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佰潔

摘? ? 要: 《古今和歌集》共有24首用了“香”(香氣)字,顯示當時歌人對香氣的重視。這些“香”的主體顯示出明顯的季節性、文化性、情感性和技巧性。這些特點扎根于平安時代形成的四季觀和貴族的香薰文化;不僅與自然相關,還融入情感,由“香”可以聯想到戀人。在處理與“色”(顏色)的關系時,運用了曲折的思路和表達方式,展示了《古今和歌集》特有的理知性思維。
關鍵詞: 古今和歌集? ? “香”? ? 季節
編撰于平安時代前期的《古今和歌集》(以下簡稱為《古今集》)共收錄約1100首和歌,其中有24首出現“香”一字。成書于奈良時代前期的《萬葉集》共收錄約4500首和歌,卻只有兩首提及“香”字。從比例看,《古今集》對“香”的關注不能不謂之強。
平安時代以前,已經能看到人們對花等自然物的氣味的興趣。如《古事記》中就有一首歌謠:“孩子們,走呵,去挖野蒜吧!在挖野蒜的路上橘花噴香。”
“在古代日本,人們已經擁有對‘香(氣味)的感知。從某個意義來說古代人的嗅覺更敏銳。但是他們對香與臭的感知,僅是周圍自然界的氣味的本能意識而已”[1](42-43)。盡管奈良時代人們熟知自然界的氣味(香),但是對氣味的抽象認識并不深入,于是《萬葉集》中詠唱“香”的和歌極少。在《古今集》時代,因為對“香”的認識已經不只是本能的感知,增加了更多理性思考和主動認知,并且融入當時貴族的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所以“香”被歌人重視。
一、“香”的主體的季節性
《古今集》中提到“香”字的24首和歌及其所詠的“香”的主體如下表所示。
表? ? “香”的主體(用下劃線標出的為重復的和歌)
由上表可以看出,24首和歌中除了426、851、876這3首外,其他均為四季歌。這3首非四季歌的作品中,也有2首詠了四季風物中的梅。
“香”的主體不僅有香氣濃郁的梅,還有香氣淡的櫻花、山吹、橘、女郎花、藤袴。在這些和歌中,11首詠梅的排列在卷一(春歌上),是代表早春的風物;隨著季節推移,出現了櫻花和山吹,排列在卷二(春歌下);橘是夏天的花;女郎花和藤袴是秋天的花;最后2首詠雪中白梅的和歌排在了卷六(冬歌)。《古今集》時代的歌人通過花香的變化感知季節的變化,通過“香”表現季節的推移。這種構思是與當時人們的季節觀相聯系的。
《古今集》確立了用季節分卷的標準,將春歌(上·下)、夏歌、秋歌(上·下)、冬歌列于二十卷的最前面,體現了當時對季節的重視。而且四季歌的各卷內部也是按照細微的季節變化來排列和歌的。這種分卷方式和排列方式是之前的《萬葉集》不具備的,深刻影響后世和歌集的編撰思路。由此可以看出,這個時代已經形成了比較理性的季節觀。香氣正是能夠體現季節變化的自然界的表現之一。敏銳地感知著季節推移的歌人深切關注著四季風物的變化,香氣必然會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也就是說,詠“香”是和當時文學風潮和季節觀相契合的。
二、“香”的文化性
從上表可以看出,“香”的主體除了各種花外,還有衣物,共8首,占了很大比重。33、35、46、139皆用了“袖”一字;34雖然沒有直言“袖”,卻提到了衣物,而且根據整首和歌的意思和和歌的排列,將其理解為“袖”是妥當的。240、241皆把藤袴的花香比喻成人的衣服上(袴)的香氣。這些存在于衣物上的“香”,便是當時貴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熏香”。
山田憲太郎認為,奈良時代的人工的香(香火)是佛教活動不可或缺的物品,也就是說是從屬于佛教的。當時并沒有成為興趣活動,與人們日常生活聯系并不密切[1](44)。但是到了平安時代,香不再依附于宗教,而是作為一種獨立的興趣活動被人們接受。奈良時代從大陸傳入日本的香料在平安時代發展成用來薰衣服、頭發和房間的薰香,并在貴族中廣泛流行。平安貴族喜好用家傳的秘法或按照自己的品位調制熏香,在“香賽”上展示、品味、評判優劣,成為一種高雅的娛樂活動。日本的六大熏香(分別名為梅花、荷葉、菊花、落葉、侍從、黑方),在905年醍醐天皇下令編撰《古今集》以前,就已經出現三種(即梅花、侍從、黑方)[2](281)。
熏香甚至成為貴族修養的一部分,也是人格的表現。制香品香作為一種社交性的素養被人重視。比如《源氏物語》第三十二帖“梅枝”中有光源氏和紫上等人配置熏香競爭的情節,每個人配置的熏香恰好就是他們本人性格的寫照。
“平安時代的香文化,與熏香文化的確立同步,并深入到上流貴族的生活中”[2](281)。熏香文化激發了歌人對“香”的興趣,對日常的“熏香”的喜好促進對自然界“香”的關注,“通過四季不同的花草樹木的香氣來感知氣味”[1](44)。
對“香”的喜愛是扎根于實際文化生活的美意識的體現。可以說,熏香文化開拓了對美的追求的新領域,用了“香”字的和歌的增多就成為必然。
三、“香”的情感性
33、35、46、240、876中皆提到了一種文化現象,叫做“移香”。所謂的“移香”,指的是香氣由一種物體沾染到另一種物體上,也是貴族熏香的樂趣之一。在深入貴族社會的薰香文化的背景下,人們將自然界中的香和熏香聯系在一起。33說不知是誰的衣袖上的香氣沾染到梅花上;35、46相反,說梅花的香氣沾染到衣袖上;240說的是由袴的余香聯想到人;876說的是借宿的人家的衣服的香氣沾染到自己的貼身衣物上。通過這些和歌將“移香”作為回憶的素材,表達對凋零梅花的留戀、對昔日情人或好友的眷念。這里的“香”已經不僅僅是香氣,更重要的是成為觸發情感的媒介,或者說是情感的符號。
在盛行于平安貴族之間的熏香文化的背景下,熟悉的人之間可以通過衣服上散發的香氣判斷這個人是誰[3](31)。在平安時代的物語中經常有這樣的情節描寫。比如《源氏物語》第三帖“空蟬”中講,雖然空蟬被光源氏吸引,但是迫于身份拒絕了光源氏的求愛。光源氏夜訪空蟬時,衣服上的熏香暴露了其行蹤,所以空蟬得以逃脫:“這時候,她好像聽到什么聲音,又嗅到那熟悉的熏香。她抬起頭來,分明看見換上夏用單層薄帷的幾帷邊正有人影蠕動著。她一時間嚇呆了,連忙抓了一件薄薄的絲裳遮著身子,悄悄地溜了出去。”再如第四帖“夕顏”中,描寫光源氏仔細觀看夕顏的侍女送來的扇子的場景時,有這樣一句話:“那上面微微染著一股物主的香澤,難免教人心旌搖蕩。”熏香成為戀人的象征和情感的媒介。這種文化現象反映到了和歌中,如34和139:前者說的是聞到梅花的香味誤認為是戀人袖中的香味,后者說聞到橘花的香味回憶起戀人袖中的香味;兩者都將“香”與戀人相連,寄托了對戀人的思慕。
四、“香”與“色”的搭配的技巧性
在這24首和歌中,有9首出現了“色”(顏色)與“香”的搭配,占了三分之一以上。歌人同時動用了視覺和嗅覺,敏感地捕捉到花的顏色和氣味的特征,作為美的要素進行詠唱。這種“色”與“香”的搭配并非自古以來就有,《萬葉集》中沒有一首與“色”共同出現。可以說《古今集》同時詠“香”與“色”是這個時代的特征。這9首和歌可以分成兩類。第一類是將“色”和“香”并列,和歌序號分別是37、38、57、122、851。第二類是比起“色”來說更注重“香”,和歌序號分別是33、41、91、335。
第一類和歌中,歌人同時用了視覺和嗅覺對自然界的美進行了把握。這些和歌中將“色”和“香”并列為花的兩個要素。從措辭來講,37用的是“色香”,38、57和851用了表示并列的助詞將二者聯系在一起,122用了表示添加的助詞同時贊美了二者。
第二類和歌將重點放到“香”上。如第41首和歌贊美了黑夜中梅花濃郁的香氣。“黑夜”遮擋了視覺,使“色”失去作用,使“香”充分發揮作用。雖然黑夜中人們無法看到“色”,但是無法被黑夜阻擋的“香”的存在鮮明了起來。但是這首和歌的妙處不只如此。訴諸視覺的“色”在暗夜中是看不見的,因為無法隱藏的香氣,梅花的形象浮現了出來。在這個過程中存在感覺世界的雙重轉換。其一是由視覺向嗅覺的轉換:“香”原本是依靠嗅覺感知的,卻運用了“隱藏”這樣一個視覺層面的單詞形容;光線的阻擋使感知的中心由視覺轉移到了嗅覺上。其二是由嗅覺向視覺的轉換:通過飄來的香氣感知到梅花的所處。也就是說通過訴諸嗅覺的“香”感知到梅花的樣態(“色”)。自由移動的香氣充分發揮作用。從內容看是“香”及通過“香”感受到的“色”,而從和歌整體來看是兩種感覺之間的轉換。
再如91說“色”被春霞遮掩而且無法看到,所以“香”就承擔了讓人感知的這一重要角色;335說在視覺受到障礙之時,即“白雪中難以看到白梅”之時,依賴“香”辨別梅花。
原本最能夠刺激人類感官的是訴諸視覺的外表(“色”與形),但是上述和歌卻將主角讓給了“香”。也就是說,將嗅覺作為捕捉美的最重要手段。因為“香”比“色”更自由,更不受光線和空間的制約,更容易移動。在黑暗中、在能夠造成錯覺的雪中、在朦朧的霞霧中,視覺性的“色”失去功能。這個時候因為人們能通過嗅覺、即通過相對自由的“香”捕捉到花,所以花最終在人的意識中形成一個飽滿的形象。這種構思體現了《古今集》歌人機敏的思辨思維和巧妙的技巧。
大岡信認為:“透過某種媒介觀察事物的這種美學意識,在古今集時代已經相當明顯。”[4](24)“透過某種媒介”不僅僅指通過昏暗的光線或霞霧等讓視覺變得模糊,換言之不僅僅表現在視覺范疇,有時候會隔斷視覺,付諸其他感覺(如嗅覺)觀察事物,使事物朦朧化。這體現了《古今集》時代的歌人敏銳而纖細的感覺。“《古今集》的和歌中,比起能夠看到的近處的事物,更關注遙遠的事物……比如眼睛無法看到的聲音和香氣……也就是說,比起當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更喜好不在的事物、非有非無的事物”[5](66)。這樣的審美取向讓當時的歌人將視線投向了“香”。
五、總結
洼田空穗指出,“重視香氣是(《古今集》)時代的特征”[6];藤原克己認為,《萬葉集》和《古今集》這兩個時代詠“香”的變化,“體現了從《萬葉集》到《古今集》時代在和歌領域的巨大的變化”[5](65)。《古今集》中頻繁用“香”字顯示歌人對“香”的傾心。這些“香”與季節緊密相連,與人類的文化世界和感情世界緊密相連。
正如山本健吉所講,《古今集》時代的貴族的世界是“室內性”[7](24)的,他們的生活圈子極度狹窄,生活的中心是京城,甚至是宮中宅內。這促使他們動用各種感官深刻探究周圍的事物,捕捉四季的細微變化。不同的香氣有不同季節的印象,也就是說香氣可以顯示季節。所以,以季節變化為主題之一的《古今集》不可能不重視“香”的存在。平安時代季節感的確立影響了人們對“香”的關注程度。
在這樣狹窄的生活空間里,貴族發展了華麗的室內娛樂活動和社交活動,香薰文化盛行,人們表現出對香氣的極大關心。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對自然界的“香”自然非常重視。另外,《古今集》歌人擁有機敏的思維,更愿意使用巧妙的技法和曲折的思路詠唱內心的情感,將人事與自然結合于和歌中。這些既是詠“香”和歌反映的特點,又解釋了《古今集》多詠“香”的原因。正是有了這樣的審美觀、文化、情感及技巧思維的支撐,《古今集》的歌人基于現實生活,發揮詩性的想象力,才詠出不同于之前時代的“香”歌。
參考文獻:
[1]山田憲太郎.香料日本的氣味[M].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78.
[2]吉田隆治.平安的香歌[A].學術文獻刊行會.國文學年次別論文集[C].東京:朋文出版,1997:281.
[3]小澤正夫.古今和歌集[M].東京:小學館,1978.
[4]大岡信.日本的顏色[M].東京:朝日報社,1979.
[5]藤原克己,三田村雅子,日向一雅.源氏物語——飄香、裝束、祈禱[M].Wedge選書,2008.
[6]洼田空穗.古今和歌集評釋[M].東京:東京堂,1960.
[7]山本健吉.日本的顏色[M].東京:朝日報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