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垚垚
摘? ? 要: 亞歷山大的希臘身份問題是大家爭論的一個焦點。古典作家阿里安的《亞歷山大遠征記》作為最重要的亞歷山大史料,為探討此問題提供了一種途徑。亞歷山大將泛希臘主義宣傳實踐化,將血緣譜系追溯至神話中的泛希臘英雄,在文化上追求希臘化,在官方層面常常以希臘人的口吻行事,表明他存在希臘認同,但當他的希臘認同與馬其頓認同發生沖突時,往往更強調自己的馬其頓認同。
關鍵詞: 亞歷山大大帝? ? 《亞歷山大遠征記》? ? 希臘認同
一、阿里安與《亞歷山大遠征記》
古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三世在歷史上留下了赫赫威名,二十歲繼承王位,幾年征戰之后締造了一個從多瑙河到印度河,從利比亞沙漠到帕米爾高原,疆域空前遼闊的帝國,開啟了希臘文明新的時代,被稱為“亞歷山大大帝”。古往今來,亞歷山大的事跡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西方人,然而,現存最早的關于亞歷山大的主要史料產生的年代距離亞歷山大時代已經近三百年,不僅如此,這些亞歷山大史料大部分被歸類為“通俗傳統”或“道德傳統”“混雜著較多的臆想成分”[1],很多記載受到現代歷史學家的質疑。
距亞歷山大時代約450年的古典作家阿里安(Arrian)所著的《亞歷山大遠征記》(Anabasis,以下簡稱《遠征記》)在流傳下來的亞歷山大史料中被認為是最好的[2]。阿里安出生于羅馬帝國早期的一個希臘城市,做過大官,是著名斯多葛派哲學家愛比克泰德的得意門生。阿里安的史料主要來源于托勒密和阿里斯托布魯斯,前者是國王亞歷山大的“伙友”(Hetairoi),后來他也當了國王,在亞歷山大帝國的廢墟上建立了托勒密王朝,后者據說是一位隨亞歷山大參加了遠征的工程師和建筑師。無論是托勒密還是阿里斯托布魯斯,都參考了亞歷山大的御用史官卡利斯提尼的著作,可能還有亞歷山大的隨駕日記作家攸美尼斯和狄奧多德記錄的王室日志。可惜的是,這些一手資料和二手著作早已失傳,我們只能通過阿里安的《遠征記》才能“接近”一個相對真實的亞歷山大。
二、亞歷山大的希臘認同
亞歷山大是希臘人嗎?這涉及希臘民族認同的問題,希臘民族認同的外在表達是泛希臘主義。泛希臘主義是古代希臘一種廣泛流行的意識形態,被學者定義為“所有的希臘人——無論來自哪個城邦或部落——彼此之間存在諸多方面的共性和共同利益的觀念、言論及與之相關的活動”[3],在公元前四世紀,以伊索克拉底為首的演說家提出希臘人應當團結起來,停止內爭,進行反波斯的戰爭。這種泛希臘主義的宣傳在當時十分盛行,不僅是伊索克拉底等少數希臘知識分子的想法,而且能說服普通希臘民眾。演說者們以回顧希波戰爭的歷史記憶宣揚希臘人的文化優越感,論證以復仇和征服波斯為目的的侵略戰爭的正義性。亞歷山大利用這種宣傳,不管他內心真實的意圖和情感有沒有受到影響,都把泛希臘主義宣傳實踐化,打著清算波斯在希波戰爭中的罪行、解放亞洲的希臘人的旗號,代表希臘人發動了一場反波斯的泛希臘遠征,部分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亞歷山大的確是一個泛希臘主義者。
在亞歷山大所處的時代,血緣譜系仍是希臘認同的一種重要憑證。亞歷山大踏上亞洲土地后首先進行了一系列祭祀活動,他一登陸就筑起祭壇向赫拉克勒斯獻祭,然后前往特洛伊古城,在阿喀琉斯的墳墓前獻上花圈[4]。希臘神話人物赫拉克勒斯是亞歷山大宣稱的父系祖先,特洛伊戰爭中的著名希臘英雄阿喀琉斯與亞歷山大母親也有譜系上的親緣關系,且據神話傳說,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都曾征服過特洛伊。亞歷山大將自己的血統溯源至兩位希臘英雄,以此作為自己是希臘人的憑證,祭拜他們是想展示自己欲效法希臘人祖先征服亞洲的決心。除此之外,本書中至少還有兩處有亞歷山大自稱是赫拉克勒斯后代的內容,至于他在東征途中對赫拉克勒斯的獻祭活動,更是不勝枚舉。
遠征路上亞歷山大經常向宙斯、雅典娜、狄俄尼索斯和波塞冬等希臘諸神致敬,找希臘預言家占卜,舉辦希臘式的體育、文學、音樂、藝術等領域的競技大會。一批優秀的希臘哲學家、文學家、科學家和其他各個方面的學者陪伴在他左右,有著名的隨軍歷史作家卡利斯提尼和預言家阿瑞斯坦德等。在進軍到伊朗高原東部時,亞歷山大特許當地的一個部族阿瑞阿斯皮亞人保持自由實行自治,原因之一是他認為這個部族實行公正的統治,“可以和最好的希臘城邦媲美”[5]。身為亞里士多德的弟子,亞歷山大非常熱愛希臘文化,他使希臘文化在遙遠和廣泛的地方傳播,說他是一個希臘文化的仰慕者和認同者一點都不為過。
亞歷山大有時在官方文件、書信和演說中明確地以希臘人自居。格拉尼庫斯河戰役得勝后,亞歷山大給雅典的帕特農神廟送去波斯盔甲作為向雅典娜的獻禮,在獻詞中稱“腓力和全希臘人(斯巴達人除外)之子亞歷山大敬獻”[6],他把自己說成全希臘人的兒子,將勝利歸功于希臘女神雅典娜。亞歷山大在回復波斯國王大流士的一封信中說:“雖然我國從來都未曾侵略過你們的祖先,但你們的祖先卻侵略過馬其頓和希臘其他地區。”[7]亞歷山大的意思是馬其頓是希臘的一個地區,和希臘其他地區構成“我國”,他認為自己的國家就是希臘。波斯軍隊中有大量希臘雇傭兵,亞歷山大多次責罵他們“違背了希臘的公眾輿論,和東方的敵人一起打自己人”“跟著外國人打希臘人”[8]。在他眼中,這些希臘雇傭兵與馬其頓軍隊作戰是“希臘人打希臘人”,違反了希臘的傳統,是一種嚴重的罪過。伊蘇斯戰役前夕亞歷山大對聯軍諸指揮官發表動員演說:“波軍人數雖多……都不是希臘人的對手……戰爭只要是在希臘人內部進行的,我們就缺少這一條正義的道理……至于我們的外籍部隊——由色雷斯人、培歐尼亞人、伊利瑞亞人、奧格瑞亞人組成的部隊。”[9]首先亞歷山大將馬其頓人視為希臘人的一個分支,其次他把馬其頓與希臘城邦之間的沖突定性為“希臘人內部的戰爭”,相反,他認為反波斯戰爭是希臘人對外的戰爭,馬其頓軍隊在這場戰爭中為全希臘人而戰,具有正義性。關于希臘內部紛爭與對外戰爭的比較,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后,柏拉圖在《理想國》中也有類似的論述:希臘人之間是天然的朋友,希臘人和蠻族是天然的敵人,希臘人現在對自己的同族所做的惡事,如劫掠村莊和燒毀房屋,應當施行到蠻族人身上。可見亞歷山大所說的話跟希臘知識分子如出一轍,所做的事正是他們大力鼓吹的。最后亞歷山大沒有把聯軍中的希臘人歸入外籍部隊,所有這些都體現了他的希臘認同。
三、亞歷山大的希臘認同服從馬其頓認同
身為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自然是馬其頓人,如此他就具有希臘和馬其頓雙重認同。當時,普通馬其頓人和南邊的希臘人普遍認為馬其頓人不屬于希臘人,盡管馬其頓人的語言和風俗與希臘人相似但還是有較大差異。從現實角度考慮,亞歷山大的馬其頓認同是高于希臘認同的,畢竟他直接依靠和統治的臣民是沒有希臘認同的馬其頓人。《遠征記》中有這樣幾個例子可以說明,當亞歷山大在馬其頓軍官面前談到提爾的戰略的重要性時,他口中的希臘僅指雅典和斯巴達等城邦,并不包括馬其頓,“得到埃及之后,即不必再擔心希臘和我本國”[10]。此處他沒有像上文那樣把馬其頓歸為希臘的一部分,以“我國”指稱全希臘,而是把馬其頓和希臘并列,以馬其頓為“本國”。亞歷山大在另一篇演說中提到“僅僅降服邊界上的色雷斯人、伊利瑞亞人或特利巴利人,甚至對我們可能并無多大用處的希臘人”[11]。當時馬其頓軍隊在希發西斯河畔發生了騷動,不肯渡河繼續遠征,在這樣的緊急情況下亞歷山大說這番話肯定是為了討好馬其頓人,他從馬其頓人的本位出發,給希臘人貼上“無用”的標簽,稱希臘人和馬其頓邊境上的其他民族一樣是馬其頓人降服的對象。后來在歐皮斯,亞歷山大對馬其頓部隊講到自己的父親腓力二世開通了“你們家鄉(指馬其頓)通到希臘的道路”,降服了雅典和底比斯,把伯羅奔尼撒搞得服服帖帖,說腓力做這些“主要是為了馬其頓”[12]。亞歷山大再次把馬其頓和希臘區分開來,又一次提到了對希臘城邦的強力控制,表示為了馬其頓的利益制服希臘是他父親的一項豐功偉績。這反映了當亞歷山大的希臘認同與馬其頓認同發生沖突時,他往往更強調自己的馬其頓認同。
四、結語
亞歷山大通過追溯血緣譜系聲明自己的希臘性,在文化上追求希臘化,以希臘人自居,被希臘同盟任命為征討波斯的全希臘統帥,我們有什么理由完全否定他的希臘認同呢?不過也能發現亞歷山大的希臘認同弱于馬其頓認同,希臘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仍是馬其頓人制服的對象。隨著征服的不斷推進,亞歷山大的認同在更宏大的背景下建構:公元前330年夏天大流士死后,亞歷山大宣稱自己是波斯國王的正統繼承者,并推行一定程度的東方化,努力把希臘、馬其頓和東方元素結合起來以創造一種新的帝國文明。
參考文獻:
[1]陳恒.亞歷山大史料的五種傳統[J].史學理論研究,2007(02):64-75.
[2]Paul Cartledge. Alexander the Great: The Hunt for a New Past [M]. New York: Overlook Press, 2004:267-287.
[3]徐曉旭.古代希臘民族認同中的各別主義與泛希臘主義[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04):63-72.
[4][5][6][7][8][9][10][11][12][古希臘]阿里安,著.李活,譯.亞歷山大遠征記[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26-27,114,33,67,110,57,71,187,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