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曰國
老年語言學,顧名思義,就是關于老年語言問題的學問,如果作學科分類,應該跨老年學和語言學兩個學科,而目前在這兩個學科主題詞里是查不到“老年語言學”的。這是在預料之中的。老年學雖然有多年的歷史,但一直著力于老年醫學、老年護理、老年心理、老年社會問題等研究,老年語言問題還沒有進入多數研究者的視野。同樣,在語言學界,語言習得,特別是兒童語言習得,吸引了大量研究者,成果不可勝計;而相比之下,老年語言問題幾乎很少有人問津。
老年語言學雖然在老年學或語言學里還沒有正式的位置,但這并不等于說它不應該有合法的身份。老年語言現象自人類進化擁有語言后就已經存在。當今世界上許多國家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截至2018年,僅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就達2.5億。從人類人口發展的趨勢看,根據世界老齡研究會(the World Assembly on Aging)的預測,人口老齡化在今后很長一段時期內,非但不能緩解,反而會更加嚴重。對現實生活里老年語言現象開展廣泛而且深入的研究,搞懂并能把握現象背后的規律及其本質,為老齡化社會提供基于實證研究的服務,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社會實踐上,都是當務之急,這正是《語言戰略研究》組織本期專欄的目的之所在。
許多國家把出生年齡60歲作為步入老年的界點,可以說老年處于生命歷程的末端。從語言的角度看,60歲的老人,他們的語言是60年生活經歷構建起來的,一方面含有他們日常生活所在的語團的共同部分,一方面又含有他們個人生活經歷所特有的部分。步入老年等于把他們60年構建起來的語言寶藏帶進新的生活。雖然處于生命歷程末端的所有人,他們的身腦心都會無法抗拒地走向衰老,直至死亡,但是有些人,即一些超康健老人,直到臨終前的最后一天,還是能夠使用語言正常交流的。不過,還是有很多老人,由于疾病等原因,語言使用則嚴重受損,非但不能交流,而且完全失語。這些老人的晚年生活,其質量是可想而知的。
老年語言學研究老年人語言跟身腦心衰老之間的負增長關系。宏觀上講這是成立的。落地到語言的具體描寫層面,如語音、音系、句法、語義、語用等,再到言語使用的具體層面,如發音、語音識別、語音情感、文字識別、文字書寫等,這些層面跟身腦心的衰老之間的關系,情況就變得非常復雜。比如老人視覺失識,有的是不能識別親人(人臉),有的是不能識讀文字,有的是不能辨識方位。當今腦神經科學研究發現,雖然腦皮質有語言處理核心區,但在處理這些語言描寫層面時往往需要調用腦的許多區域。換句話說,語言學確定的描寫單位在腦里是沒有固定的一對一的對應關系的。另外,腦具有很強的補償機制,部分腦損傷失去功能,另外的部分可以替補上來完成失去的功能。這些復雜情況對老年語言學研究者既發起各種挑戰,又給他們提供擬議各種假設的機會,以及未來發現帶來的喜悅。
雖然老年語言學還不是語言學的一個分支,但我們很幸運的是,跟老年語言研究緊密相關且發展迅速的,有臨床語言學、神經語言學、失語癥學等。這些相鄰學科在國外開展已經多年,失語癥研究更是已經達一個半世紀。我國近幾十年也開始迎頭追趕,勢頭令人鼓舞。這些研究的普遍特點是聚焦身腦心疾病引起的語言障礙。我們知道,語言障礙的發生是不分年齡段的,從幼兒、青少年、中年到老年,都有可能出現語言障礙。相比之下,老年語言學一方面集中關注老年,另一方面對老年人的“語常”,以及正常衰老所引發的“語誤”和“語蝕”等現象同樣重視。老年人“語常”指老人把先前的語言使用常態帶進老年,而且能夠保持長時間穩定。這是成功老齡的重要標志。總結和挖掘這些老人語常的規律,對于推進成功老齡化社會無疑是具有很高價值的。我們知道,在心理學領域,長期以來心理學等于是不正常心理學的代名詞。直到最近幾十年,積極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才被主流心理學所接受。這對老年語言學具有借鑒意義。老年語言學一開始就要把老年語常現象列入研究日程。
還有一點需要強調,那就是老年語言學是面向臨床應用的,在方法上跟循證醫學是完全一致的。換句話說,面向臨床應用的老年語言學,目的不是把現在主流的語言學理論拿來評估老年人的語料,看它們合不合語法,用詞是否規范,有沒有違背語用與修辭的原則,等等。如果把這作為老年語言學的研究宗旨,那就走偏了方向。國外一些學者總結國外臨床語言學的經驗教訓時也指出了這一點。凡是經不住臨床語言現象檢驗的語言學理論就要被修訂。老年語言學研究必須是跟老年人身腦心一體化的整一研究。主流語言學理論為老年語言學研究提供有競爭力的研究假設,而不是衡量好壞的尺度。老年語言學旨在協助老人盡量保持健康的語言生活。
本期老年語言學專欄包括兩個部分,一是老年(學)專家筆談,二是老年語言學專題論文。老年(學)專家筆談旨在給讀者勾畫老年語言學在老年學上的宏觀位置。“學”字上加上括號,是因為這個欄目還包括老人訪談筆錄。每一位老人對于老年語言學來說,都是老年專家。老年學專家是研究老年問題的專家。老年語言學專題論文原計劃5篇,因時間緊,實際完稿4篇。只能抱著遺憾待今后再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