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涼
黃河,九曲十八彎,穿盤山,越高原蜿蜒東去。在這里折了一道彎,踅了一個旋,留下了一片渦灣。
——題記(摘自《小鎮上的“將軍們”》)
夏日炎炎,直烤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馬河灘趕著一群綿羊,肩上吭哧吭哧地背一布包羊糞蛋,離家還有百十米就大聲叫喊:
娘、娘,快來接住羊屎蛋,我快扛不動了。
唉,來了,來了,乖孩子,這一包足有十斤,能賣兩分呀。
娘,我給你說吧,沙旺、水流他幾個一直在河里當摞纓,輸贏羊屎蛋,輸輸贏贏、贏贏輸輸,他掏一把給他,停會兒他再贏回來,到所有羊都吃飽時,他們每人布包里只有兩三捧,我才不管他們呢,他們都不撿,正好沒爭手,我自家拾。這么,一上午就拾這一大布包。
乖孩子,看你熱的一身汗,臉抹得跟畫眉一樣,快洗把臉,洗個澡,一會兒該吃飯了。
娘,我給你說吧,今天上午趕羊,從北河順著柳樹行、蔭柳趟趕到西河,西河葦棵邊前的水里有好多好多魚兒,亂躥,到蒲棵邊前,魚就少了,可有很密的雜草,他幾個都說,那水里有大魚。下午說好了每人帶一把鐵锨,帶一個臉盆,去刮魚。
行,只要趕著羊,你們愛干啥就干啥。
河灘的爹干活兒放工了,踢踏踢踏地回到了家,一聲不吭。
開飯啦,多半和面盆漏圪■(紅芋干子面做的),用油、鹽、醬、醋及蒜汁調和的涼飯,每人兩碗。
飯還沒吃完,當院中高大茂密的梧桐樹上就嘎嘎嘎地落了一群烏鴉,河灘娘急忙把飯桌搬回廚屋,河灘和他爹便進了堂屋,河灘娘從廚屋出來時,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在屋檐底下仰頭看著桐樹上的烏鴉罵道:
龜孫子老鴰,唾唾唾,唾了三口唾沫,誰家不能落,偏偏落俺家,也不知又有啥事呢?
一直不吭不聲的河灘他爹吃飽了,喝足了,有勁了:
滾一邊去,老鴰叫,事來到,老鴰報憂事,還報喜事來,你沒看到嗎?老鴰是從西面飛來的,說明咱家肯定有好事!
就你個“老柴毛”會說,咱家還能有啥好事?
天熱得要命,滿院的雞跑到墻的蔭涼處,叨叨潮土,撓撓小窩,臥下扇扇翅膀,重復著單調的動作。狗也跑到雞的旁邊張開大嘴,吐出鮮紅的舌頭,哈哈地喘著粗氣,不時地還滴下一滴滴口水。
河灘爹娘拉了一張蒲草苫子鋪在堂屋正當門,上面又鋪一張紅格格棉布床單,兩人就睡了午覺。
河灘拉著一張小葦席,到外邊找伙伴,找地方,也是想睡一會兒午覺。
睡不睡的河灘也沒人管,畢竟是七八歲的孩子么,啥心都不操,困得不狠就不睡,困得狠了在啥地方、啥環境下都能睡得著。
眼看太陽偏西了,河灘娘還不見河灘趕羊走,羊到黑就吃不飽了。河灘娘前院后院找了個遍:
這個狗日的孩子能跑哪里去了呢?
正罵著河灘,河灘回來了:
娘,村頭場邊那棵大榆樹下可涼快了,有風,有好多人都在那里睡午覺呢。
河灘說著這些,撈起一把鐵锨往肩上一扛,拿起一只臉盆,打開羊圈門,直奔西河去了。
一到西河,沙旺、水流和二狗(二狗沒有趕羊,是河灘叫來專門刮魚的)就一脫光腚,干開了,二狗比他們幾個大兩歲,吃得胖乎乎的,就是腦子稍微有一點遲鈍,啥事反應都慢一點,村里人都叫他憨二狗。
二狗有一股邪勁,他用鐵锨一塊一塊地挖泥,沙旺、水流就一塊塊地用手搬,搬不動時就把土塊貼在身上抱,一畦一畦地打堰。這時候是河灘看羊吃草。
人小鬼大呀,貼蒲棵邊的那行蔭柳趟里他們打了六畦。
該輪到河灘刮水了,河灘還真像大人們刮魚那樣不緊不松嘩嘩嘩地刮。(當然小孩子刮魚,打的畦子肯定不大)等第一畦刮完水該拾魚時,水下的雜草每揭開一塊,草下啪啪甩尾的鯽魚遍地都是,幾個孩子呼啦圍上,連泥帶水還有草和著魚,第一畦就拾了滿滿一大盆。
故道灣的孩子畢竟見過大人們刮魚,第二畦,有第一畦的空畦,就可以放水了,依次類推,只有哪畦大、空畦小的時候,放不完再刮一下。
天,漸漸地黑下來,萬馬歸槽人歸宿,鳥兒啾啾地叫著,在尋找窩巢。
河灘、沙旺、水流和二狗四家慌了忙了,問這家,喊那家,都說沒回。
幾個孩子所趕的羊,怎樣也攏不住了,咩咩地亂叫,一個比一個地往前躥,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河灘反應最快:
我先跟著羊群回家,到家后我會讓每家掂個水桶來拿魚。
每家一大水桶鯽魚殼子,油炸吃焦,烘燉吃鮮,還要曬干一半煎著吃呢!
二
七月到了,按農歷說法也就是暑天了,每天太陽一出來,就像噴出的火焰一樣,炙人胸悶。
村西南有一條斜擦黃河故道的膠泥溝(這是古老的說法,溝內沒膠泥,還是深沙溝),溝的西南一方地是生產隊的瓜園,溝東北是多年的老白蠟條行,白蠟條行是很規則的行趟,并排兩行為一趟(行距一米),趟與趟的距離就是三米了,每到生產隊干活兒午歇時,都要跑到條子行內睡午覺,白蠟條從墩上發起的條子有兩三米長,每墩能發一兩百根,肯定上頭要爆開生長,況且每根條子上都有濃密的葉子,所以每行的條墩下都是遮天蔽蔭。
這幾天,河灘、水流、沙旺、二狗都改為早晨去老河趕羊了,上午天熱,羊不肯吃草,不趕羊,就是到處跑著玩。
條子行,肯定是他們最好的去處,在那里捉迷藏、過家家。渴了,就在膠泥溝的最深處扒個深坑,掬點清水用手捧著就喝了;餓了,就偷扒幾塊紅芋燒個紅芋窯,或是炸個毛豆角,雖弄得滿手灰,滿臉黑,但還是樂此不疲。
玩膩的時候,每人就捋上一堆條子葉鋪在地上睡覺,無憂無慮的河灘、水流、沙旺、二狗吃飽了、喝足了,睡上一覺被肚里的尿憋醒時,小雞雞個個都硬角角的。于是,個個都起來排成“一”字形,喊聲一、二開始,比賽誰尿泡尿得遠。然后再排成“1”字形,用手指敲打著小雞雞,三米遠的地方畫一道線,走一個叫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再走一個還叫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在比賽著誰的小雞雞硬的時間長。也不知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是從哪兒來的詞,大概是當時小學生背的書歌子吧。
瓜園的西瓜是長成個的時候了,河灘、水流、沙旺、二狗幾個孩子天天猴■過來猴■過去,就是不得下手,生產隊一般干活兒時間里,四個瓜匠都在瓜園,社員都放工時,三個瓜匠也要放工。就一個壽星老爺爺(王氏家族輩份特長,王氏家譜續到十七世時,壽星老爺爺從第一世他那一分支一直算到末門,他才十二世),是白天黑夜地都不回家,因為壽星老爺爺無兒,兩個閨女都已出嫁,那一年他老兩口都已六十歲,符合“五保”條件,由生產隊管給糧食吃、零錢花、布票用。
在實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河灘、水流、沙旺、二狗四個硬著頭皮頂到壽星老爺爺的面前:
老爺爺,咱隊的瓜該開園啦,先摘一個咱們嘗嘗甜不甜?
不行!我沒這個權力。
誰有這個權力?
瓜匠們都在時,隊長發話說開園,才能開園呢!
河灘、水流、沙旺、二狗干瞪眼沒話說。
河灘相對來說比水流、沙旺、二狗顯得機靈一些,還是河灘先給壽星老爺爺搭上的話:
老爺爺,咱們這地方為啥每個生產隊都種一大塊地的西瓜,一大塊地的花生,一大塊地的紅芋?
小孩子你就不懂啦,咱們這里純是沙土地,紅芋、花生都是地下作物,在地下生長著,土質松軟,能長得大且長得光油、白凈;西瓜是在壓瓜秧時沙土能搦坷垃,一棵西瓜最低要壓六刀,就得搦六個坷垃,淤地里種西瓜是搦不成坷垃的。
河灘、水流、沙旺、二狗被壽星老爺爺說的如同聽“天書”一般,只有點著頭:
是呀,是呀。
孩子們,天太熱啦,趕快回家吃飯吧,喝碗涼面條子能降溫,大人做好飯,喊不著就該急了。
河灘、水流、沙旺、二狗一轟地跑了。
壽星老爺爺自言自語道:
嘖嘖,小孩還學大人吃瓜呢,到瓜棚底下來要。
三
河灘、水流、沙旺和二狗雖是離開了瓜地,可并沒有跑回家去,而是跑到這塊二十三畝條子行的中間就停了下來,思忖著壽星老爺爺能不睡午覺嗎?等他老人家呼呼地睡著了再去爬瓜。
于是,河灘、水流、沙旺、二狗四人就貓著腰繞到條子行的北頭,往西直到膠泥溝溝底,再順著膠泥溝內的高粱棵,慢慢地往東南方向向瓜園靠攏。
當靠近瓜園,于瓜地中間成南北方向時,河灘、水流、沙旺、二狗就趴在高粱棵內一動不動了,壽星老爺爺在瓜園的北頭三分之一處的瓜庵子里涼快,還不時地出來到庵前的棚下望望四周。
河灘、水流、沙旺、二狗雖趴在膠泥溝的溝坡上,但距壽星老爺爺只有三十米遠。
暑天的高粱葉,由于水分蒸發,靠地下根系水分供應高粱桿及葉片是緩慢的,所以高粱葉是耷拉著的,叫做青紗帳。河灘、水流、沙旺、二狗基本上是屏住呼吸的姿態在青紗帳里趴著。
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四十分鐘過去了,壽星老爺爺還是沒有睡午覺的意思。
壽星老爺爺為啥不睡覺呢?河灘悶悶地想著。
整個瓜園,整條膠泥溝,整塊條子行,包括條子行東邊大路上,也沒有發現一個人,一點兒動靜。只有不怕熱的蝣子和蟈蟈在條子行內高一陣低一陣地叫著,如有任何的動靜,這些蝣子和蟈蟈也就不會再叫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壽星老爺爺一會兒歪在庵子里的小床上,一會兒起來站在棚子底下望望四周。這時壽星老奶奶送飯來到了瓜地,輕盈地到來,沒有任何動靜地到來,連斜斜地穿越條子行時,條子行內的蝣子、蛐蛐的叫聲也沒驚動。
壽星老奶奶一手端著個大瓷碗,里面是一碗涼面條,一手掂著個小土罐,里面是一罐冷涼的開水。由于一路手端手掂的緣故,走來已是大汗淋漓,布衫已基本濕透,褲子也是上半截前后各濕一片。
壽星老奶奶站在棚子底下望望四周沒有人,又沒有動靜,干脆脫了布衫,松塌塌的奶子只剩兩張皮的壽星老奶奶被一陣涼風吹在皮膚上:
還怪涼快呢!
壽星老爺爺端起大瓷碗,涼面條只管一個勁地往嘴里扒,一分鐘沒到,壽星老爺爺的一碗涼面條就進了肚中,接著又咕咚咕咚喝了一飲子涼開水,把老伴的布衫往棚子上一搭,鉆到庵子里的小床上四仰八叉地睡下了。
壽星老奶奶雖光著上身,下身的褲子前后還是各濕一片,濕褲子貼著皮,裹著肉也不是滋味,只有坐在庵子里壽星老爺爺睡的小床邊上。
壽星老爺爺說:
老伴,你也睡下歇歇吧。
我的褲子還濕著呢。
脫下曬曬,太陽又毒,又有點風,搭在棚子上一眨眼工夫就干了。
壽星老奶奶脫了,壽星老爺爺起身把老伴的褲子搭在棚子上。
壽星老奶奶光光的身子往靠庵子邊的那旁靠靠,擱能活動人的這邊,給壽星老爺爺留下床的少一半。
壽星老爺爺回到庵子里,也把褲子脫了,像年輕人一樣,趴在老伴身上,口里念念地嘟嚕著:
這小庵里“辦事”不錯,這小庵里“辦事”不錯。
河灘、水流、沙旺、二狗,雖然年齡小,但也知道這是怎樣一回事。個個心里怦怦亂跳,急忙忙退著爬回溝底,貓著身子往西北方向,沿著去爬瓜時的反方向慢慢走去。
待河灘、水流、沙旺和二狗回到家時,太陽已經偏西,勞力們吃過飯,已經睡足了午覺,生產隊的鈴聲也已響起,社員們該上工干活兒了。
河灘肯定要挨他娘的嚷了:
干啥去了?到現在才回來!
在條子行里睡著了,醒后,口渴,去爬瓜,壽星老爺爺跟壽星老奶奶“辦事”來,嘴里還說著:這小庵里“辦事”不錯。沒爬成瓜,結果來晚了。
啪啪啪,河灘腚上挨了三巴掌:
不吣人話。
嗚——嗚——河灘被他娘打哭了:
我沒說瞎話呀,我說的都是實話。
實話也不能說。
四
這里是雞鳴聞三省的地方,是三省三縣的交界點,素有“豪杰稱雄”之地,“雁過拔毛”之稱。
河灘的爹就是一個“土匪”,但他不是頭目。是跟前村的胡麻子拉二桿子,一提土匪生活,誰都會想到打砸搶,可胡麻子這一班不是,是專干“拉戶”的行道(即綁票),誰家富有就把誰家的孩子或老人綁架走,拿錢、拿糧來回人。這一帶的地主、富農就怕胡麻子和河灘他爹這一班“土匪”。
土匪生活,吃喝穿用都不愁,可就顧不了家。
河灘的爺爺死得早,河灘的奶奶寡婦傲兒,就河灘他爹一個兒子,娘兒倆應該說是相依為命,可河灘他爹常年不進家,眼看著四十出頭了,還是只身一人。土匪,有哪個媒人給他說媒?又有哪個閨女肯嫁給他?
一次河灘的爹回家來看他娘,河灘的奶奶趁機抱住兒子一天都不松手,夜里娘兒倆都睡啦。第二天天還沒亮,河灘的奶奶就起來了,看兒子還沒起床,就給兒子跪下了,哭喪著說:
兒子,你再不改邪歸正,咱這個家就滅門絕戶啦。
河灘的爹一天沒起床,河灘的奶奶就跪著兒子一天。
以后,河灘的爹再也沒給胡麻子拉過二桿子。
第二年的夏末秋初,黃河的黃水泛濫。由于洪水洶涌澎湃,在咸豐五年,大禹治水年間黃河改道處的花園口的攔河大壩已是水漫金山,如果不扒開花園口的攔河大壩,肆虐的洪水將會禍及那里的千村萬戶、萬畝良田。扒開花園口,讓黃河水走一次“娘家路線”——故道。黃河兩岸平平安安,故道兩旁安安平平,何嘗不行呢!
這次洪水的浪頭,沖擊著梁一樣粗一樣長的大木頭,木頭上有一個人死死地摟著不放,沖擊著的木頭來到這個彎灣里,待靠近岸邊,人們才把摟木頭上的人救下,是一個奄奄一息,只有十七八歲的閨女,人們把她一路所喝的水控了出來。
閨女得救啦,得吃喝住,那年月,誰愿意白養一個素不相識的閑人,人們才想到了河灘他爹。
河灘他爹那一年四十二歲,閨女才十七呀,閨女說:你比我爹的年齡大得多。
河灘他爹要跟閨女圓房,閨女死活不同意,每次只要一摸她,她就哇哇地直號。
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河灘他爹跟閨女才圓了房。
第二年秋,就生下了河灘。
五
河灘上學了。
水流、沙旺也都上學了。只有二狗沒有背起書包,因為二狗在之前已經上了兩年一年級,每次考試差不多都是“鴨蛋”。
河灘腦子特別好使,從上小學一年級開始直到小學畢業,河灘一直是全班乃至全校的尖子生,三年級以前,每每考試大都是一百分,三年級以后,有了作文考試,河灘雖在語文上得不了一百分,但也是最高分。
初中,馬河灘就要到人民公社所在地的張集去上。
通過上學,馬河灘懂得一些社會道理。譬如每逢星期六,馬河灘總是張緊回家,下午參加生產勞動就能給家庭多掙兩分(未滿十六周歲為半勞力),星期日全天就能多掙五分。
暑假里,馬河灘天天都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上午放工,也同廣大的男勞力一道去故道灣里洗澡,在那里學踩水、扒水、沁蒙。洗澡結束時,幾個人就圍一片深雜草,卷苫式往中間卷,卷到中間握成一大坨,群人一齊用力拖上岸,那里邊便有大魚、小魚,大的都是野生鯉魚,草混有兩三斤、三四斤的,每人就弄幾根粗長些的柳條,穿兩串帶回家。
這里的人們吃魚吃得多啦,再好的魚也不稀罕,如同江、湖、海邊的魚民一樣。可是,野生魚是取之不盡呀,好像越捕越多,淺水里一些無所事事的人們,扯了長長的絲黏網,手拿魚插,還有些兒童帶著魚罩、通籠,一罩一罩地圈下用手去摸,通籠網是一個像簸箕一樣的框架,下端和后邊是絲織網子,一行一行推過去魚兒就落在網子里,離開水人們便可用手去拿。還有的人干脆只用兩只手,趴在淺水里往前爬著,雙手一兜一兜,跑不掉的魚就能兜到雙手之間,就那樣摸上幾圈也能摸兩串,在農閑時,有人在深溝行里或深溝趟里疊上堰,兩個人■上水桶刮水,水刮干后,大魚、小魚一齊拾,雜草密的地方,魚兒也多得很,刮一畦能拾兩水桶。
汛期的魚數最多,整條黃河故道從上游到下游沿途各水庫,承受不了龐大的山洪雨水,都要提閘放水,洪水滾滾東流,從高原經淮江入東海,走順水的大紅鯉、鰱子、草混從高原越三門往這兒來,走頂水的從東海翻淮江往這兒躥。就在這一年的暑假汛期里,二狗叫著兒時的玩伴河灘、水流、沙旺幾個人在河里下上攔河大袖網,好乖乖,那魚在攔河大袖網兩邊真是黑壓壓的,硬鉆網的大魚就進了大袖,翻網跳躍的大魚,就上了晾網臺,無論是進了袖的,還是翻上臺的,二狗、河灘、水流、沙旺幾個人怎么也撿不及,每天都能拉一四輪拖拉機。
千百萬年來,也可以說自從盤古開天地,更可以說有地球以來,黃河水泡過的土地,是甜性的,“黃河是母親河”嘛,黃河水是母親的乳液,故道彎灣的人們靠著“母親”生存。不是嗎?二狗在河灘、水流、沙旺都已上學之后,自己便賴在故道彎灣里尋找營生,各種各式的捕魚招數他都會,四面八方的小集市都趕著賣魚撈錢。
野生水草水果水蒺藜(像馬蹄的一種,口味跟馬蹄一樣,但小于馬蹄,大小如同花生米),二狗采后也能賣個馬蹄價格。在深水中薅出來的野生蓮藕,生吃、熟吃甘甜無渣,到集上賣比人工蓮藕價格還高。
故道彎灣以西的楊林、長六、盧廟、朱寨、楊莊、王寨、前張寨、后張寨等,如果走親戚趕集或客情禮節等,去山東的孟寨、楊樓,都要轉到攔河大壩、彎灣水庫的王安水閘上過,二狗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想呀想,終于想出了既能服務于人,又有錢掙的門路:就是王府莊(河南)通往小朱莊(山東)的短矩離里擺渡(即撐船載人),每人一趟次一毛錢,遇到夏天水淺時用板車拉,就這樣一天也能掙幾塊錢。
六
馬河灘的高中生活是在離家二十五公里的利民度過的,那時全縣只有兩所高中,劃分以隴海鐵路為線,道南集中在縣城,道北集中在老城利民。
高中快畢業的那一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接踵而來的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式的運動。
馬河灘不但是紅衛兵,還是紅衛兵主席,但馬河灘沒搞串聯活動,僅帶家鄉的同學,還有兒時的玩伴水流、沙旺等人提前畢業,回到了家鄉參加生產勞動。大概是受其老爹年輕時干過“土匪”的影響,在村中人們時不時地偷叫他“土匪”。“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是造反,跟打、砸、搶沒什么兩樣,叫做破“四舊”,立“四新”。
由于馬河灘從小上學一直成績最好,直到回鄉參加生產勞動時還是全校的尖子生,是出了名的“三好”、“五好”學生,回鄉沒倆月,公社黨委和革命委員會就一直推薦馬河灘做彎灣大隊支書,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當大隊支書那不是笑話嗎?可不當不行呀,原來的支書已近七十,走不動、跑不快,頭腦反應慢,跟不上形勢發展。
接任大隊支書的馬河灘,便一下子成了全脫產的干部,西家有事他得到,東家有事他去忙。這些還不算,最要緊的是,馬河灘三天兩頭要到公社開會,五公里的路程,來回兩只腳。當時交通就是這樣,農村沒有自行車,就是去縣城開會或辦事,四十五公里也得是步行來回。
在馬河灘接任支書的第十六天,還真出現了一件讓馬河灘不好開口講話的事來。
本村一名在鄭州市汽車修配廠工作的人員帶兒子去本單位學徒,將來也能頂替接班,誰知兒子不爭氣,在單位不能好好工作,跟本修配廠一名學徒女工談起了戀愛,并把女工的肚子搞大了,在修配廠無法再蹲下去,只有帶著女工回到家鄉,過起隱居生活。
女工的老爹找來了,找到了剛上任的年輕支書馬河灘,非要把女工帶走不行。
那年代出現這樣的事情是最縛手的事情,成敗全在女工一句話,女工說走,接下來便是“流氓罪”或“強奸犯”治于這名男孩了。女工說不走,什么事情也就沒有了,已形成的事實婚姻,再補辦結婚證、辦喜事就行了。
馬河灘面對女工她爹很是不好開口,因為一是年齡懸殊太大,聽說女工的年齡比馬河灘還大,女工她爹就跟馬河灘的老爹年齡差不多。二是男女方面的事情自己無經歷,也沒聽人講過。
最后,馬河灘來了個小雞下頭蛋——臉一紅就給女工她爹說上話了:
老大爺,既然來了就是客,您的閨女在我們這里,我已聽說,但我沒見。今天,您先在我家歇著,帶走與不帶走,只看您閨女怎么說了,我先去做做思想工作。
馬河灘來到女工這里說:
人心都是肉長的,您爹從鄭州千里遙遠來到咱這里來找你,想把你帶回去,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來,我們歡迎,走,我們歡送。
女工說:別說走,就今天連我爹的面都不能見。
為啥?
因為我在家是我爹娘的閨女,沒出嫁,沒離門,挺著個大肚子,有臉見爹娘嗎?
話不能這樣講,你爹生你養你,把你拉扯這么大,有些事情是你做錯了,但我還沒聽說世上沒有父母不能原諒孩子們的事哩,更沒聽說世上沒有孩子不能原諒父母的事呢。
最后父女倆還是見了一面,父女倆傾心長談,解散了縈繞在雙方心頭的云霧。
七
就在馬河灘當上支書的第二年春,受“深挖洞、廣積糧”和“備戰、備荒”政策的影響,縣委、縣革命委員會及林業局共同下文,故道林木砍伐,騰地多種糧食,此政策是統一性的,不僅是彎灣林點,而是整個縣林場故道沿途的賈寨、八里堂、利民、田廟、劉集、喬集、張集各個林點共同砍伐。
馬河灘感到事情不妙,他小時聽人說過,這里舊社會是飛沙走毛的地方,除掉茅草,啥莊稼也長不成,尤其是春天,春風一刮,好乖乖,沙氣騰騰浮河岸,飛沙一片吞田園,返青的小麥被飛沙淹沒啦;剛耩上的谷子、高粱一出新芽,就被沙子打焦啦;紅薯前腳栽上,后腳就被飛沙打黑了。現在是新社會,全縣沿故道四十五公里,有這么好的防護林帶,飛沙怎樣也起不來,這樣的環境來之不易呀,怎么說破壞就能破壞呢。
馬河灘在心里狠狠地想,故道里的老槐林、老柳林,包括沒有用材的老蔭柳統統不能砍伐,哪怕長它一千年、一萬年再變成原始森林。
馬河灘一個人的思想怎能抵擋住,故道的林木還是砍伐啦。而在剛剛砍伐完的當兒,整個黃河故道就忽地變臉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模樣了,不光是整個黃河故道開始遭殃,而是故道兩岸的人民都開始遭殃了。
風是跟地面大致平行的空氣流動,是由于氣壓分布不均而產生的。哪天沒風呀,可在這“黃河流淤,飛沙走毛”的特殊地帶,是見不得風的呀,小到二級,飛沙就能飄起;風級稍大一點,就會飛沙四揚;再大一點,飛沙便遮天蔽日。
每當這時,馬河灘就會想到:我當這個支書,不能保障這一大隊的百姓農業生產,盡管在砍伐樹木之前跟林業部門、公社黨委、公社革命委員會強詞爭辯,還是沒保住這一林點的樹木。可人家山東單縣國營林場的“國光”果園怎就沒砍伐?安徽碭山農場十三個連隊的“碭山酥梨”園也是沒砍伐?而就偏偏咱們這里的樹木要砍伐呢?難道國家就不是一個政策嗎?想到這些,馬河灘在自己心里有一個悶悶的想法——這個支書我不干了:謝職。
有了這個想法的馬河灘,每次進公社黨委或公社革委會就跟書記或主任說:
現在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看我能不能參加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你現在在的就是農村鄉下,還能再往哪里去?城市的知識青年才叫上山下鄉呢,分配到咱們這里的知識青年,還要下放到你們那個大隊呢!
馬河灘無言可對。
是年初冬,馬河灘高中同學,也是一位一直暗戀著馬河灘的女同學來到馬河灘家(當時是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想敘敘分別后的兩年情,也想公開兩人的愛。馬河灘的這位女同學也已在縣百貨公司當上了營業員。
當時馬河灘正是在想辭職大隊支書的郁悶心情下,女同學的到來,又給馬河灘的昏暗心頭點亮一支蠟。
身為大隊支書的馬河灘跑到公社電影隊花三十五元請來了一場電影。誰知電影剛剛開始,狂風吼起,因為是夜間,飛沙便是灰蒙蒙的。要是白天,肯定是遮天蔽日啦,致使電影放不到銀幕,觀眾睜不開眼睛。那一夜的電影擱淺啦。
第二天,馬河灘原準備帶著女同學到各處轉轉,結果是第二天的風還沒消,飛沙到處飛揚,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每到吃飯,馬河灘的女同學也是不吃,不是不餓,而是無法吃下。后來人們才悟出,咱們吃慣了,吃不出來。人家城市閨女來咱這飛沙地帶,湯里、饃里、菜里,哪樣不磣牙?
四天后,馬河灘的女同學含著眼淚說:
我這次來,原打算是不回去了,跟你結婚過日子,可是你們這里的水土我是服不了。
馬河灘的女同學走后,馬河灘飯吃不下,覺睡不著。百思不得其解:暗戀著我的人,想公開愛情,結婚過日子,只因這里的風,這里的沙,便能拆散有情人,真他媽的劃不著。于是,馬河灘又請來了電影隊。
在電影會上,馬河灘握住話筒:
老少爺們:今天是放電影,廣大社員娛樂,也是開會,開什么會呢?就是我的辭職大會,我當支書這兩年,也沒給廣大社員辦出多么好的事來。還怨我太年輕,不稱職,還愿老少爺們兒多原諒。
今天夜里,電影結束以后,到天明為止,全大隊所有的社員對我有什么意見和要求,提出來我都接受,把這兩年內所有的問題,我都解決,天明以后,我什么事情都不再管。謝謝老少爺們兒,謝謝全大隊社員。
八
公社黨委、公社革命委員會對于馬河灘的自動辭職實在是束手無策,這是一個多么年輕的干部,是一名多么有培養前途的干部,又是一名多么有影響力的干部。
之所以有前途,有影響力,就是因為馬河灘在那個年代,在那種社會環境下,在那么多的運動中,機智沉著,頭腦清醒,既不參與各項運動浪頭,也不將自己卷入浪潮的旋渦之中,而是踏踏實實地干自己所需干的實際事情。既沒勃勃的野心,又沒退卻的灰心,是多么純真的干部,又是多么難得的人才。
公社黨委、革命委員會經多次研究:決定給馬河灘解決點實際問題,安排個部門,找個工作,可馬河灘什么也不想干,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在家老老實實地當個農村老百姓。
公社黨委、革命委員會經多次報請縣委、縣革委會反復研究馬河灘關于人員安排的問題,最后一致通過,推薦到南京商貿學院去上大學。
馬河灘上大學去了,四年大學畢業,話不要多說,馬河灘的學習成績肯定在全班乃至全校名列前茅。
畢業后分配到省外貿廳,實習了一年,分配到辦公室,干了幾年秘書,升職為辦公室主任,再幾年便升為副廳長,之后換屆升為正廳長。
……
九
誰買熱蒸饃——又白、又大、又熱的熱蒸饃,一毛錢一個的熱蒸饃。
每到天近黃昏時,彎灣大隊的上空就繚繞著這高亢、洪亮的男高音。男高音夾雜在裊裊的飲煙之中,被風吹拂著、飄蕩著。
自從馬河灘上大學走后,馬水流、馬沙旺和憨二狗,就好像沒有了去處。就是在馬河灘當大隊支書時,這幾個人也是每天到馬河灘家聚聚,聽馬河灘講一講一天中的大事,幾個人再各自談談自家的小事,說說笑笑這一天也就過去了。如果哪一天不聚一下,這一天也像缺少些什么一樣不充實,哪怕是聚下無話可說,拿出撲克打幾圈“百分”或斗幾圈“地主”,也感到充實。
每天的男高音獨唱是馬水流家的家庭“手工業”,因為馬河灘上大學走了,而且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馬水流沒有了去處,晚上又無所事事,究竟能干些什么呢?最后全家決定,每天蒸一鍋子蒸饃讓馬水流去賣,也能掙它一兩塊錢(那時一兩塊錢是相當厲害的,一個勞動工日才合一毛錢左右呀)。
于是,馬水流的全家就忙活開了,白天生產隊干活兒,全家人都出工,上午放工,就要用石磨磨一套面(十斤小麥),由馬水流推磨:一圈一圈地推,水流他爹就把頭遍用細籮篩,二遍用二籮篩,三遍用粗籮篩。
下午上工前,水流他娘和好發面,下午一放工便折面、揉饃,還得待生饃長到開個后,再裝進鍋里,饃裝進鍋里后,還得在鍋的正中間位置留一小片空隙,如同燒香一般,在那一小片空隙上點燒一小酒盅硫磺,這樣蒸出來的蒸饃白亮白亮的。
就這樣,馬水流家每天蒸上一鍋兩層篦子的蒸饃,掀鍋后稍微晾一下,待到蒸饃皮子不黏不沾了,一下拾到笆斗子里,用大毛巾一蓋,馬水流便拎起就走,出家門便開始吆喝:誰買熱蒸饃——
開始還好些,彎灣村是六個生產隊的大莊子,由于飛沙之地,種的小麥很少,主要作物是紅薯,“紅薯干子紅薯饃,離開紅薯不能活”確確實實就是這里的寫照。這么大的一個莊上,馬水流一個人賣蒸饃,一天蒸五六十個差不多每天都能賣完。
蒸饃,那年代發瘧疾病的多,差不多都是發瘧疾的病人吃的,瘧疾病傳染性極強,一人患了瘧疾,全家人都要得病,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弄得人渾身酸疼,不想動彈,沒有了人做飯,只有吃個蒸饃,喝點涼水。
后來馬水流家的蒸饃生意就不好做了,莊上有人看他家生意做得好,又有一家也做起了蒸饃生意,有了競爭對手,只有把蒸饃往大的蒸了。還有一種原因是社員們吃不起,用錢買沒錢,用糧換不舍得,糧食金貴呀,紅薯干子賣到七分錢一斤,小麥、大豆、高粱、玉米、谷子都能賣到兩毛錢一斤。
馬水流做生意做出路來了,他又發現賣個麻花、馓子也不錯,那都是油炸食物,比賣蒸饃還強,人們平常勞動繁重,飯食又孬,油水又小,總是肯上火,口干舌燥,小便發黃,大便屙不下來,有麻花、馓子掰碎撒在開水里,每人喝一碗既破火氣,又比白開水好喝好咽。于是,馬水流每天上午放工就跑到小喬集集上批發來麻花、馓子,還是在每天的黃昏時候,挎著籃子在莊子上吆喝:
麻花——馓子——
十
這一年的麥罷,生產隊的活兒干完了,生產隊長宣布:明天集體歇工。
第二天,水流、沙旺、二狗一大早就跑到一塊兒商量:今天干什么去呢?還是二狗先說道:下河刮魚。
好,水流、沙旺一致同意。
吃過飯,三人一起拿好繩子,砍好小■棍掂著鐵锨,準備用繩子■起水桶大刮,而不是小刮,刮水深的地方,刮雜草密的地方,能刮出大魚來,刮出多多的魚來。
誰知一到老河,便都傻了眼,原來的柳樹沒有了,蔭柳沒有了,就連以前的柳樹行、蔭柳趟也沒有了,都被飛沙埋平了。
砍伐樹木落下的樹圪■,被兩岸的老百姓刨回家做燒柴,誰家沒有一垛垛的樹圪■?從樹坑里刨出來的土被風一吹飛啦,又落在了樹坑里,樹行里,蔭柳趟里。樹行里、蔭柳趟里的飛沙落平了,水被飛沙吸干了,還能刮什么魚呢?
彎灣大水庫里倒是有水,可那里沒溝、沒行、沒趟,那么大的水庫,那么深的水,總不能到里面壘堰、刮水,況且堰根本就壘不成。
水流、沙旺、二狗猶猶豫豫地從北河找到西河,從南岸找到北岸,還是沒找到能刮魚的地方,就恨恨地罵:這些王八蛋子當官的,故道內的樹為啥都給伐掉呢!
二狗又提議去東河看看,那里山東的“國光”蘋果園沒刨,還有安徽的“碭山酥梨”園沒刨,那里有溝、有行、有趟,肯定能刮上魚。
真是傻子一個,水流、沙旺二人一齊罵二狗。
大坑沒水小坑干,這點道理你都不懂,上游沒水,下游哪有水?
水流、沙旺、二狗三人只有氣憤憤地很無奈地回家了。
晚上,水流照常賣他的:
麻花——馓子——
冬季,應該是人們的冬閑時間,可人們哪能閑得住,誰不想方設法做點小生意、小買賣掙點錢補貼生活,誰家勞動力少的,還要拿出一部分錢來交給生產隊,由生產隊再發給誰家勞力多的,掙工分多的,只有這樣,才算整個生產隊的勞動量拉平均了。冬天人們還都這樣說:出了一年力啦,流了一年汗啦,趁閑在的空兒,賣一點糧食掂塊肉來,燉上一鍋大肉白菜或大肉粉條,全家改善一次生活,美美吃上一頓。
這一次,水流、沙旺、二狗幾個人一路,每人扛半袋紅薯干子去楊樓趕集,大人在家安排好的,每人賣了紅薯干子掂塊肉來。二狗的娘還專門安排水流、沙旺兩個人到集上一定給二狗招呼著賣,也別賣太貴了,七分五一斤,如果是要的價格高嘍,賣不掉還得再扛回來。
冬閑的集上是人山人海,水流、沙旺光顧著賣自己的紅薯干來,一時沒問二狗的事,有一個人問二狗:
你這紅薯干怎么賣?
七毛五一斤。
啊!是金子呀!
市場那一片人一齊把目光投向二狗。個個哈哈大笑。
這時水流、沙旺才回過神來,問二狗:怎么回事?
我給他要七毛五一斤。
水流和沙旺才都哈哈大笑:
問那個買紅薯干的七毛五十斤他要嗎?
趕集回到家,一說起這事,個個笑得前仰又后合。
從這次事起,憨二狗又落了個“七毛五”的外號。
十一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轉眼水流、沙旺這都高中畢業幾年了,可還如同小孩子一樣,連一個給說媒的都沒有,也不知什么原因,急得水流他爹娘,沙旺他爹娘團團轉,四處托媒人,逢有走親戚的、串朋友的都說:
吃俺條大魚吧,俺的孩子該說親啦,俺孩子還是高中畢業生呢!
媒人開始說了。
東南張莊的女孩長得漂亮,可女孩家爹娘說:娃娃媒,不慌,再停兩年。
西南劉樓的,閨女長得不錯,可閨女家爹娘說了:聽說彎灣村那地方不好,飛沙走毛,吃的、喝的都牙磣。十天半月不下雨,大路上有腳脖深的沙土,連個板車都不好拉。這媒不能成。
正南方王樓的女孩直接說了,俺寧可在淤地里打一輩子坷垃,也不往他沙地里嫁。
……
那還有啥辦法呢?說親直接性的不好說。本村姑娘肯定光想往淤地里嫁。
水流、沙旺這樣的高中生說個媳婦都不好說,那像二狗這樣的就更不好說啦。
噯,聽說山西煤窯多,各大隊、生產隊的副業組開的都是煤窯,本地人有的下煤窯出事砸死啦,有的就干脆不下煤窯,聽說也招外地工。這是二狗他爹聽說的事,來給水流他爹講。
那可不行,你沒聽說政策,外出干活兒叫“流竄”,外出做生意叫“投機倒把”。
沒事,孩子大了,說個媳婦又那么難,到山西別說領人家的大閨女,就是“招”(倒插門)到那里也好,也能過一家子人家。像俺二狗這樣子,又比您水流大兩歲,到山西能找個寡婦也好,做爹的和做娘的也就了了心思啦。
二狗家爹的意思是想讓水流帶著二狗去山西。
水流聽說了這件事,在心里考慮了好幾天,總覺著在家也沒啥希望,最后給爹娘商量著非去一趟山西不可。
就這樣,水流和二狗倆一塊去了山西。
還真像二狗家爹說的那樣,到山西很快就找到了活兒干。
水流和二狗住的那一家房東待他們兩個也不錯,吃的、喝的、用的、住的都當客人待。
由于水流有學問講話好聽,有眼色辦事利索,有心勁干活兒掙錢,房東家的閨女那年也是二十剛出頭,正是談婚論嫁的年齡,一年時間不到,馬水流就跟房東家的閨女“掛”上了。生米做成熟飯之后,房東就把他們倆的喜事給辦了,水流算是落戶到山西了。
二狗還在水流那里住著,因為水流算有家了,待二狗也比以前更好些,可二狗是有點憨呀,每看到人家兩口子并排出家,并肩進家。再想到一男一女夜間睡在一起的那個味,他就像心里打爛了五味瓶似的,酸、辣、苦、甜、咸啥味都有。年關,非得纏著水流回老家,并說一輩子再也不到山西來。
沙旺那兩年在大隊副業隊里木工班學木工,有學問跟沒學問的就是不一樣,他學過平面幾何,只要看見新式家具就能畫出分式圖紙,拿起圖紙就像看到實物家具,這是干一輩子的老木匠都不敢想的,馬沙旺在木業隊只是學習些鋸、斧、刨、線的老基本功。
大隊木業組也經常到河北(山東地)給人家過目個梁檁,鏨個喜板什么的,好心的朋友看馬沙旺又年輕、又漂亮、又有學問還有木工這門手藝,就給他在黑樓村提了個媒,經一個多月的來回牽線,沙旺家父母及女孩家父母都沒了意見,訂了個日子見面。
那天,沙旺跟女孩剛到一塊兒,女孩心里慌忽就問:
聽說你們那里是沙地。
沙旺只一聽“沙地”二字就氣不打一處來:
沙地,沙地咋啦?我們故道里的沙是千百萬年來黃河水浸泡的沙,地下水甘甜無異味,山東單縣國營林場的蘋果樹沒刨,結的蘋果個大、色艷,含糖量在18%到20%,安徽的碭山酥梨沒伐,結出的酥梨清脆無渣,從明朝到清朝一直都是貢品……
好啦,好啦,你別說啦,俺不往您那沙地里嫁總算行吧!
就這樣,一場“初戀晚會”不歡而散。
十二
實行“五定一獎”生產責任制的那一年已是“改革、開放、搞活”的第二年。
政策變啦,機構也跟著變,原來的公社改為鄉,原來的大隊改為村,原來的生產隊變為組。
這一年,馬沙旺的木工已經磕頭出師,家庭生產已經用不了那么多人。好多的家庭出現了閑散勞力。馬沙旺開始招兵買馬,在精細聰明的青年小伙子中挑出四名作為徒弟,帶兵出征,在山東成武一帶立牌營業,加工家具。
由于做工精細,花色品種齊全,還真的一炮打紅,加之油漆新技術,新工藝粘花、貼花、繪花,很快成了那一帶的名人,前來拜馬沙旺為師的、學藝的,給馬沙旺說媒提親的,絡繹不絕,半年時間,馬沙旺就在那里安了家。
二狗家在分責任田的時候,攤了老生產隊的八棵杏樹,沒有舍得刨,每年麥收之后,黃杏壓滿枝頭,每天摘上一笆斗,二狗到集上就能賣兩毛錢一斤,一天也能賣七八塊錢。
這一年,二狗爹在杏樹底下種了兩行南瓜,把南瓜秧都扯到杏樹趟的中間。秋天,結了好多好多的南瓜。吃不完,還是二狗拉著去賣。那一夜,該繳秋收公糧,村里開電影會,男女老少都去看電影了,二狗沒下地,結果看罷電影有人偷了幾個他家的南瓜。
第二天一早,二狗一看南瓜被人偷,便在地里罵開了。
眾人聽到罵聲,都出來看看。
有人哈哈哈:二狗在罵老南瓜。
這時,鄰居小伙子四猴子說話啦:
二狗、二狗你別罵啦,本身罵老南瓜就是個笑話,看你罵的是啥話:日本鬼子做的,行,偷你爹的南瓜,偷你南瓜的人叫你個爹,那你不就成了日本鬼子了嗎?你日他奶奶,也可以這樣罵,又是偷了你爹的南瓜,總之你是偷你南瓜人的爹,你再去日他奶奶,那輩份不就亂了套啦。再罵都是等于自己罵自己。
從這以后,憨二狗這個“七毛五”,又多了個“傻二狗”的外號。
直到河灘的老爹去世那一年,四十二歲的二狗才算勉強拾了個媳婦,之前就是離過婚的媳婦(后婚),傷過家的寡婦也沒誰想跟二狗過。
這個媳婦是一個說瘋不瘋,說傻不傻的二憨子女人。來來回回在村上轉了三天,有人給她點吃她就吃,沒人給她吃就餓著,有人問他叫啥?她說叫小花,再問她從哪里來?不知道,還問她往哪里去?不知道。
小花在這村上已經三天了,白天在村里跑來跑去,轉來轉走,晚上就到場里麥秸垛上拽片麥秸一滾就過夜了。
村上有年紀人看到小花這樣怪可憐,就給小花想辦法找個家。
也算是天賜,人們一下都想到了二狗。
有人說:二狗四十多歲的人啦,貓的、狗的沒見過,給他說說肯定能成。
有的說,這么傻的女人給二狗,能對得起二狗他爹他娘嗎?
還有的說:干脆先給二狗他爹娘透透再說。
有人把這個想法給二狗的爹娘說了,二狗的爹娘也很不好意思地說:只要二狗愿意就過吧。
人們就把小花交給了二狗。
還真行,小花洗了澡,身上穿了干凈點的衣裳,每天從二狗家出來都又蹦又跳,有時候還哼啦哼啦唱些人們都聽不懂的歌曲。
小花在二狗家二年,也沒發現她的肚子大。
人們又開始議論:
有人說:小花本來就不開懷。
有人說:小花是個石女。
還有人說:不開懷也好,是石女也好,反正兩人能在一塊兒過就行,比貓的狗的沒見過強吧?
至于小花能憨到啥程度,能傻到啥地步,人們還是在不經意中知道的。
小花跟二狗過日子的第二個麥收季節,上午頭上,剛吃了午飯,在自家院子里悶熱,人們都出來到村頭、場邊的大樹下找點涼風,這時小花從地里拎著個笆斗子回家,熱得滿身是汗,笆斗子里是在這家地頭捋幾棵,在那家地頭捋幾棵的麥穗,總共有兩捧。
有人喊:小花,過來歇歇,涼快會兒。
小花說:不,二狗說的趁上午家里沒人,還得回家“辦事”去哩。
眾人哈哈大笑。
有人就說:笑啥!這才好呢!這說明人家兩人的日子有過頭。
十三
那一年秋天,馬河灘老爹去世時,馬河灘帶著他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回家來了,那時馬河灘已是多年的正廳級干部了。
馬河灘兒時的玩伴,水流、沙旺(二狗除外)均已落戶到外地,過著各自的日子。盡管都是二十四五歲大齡結婚,現今也孫男弟女一大片了。
馬河灘官當得再大,還是沒有禮失生他養他這片土地上的風情人情。在馬河灘上學和工作期間,也是一年兩年地回家一趟,探望一下父母,看望一下父老鄉親。
馬河灘老爹去世,馬河灘帶著全家回來為老人送終時,還是安排婦人兒子千萬別耍“大架子”,該叫誰個爺爺、奶奶、大伯、大叔、大娘、大嬸一定要叫。農村人嘛,爭競的就是這個理,尤其是咱家辦喪事,左鄰右舍的老少爺們都來幫忙,見人磕個頭,這是這一帶的風俗禮節,一點也不能改。
夜里,馬河灘的兒子問馬河灘:
爸爸,我這次回老家,為啥您都讓我叫別人老爺爺、老奶奶、爺爺、奶奶的,那么我的輩分就那么低?
馬河灘心思不大地跟兒子說:
唉,慢慢熬罷,熬長了你的輩分也就大了。
十四
自從那年秋天馬河灘他爹去世后,馬河灘又像似變了一個人。
馬河灘把他爹送到南北坑內后,第二天園了墳,第三天送走了婦人和兒子,在他爹入土的第七天一大早就回來了。馬河灘給老爹上墳七祭后,回到娘的身邊,把喪事上所剩的煙酒分發給左鄰右舍的父老鄉親。
當二狗的老爹接過馬河灘送來的兩瓶酒、一條煙時說了聲:
孩子,分啥!發啥!換幾個錢唄?好給你的老娘花。
馬河灘愣住了,嘴撇得如同大海■,吧嘰了一會兒,哇——地哭了,撲通跪倒連磕三個頭著地的響頭。
大叔,我從小愛給二狗在一塊玩,兒時您都是這樣叫,從我離開家到現在三十來年啦,我從來沒聽見一個這樣叫我的,包括我爹我娘也不這樣叫我,我心里難受呀大叔,今天聽你叫我一聲,是千金難買的叫聲。這叫聲,使我找回了我兒時的感覺,找到了家鄉親人的感覺,找到生我養我的鄉情氣息。
馬河灘雙手拉著二狗他爹的雙手,直往二狗他爹老屋里拽,非得在他家坐會兒不可:
大叔,您放心,我爹已是死過的人了,在我爹后事上所剩的任何東西不變賣,不讓我娘花這錢。我娘該花的錢我再給她,我想讓我娘再多活幾十年。大叔,您也不要傷心,不要難過,到您老人家養老、防老的時候我就該回來了,有我在,您什么都別怕。
之后,馬河灘天天到他老爹墳地上轉一轉、看一看,然后直奔故道,從東河到西河,再到彎灣水庫,天天如此,直到馬河灘老爹過罷“五七”,他才回到他工作的那個城市。
當時也有人問他:
馬河灘,你天天溜達的啥?
生我養我的地方,我找我兒時的感覺!找我童年的記憶!我現在是第二線的人了,官還是那么大,待遇還是那么高,也可以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工作由別人去干,再長幾年我就該退休了,還要回到生我養我的地方來。
馬河灘是個大官,是正廳級的官員,可在家鄉就是沒有一點架子。老爹活著的時候,經常性地來看望老爹老娘,腰里裝的“大中華”“芙蓉王”香煙,見誰都是一樣看待,發煙每人都有份。馬河灘只要一回來,男女老少都愛圍住他說幾句話,拉一會兒呱。
那一次,馬河灘給他老爹老娘每人泡一碗“霧里香”茶,好乖乖,不光是滿屋子里香,整個院子還是香的,正好眾人們向他家圍攏過來,馬河灘忙端出香茶讓大家喝。有人問:
這茶貴嗎?
不貴,馬河灘說著把一碗潑在地上,拿起水瓶泡上第二汁。
人們也覺得不是過于珍貴,也都你一碗,他一碗地喝開了,喝過頭汁子再泡第二汁,說著笑著喝著,一小包茶葉泡完了,一問價,眾人才知道這茶竟上百塊。
馬河灘卻說,我要不倒掉一碗,人們知道很貴,就不去喝,我多難堪呀。
彎灣村村大、人多、姓雜,也有過去討荒來的外來戶,也有偎姥姥、舅舅家住的過客戶,過客戶是表親,“要吃姥姥飯、須拿奶奶換”風俗規矩是要罵的,不罵不嫌親嘛。馬河灘跟方付軍是老表,有一次馬河灘見了方付軍就罵:
方付軍,你奶奶被我日掉下床啦!
方付軍愣了:
老表,你當那么大的官咋還罵人?
我當官咋啦,我還是我,我沒變神,也沒變成豬、馬、牛、羊的畜生,沒當官前在家罵你,現在在家還和沒當官一樣,照樣罵你。
馬河灘老爹死后的三個半月,馬河灘又帶著全家到鄉下來陪老娘過年了。
馬河灘的老娘罵:
你個狗日的,家里掛著你的魂來,你又回來了。
就是掛著我的魂來。
那一年春節,山東的馬沙旺也回來了,倆人一見面,馬河灘來了個小孩吃糖果——嚼(絕)啦,擁抱起來了,在當地也沒有也沒聽說過有這樣的風俗。待了一會兒,馬沙旺叫了一聲:
廳長!
放屁,我叫你部長哩,你答應嗎?
我不是部長。
那我是你的廳長嗎?
不是。
你是我手下的人嗎?
不是。
那你為啥叫我廳長?
你現在當的就是廳長嗎?不叫廳長叫啥?
我有名嗎?
有。
小的時候你叫我啥?
河灘。
我現在還是河灘。
十五
一年一度的春風,吹開了花朵,也吹老了歲月。日子紅火些了,人心也如河岸邊的紅柳,悄悄萌動起來。水流家爹、沙旺家爹、二狗家爹還如同孩子般小時候一樣,經常到一起坐坐,拉家里,拉地里,拉罷屋里拉外里地拉呱拉呱。
這都分開單干十五六年啦,咱們這里,吃:倒是全年吃白面;穿:粗布棉倒是也沒誰穿了;住:也沒住茅草庵、地窯子的了;用:也都能買到,可就手里的錢還是老公公穿兒媳的鞋——前(錢)頭緊。這是水流家爹說的話。
聽收音機、看電視,人家外地農民有養殖的、有種經濟作物的、還有搞經濟做生意的、都手里的錢多得很。這是沙旺他爹講的話。
誰叫咱這里飛沙深呢。地倒是也能種了,可就是收成不多,堤南、堤北的淤地里跟咱往地里投資的肥料一樣,人家一畝能收小麥一千斤,咱這沙地連五百斤也收不到,二狗他爹說。
沙土太深,漏肥漏水,投資的本錢再大也白搭。水流他爹接著還說:老祖先們咋就想著在這里安了家呢?
沉默了一陣子。
沙旺他爹掏出一盒“彩蝶”煙,每人撂給一根點著,噗噗地抽著。
忽的,沙旺爹好像想起了什么:
噯,昨晚您都看電視了吧,碭山酥梨又當上貢品啦,拉到人民大會堂一汽車呢。
二狗爹忙搭腔:一點不假,我看啦。
水流他爹搖搖頭、晃晃腦、瞇了一會兒眼開腔啦:
碭山酥梨是神秘,換了地方都不酥、吃著都有渣,可栽到咱這里肯定跟碭山一樣,因為是一樣的水土,一樣的氣候,都在一條線上的黃河故道的沙灘上。
二狗他爹又說:
河北姜莊二狗姥姥家栽了“紅荷苞”杏樹,是從煙臺引進的,個頭跟雞蛋一樣,半個紅,半個黃,成熟又早,到明兒讓二狗去跟他舅要幾棵來栽上。
說到這些,水流他爹想起來了:
有十天啦,我去趕碭山城里會,賣樹苗的地方賣的樹根,一問說是“鴉片”(芽片),還有的跟筷子一樣高,說是沒截頭,五塊錢一棵,最后才說是中國最好的蘋果樹苗半成品,叫紅富士。是從日本引進的,這也得讓誰給買幾棵栽上。
就這樣,一種栽果樹的想法在這幾個老頭中間形成了。
說這些閑話,栽果樹的時候河灘他爹還沒有死,但他比水流家爹、沙旺家爹、二狗家爹大一二十歲,年紀大了,不常出來,也沒參加。
十六
這幾家栽上果樹的第二年,鄉政府決定在彎灣村搞試點,栽植果樹,別管啥果樹,只要栽都行,但也有一個小規定,這一方地里必須果樹品種一致。
也巧,水流他爹在西南地栽了蘋果,那一方便劃為蘋果方;二狗他爹在南地栽了杏樹,南地那一方子地便劃為杏樹方;沙旺他爹在東地栽了梨樹,東地便成為了梨樹方。
果樹由鄉里從縣園藝局請來的高級農藝師、高級技術員指導管理,輕剪緩放多留枝,三年示花示果,四年就得到了收益,每棵都結七八十斤果子,賣一百多塊錢,一棵小小的果樹差不多就跟半畝地的小麥值錢。到第五年,這幾家的果樹進入盛果期時,整個彎灣村的果樹也都進入了初果期。
到第六年,馬河灘他爹臨死的時候,馬河灘來家送他爹時,把河灘一驚:
呀,這是名副其實的豫東花果園!
就是這一驚,馬河灘在殯了他爹之后的一月多里,才天天去老黃河故道里轉的。
十七
彎灣村的果樹見效益了,任何一棵果樹都將比一畝地的小麥、玉米、花生的收益高,彎灣村的人們發了財。于此同時,黃河故道里的灘地、洼地又被縣國營林場征回為國家所有,美其名曰:“退耕還林”。大面積栽植蘋果樹、酥梨樹,還在背河洼地里挖下了漁塘,栽上了蓮藕,修了柏油路。馬河灘這位在外地工作的廳級干部也在三五個月或是半年的時間來一趟,有縣領導陪同參觀一遍。
最后,彎灣的人們才知道,這些工程是馬河灘的投資。
直到去年,馬河灘辦完一切退休手續,才和老伴一起搬回了老家,住在了黃河故道里。
春節,馬河灘兒時的玩伴水流、沙旺在馬河灘的倡導下,都回到了老家過春節,六十歲的河灘、水流、沙旺幾個人又把二狗叫來,在一起仿佛又回到童年,河灘和老伴教給他們三人及三人的老伴們打太極拳,唱流行歌,跳交際舞,他們不學,河灘硬是不愿意。河灘說:
我這一輩子圖的啥?葉落歸根,生我養我的地方就是我死的地方。水流、沙旺,你們應當和我一樣,回到老家度自己的晚年。
水流說:再回到咱們彎灣村,沒有了戶口沒有了土地,怎么辦?
我有戶口嗎?我有土地嗎?跟你們一樣,啥都沒有。不過我有錢,和老伴我們兩個人一生的積蓄五十萬,五十萬呢,都投資給了家鄉,投資給了咱們的老河——黃河故道,這老河我已簽訂了一百畝地的三十年承包合同。
沙旺也說:我們能跟你比嗎?
河灘一聽這話,惱火了:我比你們多長了一個頭,還是兩個蛋?哪一點不一樣你說說!
二狗個差心眼子的敢說:你當過大官,你有錢。
馬河灘嘿嘿地笑了:現在我不是大官,我現在也沒錢,甚至說還沒有你們有錢。不過,每月打到我卡上的工資,還有老伴的工資,也夠咱們零花半年的。
說著,馬河灘又指給他們看:那二十畝蘋果已經到盛果期,還有那二十畝梨園,這十畝魚塘,還有那十畝藕池,這涼亭,四行垂柳,這垂柳下的柏油小道,這些都是我個人投資,但不是我個人的財產,而是咱們幾個的財產。
馬河灘說得幾個人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看什么?我說的是真話,這些都由你們去管理、去經營。盈利的錢再投資到沒開發的四十畝地里,建一座山(用土堆成),修幾壇花園,種幾片草坪,咱們幾個要把這一百畝土地變成大自然式的“公園”。馬河灘說到正得意的時候,忽地又傷心起來:
哎,我的老爹是不在了,可我還有我的老娘,水流、沙旺、二狗你們三個在所有人中是最值得驕傲的人,都六十歲的人啦,竟都父母雙全,今天又該叫聲:先人們啊,您可把后代人安排到了一個風水寶地的地方啦。馬河灘像有一輩子沒說完的話一樣:
我的投資就是為了生態、環境,你們幾個把老人們接來,住在這黃河故道里。老人們還能活幾年,讓老人家享享清福吧:
看來咱們也要在這個安逸、清新、祥和的環境里安度晚年了。
馬河灘還怕水流、沙旺兩個再有難言之語,干脆來了個話說前頭:
水流、沙旺你們兩個家庭人員眾多,孫男弟女的一大片,這便是更好更好的事啦,咱這里有一百畝土地呢,人員越多越好。
馬河灘還是怕他們不肯從外鄉遷來,于是就說出了最激動人心的話語來:別忘了,咱們幾個小時候還“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式地比過撒尿的家伙呢!
馬河灘這句話把他老伴、還有水流、沙旺他們老伴的臉都羞紅了。
二狗的老婆小花跟著光是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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