仍然繼續提升。以江蘇為例,2012年江蘇人均初婚年齡為29.6歲;2015年為32.4歲;2017年則高達34.2歲,其中女性34.3歲,男性34.1歲[6]。2017年陜西省男性平均初婚年齡28.7歲、女性28.6歲,與2016年同期相比,男性晚0.1歲,女性晚0.1歲[7]。在步入婚姻的群體中,20~24歲和25~29歲年齡段是我國公民辦理結婚登記的主力軍。2010年20~24歲年齡段結婚的公民占結婚總數的37.6%,2011年下降至36.6%,2012年進一步下降至35.5%。2012年之前,20~24歲年齡段在辦理結婚登記的群體中占比一直最高[8]。25~29歲年齡段結婚人數自2010年起穩步上升。2010年25~29歲年齡段占31.9%;2012年升至34.2%;2013年25~29歲年齡段結婚人數超過20~24歲年齡段,達到35.2%;2015年升至39.4%;2017年為36.9%[9]。初婚年齡的提高標志著適婚群體數量的下降,繼而與結婚率降低形成一定的共生關系,意味著適齡群體對婚姻的需求降低。

圖1 2013—2018年全國結婚總數和結婚率走勢圖
我國的離婚率自改革開放以來即持續上升。1978—2001年,我國離婚率的增速相對平緩,自2002年起,我國離婚率增速明顯,并延續至今。從2002—2017年,我國離婚總數由117.7萬對升至437.4萬對,離婚率由0.9‰升至3.2‰,分別上升3.71倍和3.56倍。即便離婚總數和離婚率在2018年有所降低,但仍然高達380.1萬對和2.71‰(詳見圖2,數據來源同圖1)。2018年離婚率下降的原因之一,可能在于結婚率的降低。以離結比(離婚總數/結婚總數)作為衡量標尺,2002年我國離結比為14.97%,2013年為25.99%,2018年飆升為37.6%,意味著100對男女登記結婚的同時,亦有大約37對夫妻辦理離婚。就全國范圍而言,2018年離結比十強依次為黑龍江、天津、吉林、遼寧、重慶、上海、北京、內蒙古、湖南、河北,對應數據分別為63%、62%、62%、54%、53%、49%、48%、46%、43%、43%,高居榜首的黑龍江離結比達63%,排名第十的河北省也有43%。社會學家甚至驚嘆:中國家庭在飛速崩潰,中國婚姻在火速終結[10]。

圖2 2002—2018年全國離婚總數和離婚率走勢圖
我國夫妻結束婚姻關系時的婚姻存續時限亦有明顯變化。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設計并主持的中國家庭動態跟蹤調查(2010年)表明,中國夫妻的離婚風險呈明顯的“倒U型”曲線模式,曲線大約在婚后第7年達到頂點,與“七年之癢”的俗語基本吻合。具體而言,根據夫妻的結婚時間劃分為三個結婚期群,從曲線到達頂點的時間看,1980—1989年期群大概在婚后11年,1990—1999年期群大概在婚后8年,2000—2010年期群則是在婚后5-6年。總而言之,不同期群的離婚模式隨時間的推移發生明顯的變化,不僅離婚風險函數的位置在不斷提高,離婚風險函數到達峰值的時間亦在逐漸提前[11]。最高人民法院的研究報告與該研究結果揭示的離婚趨勢彼此印證。最高人民法院司法大數據研究院、司法案例研究院2016年11月發布的《司法大數據專題報告-離婚糾紛》表明,2014年1月1日至2016年9月30日期間,全國民事一審審結的離婚糾紛案件中,婚姻存續期間持續縮短,婚后1年至5年為婚姻破裂的高發期。可以形象地說,當代中國的婚姻關系已從粗糙但穩如磐石的“石器時代”進入了精美但易破碎的“瓷器時代”[12]。
“未婚同居”是指未婚男女之間沒有合法婚姻關系而在一定時間內共同生活,是未婚者之間的非婚同居。得出“未婚同居比例高”研究結論的既有研究為數不少,但往往針對特定群體,例如大學生[13][14]、農民工[15]以及年輕人等,潛含著“越年輕,未婚同居越多”的假設。然而,未婚同居并非僅僅是年輕人的特定化現象。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在2015年開展并完成的“中國人的性行為與性關系”實地調查表明,同居比例與年齡基本成正比例關系,年齡越大,同居比例越高。在18歲到29歲的人群中同居比例是52%,可是在50歲到61歲的人群里卻高達88.8% 。同時,根據調查,未婚同居比例在2010年后即開始飛速提升,在全國18~61歲的未婚人口中,已經同居的比例2000年是21.4%,2006年是19.4%,2010年上升為24.6%,但是到了2015年,這一比例卻劇增到31.4%[16]。人們對婚姻興趣的降低并不意味著放棄婚姻的所有功能,兩性以及共同生活的需求并未隨之下滑,作為婚姻生活替代模式的未婚同居被大眾廣泛接受,選擇晚婚或不婚的人們,大多選擇同居的生活模式。
在婚姻契約的締結過程中,男女雙方通過自身的成本收益分析以決定是否簽訂婚姻契約。婚姻契約存在一系列成本。首先是婚配對象的搜尋成本?!案改钢藉浴钡牧餍性泴⒒榕鋵ο蟮乃褜な姑性诟改敢约懊饺酥?,信息化及網絡時代的到來極大擴展了婚配對象的搜尋路徑,相應的選擇也更為廣泛,不過,這并不必然意味著搜尋成本的下降。與搜尋成本緊密相連的是了解成本,二人經過了解并通過彼此“考核”是進入婚姻殿堂的必由之路。當婚姻當事人決定簽訂婚姻契約時,彼此均放棄同其他可能潛在對象相結合的可能性,付出一定的機會成本,此外還包括舉辦婚禮、支付彩禮、購買婚房等量化成本。其次是婚姻存續期間的維系成本,包括維持婚姻當事人生存之需的基本生活支出以及追求精神之需的生活調劑,乃至孩子的教育、培養等。無論是婚配對象的搜尋成本還是婚姻存續期間的支付成本,既包括可客觀量化的貨幣成本,也包括具有濃烈主觀色彩的精神成本,例如雙方彼此的愛情、共同生活的滿意度。其三是身體成本,即性的付出。對婚姻當事人而言,性兼具權利與義務的一體性,亦具備成本與收益的一致性。
婚姻的締結亦伴隨著一系列收益。首先是分工收益和規模收益。通過婚后雙方的專業化分工(如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雙方的收益均可得到有效提升。有關實證研究發現,在婚姻市場上,男性獲得了至少10%的結婚補貼。在考慮到人力資本和其他特征的情況下,同樣特征的已婚男性要比單身男性掙得更高的收入[17]。規模收益通過生產和消費的規模收益予以體現。生產性規模收益系通過婚姻當事人的互補特征,促進資源的充分利用,最終獲得比較利益和報酬遞增,正如“燭光效應 ”,一人一支燭光要比兩人一支燭光的成本高[18];消費性規模收益表現在雙方的共同消費支出通常小于彼此獨立生活所需的消費支出,例如不動產、車輛、家具等體現出的消費性規模收益等。其次是孩子產生的收益,體現在孩子為婚姻所帶來的幸福感和滿足感,孩子長大后成為有效勞動力,甚至包括“養兒防老”的預期收益。其三是性的收益。波斯納認為,“婚姻是使性活動具有實質內容的唯一合法途徑”[19]325,婚姻契約使得規模性交易長期化、穩定化,在性收益方面,婚姻使得男女雙方的收益有機統一。此外,婚姻存在典型的保險性功能或風險削減功能,一方因失業或疾病等不利因素陷入困境時,另一方可以增加婚姻貨幣供給或者勞務供給,從而共同度過危機。
以Zm和Zf分別代表男女雙方通過婚姻締結而獲得的收益,Zmf為婚姻總收益,為男女雙方收益之和,即Zmf=Zm+Zf;再以Zsm 和Zsf 分別代表男女雙方締結婚姻契約之前即單身狀態時的收益,只有Zm>Zsm且Zf>Zsf,兩個條件同時滿足時,單身男女方可選擇結婚,此時的婚后總收益大于婚前總收益,即Zm+Zf>Zsm+Zsf。同樣,婚姻契約的終止條件也就是離婚的條件為男女雙方婚后收益小于婚前收益,即Zm 婚姻法律制度對離婚率有直接的和很大的影響[21]。改革開放初期,我國開始重視和保護公民的婚姻自主權,強調公民個人主觀情感意愿在婚姻選擇中的基礎地位。《婚姻法》(1980年)和民政部《婚姻登記辦法》(1986年)明確離婚登記的條件和程序,即自愿離婚,并對子女撫養和財產處理達成協議,雙方持居民身份證或戶籍證明和《結婚證》,經婚姻登記機關查明情況屬實,即發給《離婚證》(2)具體參加《婚姻法》(1980)第二十四條。。隨著離婚門檻的大幅降低,人們的寬容度也隨之增加,離婚不再被認為是“傷風敗俗”的否定性行為。1994年,民政部發布《婚姻登記管理條例》對離婚登記的程序予以改變,增添所在單位、村民委員會或者居民委員會出具介紹信和一個月離婚申請審查期兩個前置條件,直接提升離婚的程序性成本(3)具體參見《婚姻登記管理條例》(1994)第十四條、第十六條。。介紹信意味著當事人所在單位或基層群眾自治性組織對其婚姻狀況的掌握,甚至包含對其離婚要求之認可與否的態度,可以有效遏制假離婚或基于其他非法目的而離婚的違法違紀行為,也有助于民政部門審查更多的離婚相關信息。然而,作為一種對公行為,介紹信的存在不僅侵入離婚當事人的隱私自治空間,更將當事人的權利本位模式趨向于義務本位模式,在以“單位”作為基本構成單元的社會治理模式中,實質增加了當事人的離婚成本。同樣,離婚審查期的存在亦形成離婚成本間接增加的助推劑。不過,此類離婚程序僅維系了不到10年。2003年,《婚姻登記條例》刪除單位介紹信和離婚申請審查期的離婚前置程序,以充分保障公民私權利為主導思想,更加體現婚姻自由原則,充分張揚“個人意思自治”“自己責任”“自己決定權”等私法自治理念,離婚自由得到充分保障[22]。離婚的程序性成本大幅下降。自此,通過民政部門辦理離婚的數量呈爆發式增長。 1980年的《婚姻法》強調夫妻的整體性,只要是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獲得的財產,一律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歸夫妻共同所有(4)具體參見《婚姻法》(1980)第十三條。。盡管《婚姻法》也尊重夫妻對于婚后財產歸屬的約定,但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婚內個人財產制并未建立。隨后,最高人民法院提出“八年條款”,即一方婚前個人所有的財產,婚后由雙方共同使用、經營、管理的,房屋和其他價值較大的生產資料經過8年,貴重的生活資料經過4年,可視為夫妻共同財產(5)具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1993年11月3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603次會議討論通過)。。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廢除“八年條款”,強調夫妻一方所有的財產,不因婚姻關系的延續而轉化為夫妻共同財產(6)具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法釋[2001]30號)第十九條。。自此,婚內個人財產制從幕后走向前臺。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在明確婚前財產歸個人的同時,也強調婚后所得仍有可能屬個人財產,例如當事人結婚后,父母為雙方購置房屋的出資應當認定為對夫妻雙方的贈與,但父母明確表示贈與一方時,該出資仍為婚后個人財產(7)具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法釋[2003]19號)第二十二條。。當然,一般情況下,父母不會在子女婚后強調僅為一方出資購房,否則可能產生“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負面效果,該司法解釋并未引起太多爭議。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進一步強化婚內個人財產制,主要表現為:(1)夫妻一方個人財產在婚后產生的孳息和自然增值不是夫妻共同財產;(2)婚后由一方父母出資為子女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出資人子女名下的,視為只對自己子女一方的贈與,該不動產應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3)夫妻一方婚前購買的不動產歸該產權登記一方(8)具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法釋[2011]18號)第五條、第七條、第十條。。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對夫妻共同債務作的出重新認定:對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負的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不再視為夫妻共同債務,而應由負債單方承擔清償責任(9)具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2018年1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731次會議通過,自2018年1月18日起施行)。。 我國對未婚同居的法律界定歷經有限承認(合法)——完全否認(非法)——未明文規定等階段。1979年,最高人民法院在事實婚姻的認定中指出,法院審理事實婚姻案件,要堅持結婚必須進行登記的規定,不登記是不合法的;對于男女未進行結婚登記,以夫妻關系同居生活,群眾也認為是夫妻關系的,只要雙方已滿婚姻法結婚年齡和結婚的其他條件,即按一般的婚姻案件處理;如果雙方或一方不滿婚姻法結婚年齡,則視為“非法的婚姻關系”(10)具體參見1979年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的意見》第一條第(四)項。。1984年,最高人民法院重申對于未婚同居的態度,并出臺詳細的處理方式:(1)倘若起訴離婚時處于未婚同居狀態的男女雙方都已達到婚姻法規定的婚齡和符合結婚的其他條件,直接認定為事實婚姻并辦理離婚,不需補辦結婚登記手續;(2)經過調解和好或者撤訴的,應令其到有關部門補辦結婚登記手續;(3)起訴時雙方或一方仍未達到法定婚齡或不符合結婚的其他條件的,應解除其同居關系(11)具體參見1984年8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一條第(7)項。。1989年,最高人民法院在維持上述意見的同時,將一方或雙方不符合結婚法定條件的同居正式認定為“非法同居關系”(12)具體參見1989年11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未辦結婚登記而以夫妻名義同居生活案件的若干意見》第四條。。不難看出,僅對滿足婚姻法結婚條件的未婚同居,最高人民法院予以承認,并賦予其與合法婚姻相同的法律地位。民政部《婚姻登記管理條例》(1994年)生效后,未辦結婚登記即以夫妻名義同居生活的,不論是否滿足結婚條件,一律按非法同居關系處理。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司法解釋,將未辦理結婚登記而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的男女關系視為“同居關系”,刪去“非法”二字,同居男女起訴到人民法院要求離婚的,按解除同居關系處理(13)具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法釋[2001]30號)第五條。。最高人民法院在2004年正式排除同居關系中人身關系的管轄,僅受理同居期間財產分割或者子女撫養糾紛的相關訴訟(14)具體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法釋[2003]19號)第一條。。自此,官方放棄了對未婚同居的否定性或消極性評價。 事實上,我國早期對同居關系的認定系以事實婚姻的成立與否為標準,對“同居關系”的法律保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符合結婚實質要件的狹義的“事實婚姻”的保護[23]。目前,除“禁止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明文限制性規定外(15)具體參見《婚姻法》第三條。,現行法律尚未對未婚同居作出禁止性規定。根據“法無明文禁止即可為”的法治精神,只要是與他人婚姻無涉的未婚同居,則不屬于違法行為。然而,法律規定的空白導致多重弊端,并引發一系列社會問題。首先,未婚同居的男女雙方不存在法定的身份上的權利與義務關系,缺乏法律的明文保護與約束,因而不論未婚同居關系在事實上的時限長短,均處于法律上的不穩定狀態。具體而言,同居當事人可以隨時開始或結束同居關系,無須通過任何法律程序上的羈絆;已形成未婚同居關系的男方或女方在同一時間段內可能形成另一段未婚同居關系,造成多重傷害;一旦形成未婚同居關系的一方和同居關系之外的第三人履行結婚程序,不論同居關系形成于婚姻關系之前還是之后,同居一方均違反了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成為破壞婚姻關系的施害方。其次,未婚同居的男女雙方在同居期間形成的財產權屬關系不明晰。對于熱戀而同居的青年男女,在歷經一段時間的磨合與相處后,雙方可能步入婚姻的殿堂,也可能因種種不合而結束同居關系。對于后者而言,雙方同居期間互相贈送的小額物件可視為戀愛期間的贈與物,由接受贈與的一方取得所有權。然而,對于金額較大的物品(如車輛),應當認定為贈與物還是彩禮,司法實務中往往難以準確界定(16)具體參見安徽省安慶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皖08民終1560號;湖南省新化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湘1322民初2786號。。我國廣大農村按照當地風俗先行舉辦婚禮而后領取結婚證的現象大量存在,倘若雙方在領取結婚證之前決定結束同居關系,同居期間的財產關系常常也難以查明以至于無法準確分割(17)具體參見江蘇省興化市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3)泰興臨民初字第1200號。。其三,未婚同居期間弱勢方的權利得不到有效保護。同居期間,女方為支持男方事業全力扮演好“賢內助”角色,一旦同居關系結束,女方在同居期間所得的財產數量和數額無法準確確定,相應的財產權利難以得到確認和保障;女方因懷孕墮胎而損害身體健康,男方是否應當補償以及如何補償,尚不明確,女方難以依法主張賠償請求權。同居關系的建立、維系和解除是同居男女雙方“意思自治”的結果,以當事人個人意志為轉移,權利與義務并非“法定”,沒有法律保障,雙方的權利、義務和責任容易發生脫節和虛置,增加了情感傷害和家庭暴力的危險性。對于解除同居關系的訴求,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一旦當事人感情發生變化,容易產生糾紛和矛盾[24]。此外,雖然法律明文規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18)具體參見《婚姻法》第二十五條。,然而未婚生育不能取得計劃生育指標,無法辦理準生證,非婚生子女往往無法享有同等的權利。 作為從屬于特定社會的文化、經濟和政治制度,婚姻是根據現有條件和所欲目標綜合形成的社會化關系。數千年來,人類從生理學、生物學的角度而言并沒有發生多么重大的變化,但卻出現了各種性質不同的、各具特點的婚姻形態,這一切只能從社會物質生活條件和社會制度的發展變化中找到科學的、正確的答案。比如在我國,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與落后的小農經濟相適應,婚姻始終以宗法和家族利益為轉移。在資本主義社會,由于經濟水平的飛速提升,自由、平等、民主等觀念逐步深入人心,婚姻作為一種社會契約被廣泛接受,它倡導人們在自由、平等、自愿等前提下訂立婚約,而且當事人雙方在人身、財產等方面的權利平等。資本主義婚姻制度對封建婚姻制度進行了顛覆式的修正,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婚姻進步和社會發展[25]3-6。 以婚姻為基礎的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組成單元之一,家庭既是社會成員的基本生活單位,亦承擔多種社會功能。大體而言,婚姻制度具有兩性功能、生育功能、教育功能、扶養功能、投資功能和養老功能等,婚姻的穩定與健康對于社會的可持續發展不可或缺?;橐鲋贫仍O計的預期性和穩定性應當與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婚姻制度所涉及問題的廣泛性相契合,必須明白婚姻制度關注的并不是某一對相愛的戀人或反目的夫妻的婚姻將如何處理,而是討論一個將在中國這個“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不平衡的大國”普遍實施且應當得到人們普遍接受的制度。而且我們要注意,婚姻制度的原則規定并沒有能力規定人們必須如何行為,只能通過激勵因素的改變而影響或引導一個社會中人們的普遍行為方式[26]。從結婚自由和離婚自由成為絕大多數國家婚姻制度的基本原則來看,個人對于婚姻的主觀選擇已經成為主導因素,這符合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因為只有雙方都認可婚姻增加了彼此的收益,才可能達成結婚/離婚協議(19)以同性婚姻為例,1988年,丹麥成為全球第一個正式認可同性戀婚姻的國家,在通過的“同性戀婚姻法”中賦予同性配偶在遺產繼承、互助撫養等方面與異性配偶相同的權利,此后,荷蘭、奧地利等國相繼通過類似法案。2015年6月26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以5比4的結果裁決同性婚姻合法,認可同性婚姻的合法性,意味同性伴侶今后可在全美50個州注冊結婚。2017年5月24日,我國臺灣地區“司法院”大法官釋憲宣布,臺灣地區現行《民法》規定婚姻只存在“一男一女”之間的規定未能保障人民婚姻自由,與人民平權相悖,也違背臺灣地區“憲法”。同性戀的直接行為沒有危及他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個人應當享有相應的自由,和傳統婚姻相比,盡管仍屬小眾群體,但從全球同性戀婚姻合法化趨勢不斷擴大的背景下,可以看出個人主觀選擇對于婚姻的滲透性和主導性。。總體而言,婚姻自由原則既有利于個體收益的增加,也促進了社會總體收益的提升。 離婚關系到家庭、子女和社會的利益,只有在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無法共同生活,婚姻已經死亡,才能使用這一手段。因此,必須反對輕率離婚[27]150?;橐霾荒苈爮囊鸦檎叩娜涡裕喾吹兀鸦檎叩娜涡詰摲幕橐龅谋举|。離婚僅僅是對下面這一事實的確定:某一婚姻已經死亡,它的存在僅僅是一種外表和騙局。不用說,既不是立法者的任性,也不是私人的任性,而每次都只是事物的本質決定婚姻是否已經死亡[28]184。 從結婚到離婚的過程往往是信息不對稱到信息對稱的過程?;橐鍪袌錾?,意欲簽訂婚姻契約的當事人為了尋求優質的潛在婚配對象,時常竭力展示自身優點,同時盡可能將缺點充分隱藏,以獲得優質對象的青睞。婚姻契約的簽訂意味著婚姻生活的正式開始,婚姻當事人開啟了全新征程。隨著婚姻契約交易相對人的確定化、婚姻關系的穩定化以及共同生活后的接觸全面化,男女雙方“揚長避短”的屬性激勵減弱,原始面貌及秉性得以恢復,彼此的“信息不對稱”狀態逐步趨近于“信息對稱”。根據實踐調查,31~40歲是我國離婚的高發年齡段[29],大約40%的離婚都發生在結婚五年之內的時間里,這一段時間正是各種隱形因素可以充分顯現的時間[30]?;橐觥捌吣曛W”的離婚模式亦得到理論的證實。貝克爾認為,婚姻提早觸礁,主要是因為婚姻市場的不完全信息及在婚姻過程中累積了更完整的信息,此類信息主要是不易評估的特性,如個性沖突、性趣的不配合等類似特性[31]74。家庭背景、教育水平、薪資待遇、身體指標等容易獲取的外在化信息并非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因為此類外在化信息在婚前婚后的變化并不顯著,其獲取成本并不高昂。此外,在婚姻生活的經營過程中,夫妻作為婚姻的共同消費者,其消費邊際效用隨著長期化、穩定化以及重復化的婚姻生活而逐步遞減,夫妻雙方所能感受到、體會到的舒適度以及滿意度逐漸降低,“婚姻生活索然無味”實際是對婚姻邊際效用遞減的主觀化描述和感受。婚前信息不對稱、婚后邊際效用遞減等要素形成了雙方走向離婚的助推劑。 然而,人們在作有關感情方面的決定時會犯認識和判斷方面的錯誤。斯科特認為認知上的缺陷會使處于不愉快婚姻中的一方或雙方夸大短期婚姻的代價而影響對長期偏好的衡量[32]9,68。徐安琪的抽樣調查發現,大約有10%的離婚當事人后悔自己“當時離婚太沖動”[33]。通過試行離婚前分居或離婚冷靜期,有利于雙方避免草率離婚。例如,離婚手續完成前分居一年,可以避免絕大多數沖動離婚[34]。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草案)亦規定一個月的離婚冷靜期,在此期間,任何一方可以向登記機關撤回離婚申請[35]。 20世紀70年代,美國加州最高法院通過判決對未婚同居的法律關系予以承認,并認可未婚同居合同的法律效力。目前,美國絕大多數州均通過“非婚伴侶關系法”或判例明確承認未婚同居合同的法律效力。在歐洲,丹麥(1989年)、荷蘭(1997年)、德國(2001年)等國先后通過“同居伙伴關系”法或類似法案,對未婚同居關系予以認可。大多數國家要求同居伴侶到政府登記,或同居滿法定時間[36]??v觀各國對于未婚同居的立法宗旨,大多呈現出“立足于尊重自由,承認生活方式多樣化、力求維護公正,救濟弱者權益、關注權利平等,消除歧視、推崇婚姻制度,維護人類進步和秩序”的基本特征[25]。結合我國當下現狀以及可預期的未來,在強調婚姻主流地位的同時,應當尊重個人對于不同生活方式的自主選擇權,給予未婚同居在法律上的認可,消除法律空白所致的不穩定性。 未婚同居無法達到與婚姻關系同等位階的法律地位,未婚同居當事人不能享有同法定夫妻相一致的權利。沒有哪一個國家或地區,是利用規范傳統婚姻家庭的法律規范來調整未婚同居,也沒有賦予未婚同居與婚姻完全相同的法律待遇[37]277。應當持價值中立的態度對未婚同居進行法律調整,因為個人在不妨礙他人權利、不產生負外部性的前提下對特定生活方式的選擇無涉對錯,不應當受到消極限制甚至懲罰,也不應當積極提倡乃至鼓勵。在不進行是非曲直之價值判斷的前提下,僅僅對同居關系存續期間所可能產生的部分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進行合理的平衡調整,并不產生將未婚同居關系向正式婚姻關系的正向推動作用或逆向解體作用。在生活方式的選擇上,“把凱撒的東西還給凱撒,把上帝的東西還給上帝”。“倘若人類不能明確自己的生活理想,那么就永遠不能擺脫似是而非、患得患失的矛盾心理,去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目標,甚至會誤入歧途或者錯過良機,使幸福失之交臂之間”[38]145。未婚同居法律規制之目的在于明晰同居當事人的權利與義務,以滿足個人生活方式多元化之需。 未婚同居者共同生活的特質決定了當事人之間具有一定的人身依附性,進而產生相應的人身關系,盡管此類人身關系尚未達到夫妻層級,但卻具有一定程度的類比性。人身關系之調整規則通常由法律和傳統風俗結合生成,具有較強的公共性和封閉性,往往不屬于自治權范疇。例如同居期間的照顧與管理關系。非婚同居者之間的照顧、支持、幫助、扶養等行為總是存在于具體日常生活中。同居照管是非婚同居之基本功能得以發揮的前提和表現,是共同生活的實質內容[39]。只要當事人形成相對穩定的同居關系,緊密的人身依附關系即隨之產生,如果彼此之間的照顧和管理關系蕩然無存,共同生活自然難以有效維系,同居關系也將隨之解體。當然,當事人彼此照管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屬于自我照管的附屬和補充,且僅限于未婚同居期間,一旦同居關系結束,那么彼此照管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即宣告終止。未婚同居雙方是否互負忠實義務是一個頗具爭議的論題。目前,忠實義務的界定已經超越不忠性行為的典型表現形式,其認定標準既有傳統可識別的外在客觀性,更有隨時代發展而變化的個體主觀性,其認知模式因人而異,并無統一標準可言。事實上,即便是明文規定了忠實義務的《婚姻法》,除了在辦理離婚財產分割可得到適當傾斜外,違背忠實義務的一方并沒有受到其他懲罰,《婚姻法》對于忠實義務的規制模式系具有行為模式的界定而沒有后果評價的制裁??紤]到未婚同居的法律規制目標并非構建理想化的相處模式,而是切實明晰和解決社會的現實需求,因此相應的立法可以對忠實義務進行一定程度的引導,不需上升至強制性的義務規范層面。 未婚同居的財產關系相對簡單。作為與婚姻的主要區別之一,經濟獨立是時下當事人青睞未婚同居的重要原因,理性的同居結合應當以情感交流、友愛互助等真摯情感為皈依。只有婚姻才具有長期的契約效力,才能在更大程度上分享經濟與社會資源[40]。同居當事人對于同居前自身所有的財產享有完整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的權利,且不受同居另一方當事人的干預或妨礙;同居期間,當事人的個人所得及孳息或增值歸各自所有,另一方當事人對該當事人的財產增值做出直接貢獻的(如直接提供人力物力或財力),按照貢獻份額的比例享有相應的增值回報。如果同居當事人在平等、自愿、協商之基礎上達成協議,對同居期間的財產歸屬、債務清償、家事代理等事項已有明確約定,按照尊重意思自治的基本原則,約定優于法定。當然,此類約定應當以民法之基本原則(如平等、自愿、公平)為準則,不得對約定之外的第三方產生不良影響,不得違反法律的禁止性規定。(二)離婚成本與婚內財產之分配
(三)未婚同居——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
三、我國婚姻法律制度重訂之構想
(一)婚姻制度之理性審視
(二)構建離婚前“冷靜期”
(三)未婚同居之法律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