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柏明
剛把岳父送上山,肖存吾當晚突然夢見了父母。父母一身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衫,蓬頭垢面經過長途跋涉似的,撞進辦公室就一左一右拉住他,你一句我一句搶著向他哭訴他們的屋頂已成薄薄的一層,都露出了大洞,住在里面冬天吃冷風,夏天烤白鲞,下雨的時候跟泡在水塘里沒兩樣。哭訴到這里,父母幾乎要跪下去央求他回老家去管一管,如果勉強還能住下去,他們絕不會大老遠跑過來給他添麻煩。肖存吾聽得辛酸,剛想叫父母坐下來,給他們遞煙泡茶,眨眼之間父母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當肖存吾驚醒過來的時候,夢里的場面再也完整不起來,只感覺一顆心懸懸的,像被無形的絲線拉扯著。
肖存吾早晨起來,沒把夢見父母的事情跟喬依琳說,匆匆吃了早飯就往單位走。看著丈夫因熬夜而發黑的眼圈,喬依琳很想說幾句溫存的話,但張了幾次嘴還是咽了回去。
年過五十的肖存吾,已從人武部部長的崗位輪到了當地的市人大,當了副主任。走進辦公室關上門,肖存吾泡上茶,坐下來點了支煙。他平時抽煙不兇,甚至可以熬著不抽,如果遇上煩心事,一口氣能抽一包。夢到父母,倉促之間把他早已淡漠了的那個疙瘩,那種敬畏,一下子從心底翻了出來,突然襲擊似的使他猝不及防。肖存吾大口抽完一支煙,又接上一支,看著窗外一幢幢摩天高樓,看著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大腦不停地追尋著夢里的過程,卻始終像斷片似的連貫不起來,尤其跟現實中的過往仿佛對不上號。老家的確有過一間半舊的樓屋,可在父母先后病故的時候,姐弟倆早賣了,夢里父母說的屋在哪里?
叭,叭叭……肖存吾在辦公室里兜上幾個圈,踱到窗口站半天,接連抽了五支煙,突然很響地拍了拍腦門,連怪自己忘本忘得像頭笨豬。父母說的屋,就是他們的墳!想到這一層,肖存吾坐回椅子的時候,幾乎是跌下去的,一顆心被絞得發出陣陣劇痛,難得流淚的他,兩股熱淚像被絞出來的洗衣水,撲簌簌順著臉頰往下掛。二十多年沒回老家上墳,父母的墳現在是個什么樣子,在肖存吾的記憶里早已變得模糊而遙遠,如果不是這個夢,他都快記不得自己的來世今生。
記得小時候,每到清明和冬至,母親都會帶上姐弟倆去上墳。那時家里盡管窮,母親對上墳卻十分講究。母親挑著菜籃走在前頭,踏著陽光翻山越嶺來到大山腳的祖墳前輕輕放下籃擔,母親蹲下身去掀開蓋著的毛巾,從籃里一碗一碗往外捧菜,有魚有肉有豆腐蔬菜,很整齊地排在墳前。母親接著往碗里盛上米飯,一碗一碗排上去。母親又拿出小湯碗擺上,倒上酒,擱上筷子。忙完祭品的擺放,母親起身點上三炷香,雙手捧在胸前念上幾句,俯身插進墳前的土里,開始燒元寶、冥鈔。這時候的姐弟倆插不上手,就站在邊上認真而好奇地看著母親忙。等母親往墳頂上添過幾鏟土,過來叫姐弟倆跟著跪下去給祖宗磕頭,姐弟倆才有機會學著樣子活動起來。
那天磕完頭剛要起身,母親一把按住姐弟倆,摸摸兩人的頭,站起身指著墳頭對他倆說,給祖宗上墳,不只是添幾把土,燒幾炷香,磕幾個頭這么簡單。都給我記著,其實這就是老百姓平常掛在嘴邊的香火!看著母親從未有過的嚴肅,一種莊重肅穆的感覺,瞬間電流一樣麻遍了肖存吾的全身。
當肖存吾讀到高中的時候,一次上墳回來,走在山嶺上母親給他講起了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叫阿汪,活在很早以前的同村。阿汪的祖上是村里的大戶,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住的臺門豪宅,鄰近村誰見了,都得敬上幾分。到了阿汪這代,就他獨子單傳,父母為保家族香火,每次上墳都想帶上他,阿汪卻從小撒野貪玩,父母哪里叫得動他?日子長了,阿汪得了一種病,叫懶病。父母過世以后,祖墳在哪里,父母的墳在哪里,就連家門開在哪里,阿汪也懶得記。家產被人侵吞了,阿汪懶得管。別人娶妻生子了,阿汪懶得顧。從小過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到了后來連吃飯穿衣,阿汪也懶得在乎。忽然有一天,村里人下地干活,發現阿汪躺在村后坳口的一棵卷柏樹下,上去一看人早僵了。后來有好心人弄了一口薄皮棺材,草草地把他埋進了荒山野坡。
當年聽著母親夾敘夾議講故事時萌生出來的那種敬畏,一路迎著山風夾帶著渾身上下汗毛凜凜的驚悚,至今追憶起來都還殘剩在肖存吾的骨子里。
肖存吾出來當兵的開頭幾年沒法回家,后來提干,每到探親假,他就歸心似箭地往家趕。回到老家的山村,不管遇不遇上清明冬至,肖存吾都會跟在母親身后去給祖宗上墳。到了墳前,肖存吾點支煙,跪下去磕上幾個頭,很莊重地了卻一樁心愿,完成一種儀式,每當站起來的時候,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時候的母親站在邊上,比實際年齡顯得蒼老,還有一點病態,看著一身戎裝有了出息的兒子,從她臉上欣慰的笑容里,傳遞給肖存吾的是一種厚重的自豪。
可惜父母走得匆忙,還沒等肖存吾成家,先后就變成了兩座墳頭。
肖存吾剛娶妻生子的時候,他想到了清明或者冬至,帶上妻子回老家去上墳。那天吃晚飯剛坐下,肖存吾就把他的想法,還有母親早年講的故事和盤托出,想征得喬依琳的同意。喬依琳聽后并沒有當回事,咽下口中的飯笑瞇瞇地說,我爸也是從農村出來的,他從沒回去上過墳,照樣過得好好的。長輩活著的時候對他們好,那是真孝,死后不管做啥,都是裝樣子給人看的,況且農村的習俗并不一定適合城里。再說這么遠的路,那邊又沒親戚,拖家帶口地趕過去,到時吃飯住宿就夠你頭痛。肖存吾聽后臉上掛不住,一時間又不便流露出來,只得打著哈哈,很尷尬地陪吃飯。
剛放下碗筷,趁著喬依琳收拾桌子去洗涮,肖存吾一頭溜進了衛生間,看樣子是在方便,其實躲在里面抽悶煙。喬依琳漂亮賢惠,小日子剛開始就紅臉吵架,以后怎么過?兩人的婚房、喜酒都是岳父母操辦的,他幾乎做了現成的新郎,兒子斷奶后又由她父母帶著,到時如何面對她的娘家人?退一步講,喬依琳的話也有幾分道理。父母活著的時候,也就指望子女有出息,父母死了,子女為上墳吵得妻離子散,父母躺在地下都睡不踏實,這上墳倒真成了裝樣子。況且今年不去還有明年,只要心里念著老家,念著祖宗,遲遲早早都可以過去。
肖存吾悶在坐廁上盡管想通了,但從喬依琳剛才的話當中,他聽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認知,這必將沖擊并且瓦解他當年滲透于骨子里的那種敬畏,從而在心里轉化出一個痛苦的疙瘩。
肖存吾后來的仕途走得很順,一步一步走到人武部長位置的時候,他四十三歲。那是秋末的一天,在銀行上班的喬依琳早早回家燒好了菜,等肖存吾一進門就坐下陪他喝酒。肖存吾喝茅臺,喬依琳喝紅酒。兒子肖旭天讀高中住校。兩夫妻你敬我我敬你,滿桌子彌漫著一種浪漫的溫馨。白酒落肚,人熱了起來,肖存吾脫下外套只穿一件白衫。肖存吾一米七五的個子,本就英俊的臉這時候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味道。喬依琳看得喜滋滋地敬上酒去說,老肖,縣團級,一個農民子弟,稱得上祖墳冒青煙了。剛還很享受的肖存吾,聽到這里喝口酒,漲紅的臉一下子凝重起來,眼前又浮現起了母親當年欣慰的微笑。喬依琳察言觀色,見丈夫盯著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自知剛才的話戳著了他的心病,忙伸過杯去拋了個媚眼說,都上品的官了,只要心里有,少了形式你不照樣當?再說你姐不也沒回去嗎?等退休了,我陪你回去。
跟喬依琳碰了杯,喝口酒,肖存吾剝只蝦送進她的嘴里,微笑著又剝起來。肖存吾是個溫和的人,從山村里出來當兵,苦媳婦一年一年熬成婆。他從不發脾氣,見到人始終客客氣氣。肖存吾幾次想下狠心回老家上墳,母親常給子女說的家風,連同她點燃的香火,他得傳承下去。但當想到喬伊琳萬一跟他鬧別扭,老家去不成,夫妻間還劃出一道裂痕來,肖存吾便按下了念頭。這樣一年一年拖下來,老家沒回去,官照樣當上了品,看來農村的習俗,到了城里也許的確并不適合。不光他這樣,姐也一樣。況且喬依琳都說到退休后陪他回去,那就順其自然吧。這樣想著肖存吾把剝好的蝦又送到妻子的嘴里,喝口茅臺往下咽的時候,感覺曾經擔心會給他帶來痛苦的疙瘩,在漸漸淡化乃至退去……
肖存吾從人武部轉到人大的時候,已經年過半百。空閑下來像今天這樣坐在辦公室里點支煙,抽幾口,把煙咬到嘴上,屈指算來已經二三十年沒回老家了。別說上墳,就連老家的地名,只有當他填表格寫籍貫,或有人問他老家哪里的時候,才會記起來,別的時候他恍惚覺得自己就是本地人。的確不假,看著城市慢慢發展壯大,肖存吾就像一滴水,早已融進了這座江南水鄉的城市。岳父母就像是他的親生父母,早把他當兒子看。家里有任何事,都跟他商量,都由他拿主意,后來干脆托付給他去操辦。兒子肖旭天斷奶以后,岳父母親手把他帶到了小學畢業。而在小家庭里肖存吾是飯吃三碗,閑事不管,就連短褲襪子都由喬依琳去洗。當年從老家出來當兵的時候,肖存吾一窮二白,是這座城市還有城市里的人,讓他變成了如今坐在這把交椅上白白胖胖的官員。
溫和富態的肖存吾,曾經有那么一段日子,他的心病開始由沒回老家去上墳,默默轉到了肖旭天的身上。想到兒子,肖存吾起身把滿滿一缸煙蒂倒掉,喝口茶沖上水,坐下來繼續抽。人大上班除了開會視察是硬性的,其余自由安排,關上門又很少有人來找,肖存吾就這樣坐在清靜當中想煩心事。想到肖旭天的頂撞,肖存吾的心猝然怦怦重跳了幾下,又莫名其妙地隱痛了一陣。摸著胸口惴惴地覺得,這莫非就是他做那個夢的誘因。
肖旭天重點大學畢業后考了個本地的公職單位,按理個子高、長相帥氣的兒子接下來就該談婚論嫁,生個孫子孫女,肖存吾早日也可功德圓滿。想不到肖旭天上班以后很少按時回家,如果是談朋友倒也無可厚非,可他不,今天同學約他,明天他約同事,不是喝茶聊天,就是喝酒唱歌,每晚回到家里,肖存吾跟喬依琳早已睡下。雙休日更是日夜顛倒。肖存吾想跟他聊幾句,他找機會扭頭就往外溜。兩夫妻商量,由喬依琳出面催他早點把家成了。平日沒機會,難得一塊吃飯的時候喬依琳剛開了個頭,肖旭天三兩口扒完了飯,扔下碗筷一言不發就躲進房里,撲通關上了門。金融系統的姑娘多,喬依琳有時候撞進房間去,說給他介紹一個。肖旭天自顧自靠在床上玩著手機說,這年頭還拉郎配?
那是八月下旬的一天,肖旭天難得按時下班回家,看喬依琳做了蔥爆大蝦、清蒸梭子蟹、清蒸鱖魚、青椒炒牛肉,還有幾個蔬菜。一家三口剛坐下,喬依琳往肖存吾面前擱了一瓶五糧液,開了紅酒給自己和兒子倒上,端起杯催兒子說,給你爸敬一個。肖旭天沒動杯,捏雙筷子茫然地看看喬依琳,又看看肖存吾問,干嗎?喬依琳粲然一笑說,今天你爸生日,你忘了?喬依琳說著拿起酒杯塞到肖旭天手上,想活躍一下氣氛。肖旭天推不開,只得接過酒杯咕噥說,我還以為老爸又升官,老媽又中獎了,過個生日至于這么隆重?很少發脾氣的肖存吾拿起酒盅立馬干了,倒上,一口氣干了三盅,橫一眼肖旭天氣咻咻地說,你就知道升官發財,你就知道花天酒地,除了這,你還知道啥?肖旭天賭氣喝了杯中的紅酒,振振有詞說,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這樣平空指責人,公平嗎?喬依琳見父子倆動了火氣,忙往兩人的碗里夾著菜打圓場說,喝酒吃菜,大熱天的別辜負了我的辛苦。
肖存吾坐累了,煙也抽夠了,便起身背著雙手踱到窗口站著。這里是新開發的熱區,一幢幢二十層以上的高樓像一只只形狀差不多的火柴盒子,鱗次櫛比地排列開去,蔚為壯觀。肖旭天就在對面那幢樓里上班,攪了他的生日,跟父母慪氣,肖存吾都可以諒解,這就是代溝。叫肖存吾百思不得其解,一時難以容忍的是兒子對他外公的絕情。
就在大前天的傍晚,肖存吾正在外面應酬,突然接到喬依琳的電話,打著哭腔說她爸突發腦溢血,正在醫院搶救。肖存吾驅車趕到人民醫院,召來院長緊急會診,結論是回天乏術。彌留之際,偶爾清醒過來的岳父微微翕動著嘴唇,喬依琳忙湊上耳朵去聽,聽半天喬依琳聽出了一個含混的天字,圍著的人七嘴八舌,這才猛地猜到老頭子在惦記他一手帶大的外孫子,想見最后一面。
喬依琳趕緊給兒子打電話。響半天沒人接,自動斷了。喬依琳走到過道上再撥,還是沒人接聽,又自動斷了。喬依琳第三次撥過去,響了幾下終于來接了,喬依琳幾乎要哭出聲來喊過去,你外公想見你一面,快來人民醫院!那頭很嘈雜,像在歌廳。肖旭天估計是喝高了,歌聲又很鬧,含含糊糊地回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把岳父的遺體轉存在殯儀館的冰柜里,回來后一家人坐下來,跟岳母商討完如何安排后事,兩夫妻回到家的時候,肖旭天已經躺在床上睡過去,滿屋子彌漫著酒氣。喬依琳顧不得心痛,伸出手去三兩把搖醒肖旭天,哽咽出聲說,你外公想見你最后一面,你為啥不趕過來?肖旭天坐起身打個酒嗝,揉著兩只惺忪的睡眼略顯驚訝地說,外公走了?那為啥不打我手機?喬依琳揪著胸口跺一下腳說,我打了,你……帶著憤怒一直默默盯著兒子的肖存吾,扯開喬依琳上前一步說,不孝子孫,你唱歌要緊!
這時候的肖旭天突然神經質地拍打幾下薄被,然后兩只手又捶打著胸口說,我這都是跟你學的!肖存吾一下子聽懵了,回頭看看喬依琳,瞪著肖旭天不解地問,這么多年來,對你外公外婆,對你姨你舅,對這個家庭,我做得還不夠?肖旭天滿臉紫紅,噴著酒氣幾乎是吼著說,我的老家在哪里,我的爺爺奶奶長啥樣,你帶我去過嗎?你告訴過我嗎?
連續幾天忙岳父的后事,肖存吾沒時間沒心思去想兒子頂撞他的那幾句話,即使忙中偷閑去想,也始終覺得自己已經盡孝盡責。聯想到昨晚那個奇怪的夢,站在窗口的肖存吾突然一陣激靈,患了恐高癥似的仿佛兩腳離開了地面,慌慌地正在往下墜。他關上窗子心虛膽怯地一步一步坐回到椅子上,抬頭瀏覽一遍墻上的字畫、書櫥、擺設的花草,都真實地存在,且沒搖晃,這才相信自己沒往下掉。他慢慢閉上眼努力地去回想昨晚的夢境,卻怎么也想不出一個清晰的片段。這樣默上一會,肖存吾猛地睜開兩眼一拍桌子,久居城市,多年受著喬依琳的耳濡目染,他已經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妻子的觀念,而兒子的叛逆,冥冥之中或許就是對他的一種報復,不!是報應!難怪那晚聽了兒子委屈而怨憤的責難,剎那間他有一種想鉆地洞的感覺。
想到這里,肖存吾拉開抽屜,拿出記號碼的本子,給老家久未聯系的同學打過去,叫他備些水泥沙子、祭品香燭、元寶冥鈔,他冬至要趕過去給父母上墳,一切費用暫時墊著。
回到家里跟喬依琳一說,喬依琳答應得出奇地干脆,大概那晚兒子頂撞他的幾句話,她早已真正聽進了心里。
冬至那天,一家三口起個玄色早,由肖旭天駕車走高速,過省道,風塵仆仆趕到了老家山村的時候,正是上午九點。老同學早已候在村口,見面寒暄幾句,顧不上坐下來歇一會,帶上備下的物品,一位喪葬師,還有幾個幫工,一行人就往父母的墳地走。父母的墳地在村口對面山坳的坡地上,朝南。走過田間小路,爬上一段緩坡,來到父母墳前的剎那間,肖存吾的兩眼睜圓了,臉色變白了,只見父母的墳頭經過二十多年的風吹雨淋,墳頂已經矮了一大截,就像兩灘快要坍平了的泥堆,繞著墳頭轉過去,幾個地方早已蝕出洞口。四周的灌木荒草,在冬天的日光下,綠中泛黃,透出幾分衰敗的蒼涼。棲在樹枝間的飛鳥,見突然來了一撥生人,嘰喳幾聲向著遠處的枝頭飛去。
老同學發覺肖存吾臉色羞愧,仿佛深陷于某種驚駭和錯愕當中不能自拔,看得傷感,忙一面叫幫工們趕緊動手修墳,一面把他拉到一邊抽煙聊天,緩解一下他尷尬和愧疚的情緒。喬依琳沒想到公公婆婆的墳會敗落成這副樣子,站在墳前愣半天,見從沒干過重活的兒子,已跟幫工一道在往墳上搬土,便兀自靜靜地走到肖存吾的身后,耷拉著頭一副追悔莫及的窘樣。
人手足,又懂行,快到十二點的時候,父母墳頭修葺一新,墳前豎起了墓碑,還澆了水泥地,以便日后的祭拜。
肖存吾一個個敬了煙,拱手把幫工送走后,老同學留下來,搭著幫手開始祭墳。說是幫手,老同學其實才是主角,因為他內行。當老同學擺上供品,擱上碗筷,插上蠟燭,剛想點燃香的時候,肖存吾趕忙叫過肖旭天說,今天這香火應該由你來點。看著老同學忙完后蹲在一邊,去準備元寶冥鈔,肖存吾掏出煙剛想上去點,兒子先他一步已經點著兩支在往墓碑前的地上放,他便從帶來的黃軍包里摸出一瓶茅臺,打開蓋子就往墳前剛澆的水泥地邊上倒,然后轉著圈朝墳的四周倒過去。
祭完茅臺,肖存吾回到墳前伸手剛把空酒瓶擱地上,只見身旁的肖旭天插上香然后重重地跪到地上,連磕三個響頭,抑制不住涌動的傷感,抽噎出聲說,爺爺奶奶,孫兒不孝,活這么大了好不容易回到老家,心中的你們竟是這眼前的兩個土堆,并且直到今天才來拜謁,不應該啊!
就在喬依琳跪下去撫住兒子的雙肩哭泣的時候,肖存吾趕緊躲到一邊的灌木林里偷偷抹了幾把眼淚,感覺臉上一陣火燒火燎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