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慶友
摘? ? 要: 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對“黑人精神”運動,有著獨特思考。相較于前期作品中的激烈批判,后期法農對“黑人精神”運動給予充分肯定,認為是黑人民族覺醒的必由階段。在法農看來,盡管“黑人精神”運動并不能直接改變殖民地的落后現狀,但在緩解本土知識分子心理“異化”、對抗西方文化霸權方面,依然具有積極意義。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看,這種辯證的歷史定位,賦予“黑人精神”運動合理性,豐富了這一思想運動的精神內涵。
關鍵詞: 弗朗茲·法農? ? “黑人精神”運動? ? 民族覺醒? ? 文化霸權
“黑人精神運動”(Le mouvement de la négritude)①也稱“黑人性運動”,出現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的先驅之一,他對“黑人精神運動”有著獨特的思考。在研究法農的評論家中流行著一種較為普遍的看法,隨著法農后期思想逐步激進化,他對“黑人精神運動”的批判日趨明朗②。實際上,通過對法農作品的細讀,不難發現事實恰恰相反。在后期作品中,法農對“黑人精神運動”的同情逐漸增長,相對于《黑皮膚·白面具》,法農在《全世界受苦的人》中更愿意表現出對運動的肯定。這種態度的轉變過程不僅是法農思想逐漸走向成熟標志,還是我們進一步理解非洲文學倫理傳統的切入點之一。
一、桑戈爾與塞澤爾發起的“黑人精神”運動
“黑人精神”一詞萌生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最先由法屬馬提尼克詩人塞澤爾在留學法國期間提出。1935年,他在文學評論雜志《黑人大學生》(Létudiant noir)上發表論文《種族意識與社會革命》(Conscience raciale et révolution sociale),第一次創造性地使用了“黑人精神”一詞③。四年之后,埃梅·塞澤爾發表了詩作《返鄉札記》(Cahier dun retour au pays natal),其中用詩歌進一步闡釋了“黑人精神”的含義。隨后,“黑人精神”這一術語通過塞內加爾作家阿里烏納·狄奧普(Alioune Diop)主辦的《非洲存在》(Présence Africaine)雜志迅速得到了傳播。桑戈爾在1948年發表了《黑人和馬達加斯加法語新詩選》(Anthologie de la nouvelle poésie nègre et malgache de langue Fran?觭aise ),將“黑人精神”運動的影響推向了高潮。
作為運動的主要發起人與倡導者,桑戈爾與塞澤爾對“黑人精神”有著不同的理解。桑戈爾自從二戰結束以來一直在詩作、演講和評論中把“黑人精神”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加以發展和闡釋,并將其作為“泛非主義”的理論基礎。“他借此界定了非洲文化的基本價值觀念,即節奏、感性、宗教精神與社區觀念,跟歐洲的價值觀念,即理智、懷疑教條與個人主義形成鮮明的對照”④。桑戈爾把這種“黑人價值”置于“黑人精神”運動的核心位置。他認為:“黑人精神就是要使黑人世界各種價值徹底文明化,這不是種族主義,而是文化,這是一種自我領悟與自我克服的心境,我們以此與宇宙和諧地結合起來。”⑤關于“黑人精神”他還下過很多定義,例如:“感性是黑人的,理性是希臘的。”“黑人精神是黑人世界文化價值的結晶。”⑥所以,他的很多詩歌都是歌頌非洲,歌頌非洲的獨有旋律、色彩與氣息。
相較而言,塞澤爾不尋求將把“黑人精神”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更多的是把它看作一種黑人文化重建運動。塞澤爾認為,“黑人作家是‘黑人精神運動的倡導者與踐行者,他們的責任是捍衛種族文化,喚醒種族意識,因此,必須接受自己的膚色和出身,了解黑人所經歷的苦難、面臨的問題與存在的不足”⑦。
總的來說,以桑戈爾與塞澤爾為代表的黑人知識分子們試圖通過這種對傳統文化的追溯,反對關于黑人野蠻、丑陋、愚昧的刻板印象,從而把歐洲人對黑人與非洲的想象推向文化批評界關注的中心⑧。然而,“黑人精神運動”表現出來的弊端與局限同樣明顯。它建立在人種的概念之上,不免使人質疑,在繁雜的世界上,散落在各處的黑人單靠膚色就可以結成持久共同體的設想是否站得住腳?對比黑人之感情用事與白人之崇尚理性,是否還是沒有逃出“黑白二元對立”的邏輯?對此,法農作出了辯證的思考與回應。
二、法農對“黑人精神”運動的批評——“弱勢種族主義”
在早期著作《黑皮膚,白面具》中,法農一再強調“黑人精神”運動在對抗西方殖民種族主義時表現出的蒼白與虛弱,認為它并不能為黑人的身份認同問題提供需要的答案。對此,法農提出批判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
首先,法農反對將“節奏”與“感性”視為全世界黑人所共有的一種獨特“文化特征”。在談到這一問題時,法農將批判的矛頭對準了桑戈爾。在桑戈爾看來,黑人身上具有一種由“節奏”與“感性”組成的“文化特征”,既是他們感知世界的方式,又是“黑人精神”最基本的內涵。既然帶有膚色偏見的世界擯棄了黑人,使黑人無法在“理性”方面取得地位,那么黑人就應該將目光投向“非理性”,轉向感性方面,成為“世界的詩人”,從而使自己的名譽得到恢復。桑戈爾那句,“感性是黑人的,理性是希臘的”⑨是他對“黑人精神”最簡明扼要的詮釋。對此,法農用帶有諷刺意味的話語批判道:“我以巫師的方式,從白人那里偷取了他和他的家人早已失去的‘某個世界?!雹夥ㄞr認為,這種將黑人文化特征“俄爾普斯化”的說法具有明顯的虛構性與虛幻性,它將黑人表述為抽象、神秘而難以理解,實際上卻無益于扭轉歐洲人對黑人的詆毀與污蔑。近代以降,歐洲人正是用“科學”“進步”“理性”等詞匯標榜白人的本質與其優越性,相反,“愚昧”“落后”“感性”則是所有未開化民族的共同特征。桑戈爾用白人價值的反面,以白人所丟失的歷史階段凸顯黑人與白人的“差異”,其出發點并沒有超越摩尼教式的“黑白二元對立”邏輯,無異于在白人預設的圈套之中將自己對號入座。從這一點上說,通過“節奏”與“感性”證明黑人的存在價值,甚至以此證明黑人擁有白人缺乏的性格特征從而優于白人,真正可以證明的卻是“白人定義下的黑人存在”,即白人認定的一個既無歷史又未開化的民族。
其二,法農駁斥了建立在種族概念之上的“黑人價值觀”。桑戈爾對“黑人價值觀”的總結還包括反物質主義、注重社區觀念、互信和對超越個人之上的公共利益的關心。法農對此提出了質疑,指出“我的黑皮膚并不是某種特有價值的包裝”?輥?輯?訛、膚色與價值不應被強行捆綁在一起,否則,人們就會在社會與歷史結構中尋找種族與文化的“關聯性”,并將它合理化,這恰恰是許多社會與政治壓迫的根源所在。即使所有黑人都曾經歷過相似的苦難,也不能將所有黑人都視為一個擁有同樣文化特性整體來看待。與世界上的其他種族一樣,黑人的歷史與社會經歷也是各不相同的。因此,不斷強調某種抽象的“黑人價值”,等于重申對黑人的刻板印象,在黑人身上制造新的種族負擔。
其三,對于黑人文藝作品中表現出的某種“返祖”傾向,法農也提出了批判。這種傾向鼓勵人們“向后看”,用輝煌的歷史成就與帶有原始性的美學意象抵御西方的文化壓迫,建立民族自信。法農指出,在表達黑人文化時一味地重復“性愛”“巫術”或“萬物有靈”等原始意象,似乎就是將黑人文化定義為一種“退化的”“低層次”的人類文化?輥?輰?訛。認為可以通過這種方法重建一種所有黑人種族共有的文明,不僅是天真的,而且必將導致相反的結果。最終引導黑人種族執迷于自己的歷史成就,而忽略現實問題。
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法農把“黑人精神”運動視為一種帶有“本質主義”傾向的“弱勢的種族主義”。這場文化運動將持續中的殖民主義壓迫轉移到對“種族本質”與“歷史成就”的執迷上,往往忽略社會條件與文化從屬關系之間的聯系。的確,如果僅僅將膚色與文化特征進行簡單的捆綁、用原始意象表現黑人種族的貢獻與價值,那么“黑人精神”運動至多只能充當黑人認同挫折下的“避風港”,抑或是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并不能為黑人民族帶來真正的解放。
三、法農對“黑人精神”運動的肯定——通往未來的必由階段
雖然法農終其一生都沒有停止對“黑人精神”運動的評價,但認為法農對它持全盤否定的態度,卻是對法農思想非辯證性的、簡單化的理解。實際上,法農既揭示了“黑人精神”運動的虛構性與所有種族主義陳規舊習的歷史本質,又呈現了其值得贊賞的積極方面?輥?輱?訛。1951至1961年這十年間,法農對這場運動的態度發生了漸進式轉變,最終將它界定為一個文化復興的必由階段。
“從二十世紀初到六十年代,非洲文化的發展主題是圍繞非殖民地化歷史進程而展開的。我們可以把這個階段稱為非洲人自我意識覺醒、尋求對自身歷史文化之存在及其獨特價值作認同的非洲文化復興階段”?輥?輲?訛。用辯證眼光重新審視“黑人精神”運動的法農將這場運動界定為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辯證階段。此時的法農認為,盡管存在種種缺陷,但人們不應低估其在去殖民化過程中起到的階段性意義。在反殖民運動初期,“黑人精神”至少可以幫助殖民地人民,尤其是知識分子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這是必不可少的“自我啟蒙”。缺少這個過程,理論與實踐上的進一步深化與發展就無從談起。要知道,“殖民主義者通過一種邏輯的倒錯,歪曲、毀壞、碾碎被殖民者的過去。這一對前殖民時代文化的貶低今天依然有其辯證的意義”?輥?輳?訛,對前殖民時代文化的貶低賦予了殖民統治的合法性,讓殖民者得以用文明傳播者的身份包裝自己。“黑人精神”正是在與歐洲價值觀和道德準則的對立中建立起來的一種思想運動,其初衷是復興一度被殖民者所碾碎的殖民地原有文化,是一場旨在反對殖民觀念與白人統治“文化復興”運動。
后期的法農堅信,盡管對自己民族的文化與歷史作全盤的重建并沒有在客觀上改善貧窮與落后的局面,但文化求生的重要性絕不亞于物質生活的需要。文化是人類精神的庇護所與棲息地,民族文化則是民族知識分子與人民大眾緊密聯系的紐帶,精英群體正是通過民族文化這一紐帶才能產生共生關系,形成一個民族共生體。黑人文化心理的根源是歐洲殖民主義訴諸的“文化強制(cultural imposition)”?輥?輴?訛,在西方教育下成長起來的殖民地知識分子往往都具有“雙重國籍”的文化身份,如果本土知識分子們不能從中做出取舍且從殖民者構建的文化中掙脫出來,那么后果必定是引起心理上的“殘缺”與“異化”。在這種情況下,重建一種有價值的民族文化就顯得極為重要。由此可見,對民族文化的“追溯”不僅僅是一場“美學之旅”,還是一個痛苦且必要的民族尊嚴重建過程,是解除心理“異化”的方法與進行社會革命的必要準備。通過對前殖民時代文化的追尋,本土知識分子們不僅在民族的歷史中重新找回那個曾經存在的“光輝燦爛的時代”,還會與曾一度將他們視為“外來者”的殖民地人民建立聯系?輥?輵?訛。因此,黑人精神運動是民族文化復興的“必由階段”?輥?輶?訛,它為殖民地本土知識分子們提供了文化上的“根”與斗爭的“陣地”,從根本上動搖了歐洲“文化霸權”的控制力與合法性。
四、結語
“黑人精神”運動的影響力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直延續到八十年代末,在重振黑人民族自信、爭取民族解放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非洲文學中關于什么是“非洲經驗”“非洲意象”與“非洲本質”的漫長爭論間接促成了口語文學、母語寫作等地方文學的蓬勃發展。然而,建立在種族基礎之上的文化特質與摩尼教式的“黑白二元對立”邏輯似乎一直是這場黑人文化啟蒙運動的先天軟肋。法農對“黑人精神”運動的論述經歷了一個從否定到肯定的辯證過程,重要貢獻在于區分了這一思想運動的“客觀局限性”與“主觀必要性”。在法農看來,盡管“黑人精神”運動不能在客觀上直接改變殖民地的落后現狀,但在緩解本土知識分子心理“異化”、對抗西方文化霸權方面依然具有積極的意義,是一個反殖民主義過程中“否定之否定”的辯證階段。正是這種辯證的歷史定位賦予了“黑人精神”運動在理論與實踐上的合理性,其精神內涵亦得到極大的豐富。
注釋:
①從詞源上來看,法語“la négritude”一詞從“nègre”改造而來,類似于英語中的“nigger”,用于闡釋、界定非洲文化傳統與精神價值。國內學者也將其翻譯為“黑人性”或“黑人文化傳統”。
②Gendzier,Irene. Frantz Fanon: A Critical Study[M].London: pantheon books, 1974:225-228.
③聶珍釗.黑人精神(Negritude):非洲文學的倫理[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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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Bart Moore-Gilbert,etc; edited. Postcolonial Criticism[M].Taylor and Francis, 2014:9.
⑦張宏明.黑人傳統精神運動產生的歷史氛圍——論美洲黑人運動思潮對黑人傳統精神運動的影響[J].西亞非洲,1994(3):5.
⑧Abdulrazak, Gurnah. Essays on African Writing[M].Heinemann,1993:vi.
⑨Léopold Sédar Senghor.‘Ce que lhomme noir apporte,LibertéⅠ:Négritude et humanisme[M].Paris :Seuil,1964:22.
⑩Fanon, F..? Peau noire, masques blancs[M]. Paris: Le Seuil, 197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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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2018年江蘇省普通高校學術學位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弗朗茲·法農去殖民化思想研究”(KYCX 18_001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