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全球史是目前國內外史學界頗為流行的一種史學觀念和史學研究領域。文章敘述了新全球史概念的提出背景及內涵:新全球史的概念最早由美國學者布魯斯·馬茲利什提出。馬茲利什認為雖然全球化可以被視為一個連續不斷的歷史進程,但在二戰之后就發生了質變,出現了一種可以與過去的緩慢進展截然分開的“斷裂”過程,以至于必須在其前面冠以一個形容詞“新”字才能表明這種突變的重要意義。認為新全球史的一大特點就是其對全球化的關注,并直接將研究領域限制在1945年以來的全球化,研究重點也主要是二戰以后凸顯的跨國公司、非政府組織和國際組織在歷史上的重要作用。同時,作者也批判了“當代不治當代史”的弊端。
【關鍵詞】 全球史;新全球史;布魯斯·馬茲利什;全球化
全球史是目前國內外史學界頗為流行的一種史學觀念和史學研究領域。但實際上,除了全球史之外,國外史學界還有一種與全球史具有密切關系的概念即新全球史(New Global History)。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在國內影響比較大的由美國學者杰里·本特利和赫伯特·齊格勒所著的Traditions & Encounters: A Brief Global History一書其中文譯名為《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1]但原書作者的初衷卻并非要刻意強調該書所表達的是一種新的全球史理念,原書的標題中也并沒有與新全球史對應的單詞。這一點從該書的原版英文書名就可見一斑。據筆者了解,該書的譯者之所以在中文版中使用“新全球史”這一概念,主要是為了與在我國甚為盛行的另一本通史類著作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加以區別,以突出強調兩者在學術理念和觀點上的差異。本文所要論述的新全球史(New Global History)理念是由美國學者布魯斯·馬茲利什等人提出的,馬茲利什所著的同名書籍《新全球史》(The New Global History)一書的英文版已于2006年由勞特利奇(Routledge)出版社出版發行。因此雖然本特利所著《文明的傳承與交流》一書的中文譯名被冠以“新全球史”,但其實質上卻與馬茲利什所談的“New Global History”有著顯著的區別,這一點將在本文中予以呈現。
一、新全球史概念的提出
新全球史一詞最早由布魯斯·馬茲利什(Bruce Mazlish)、沃爾夫·沙弗(Wolf Schafer)等學者于上世紀90年代后期提出。據其代表人物布魯斯·馬茲利什所言,1991年夏在意大利的貝拉吉奧(Bellagio)舉辦了首屆以全球史(Global History)為名的研討會,以探討該新興學科的研究領域。隨后,經一些與會者如雷蒙德·格魯(Raymond Grew)、沃爾夫·沙弗、王賡武(Wang Gengwu)等學者的進一步研究和探討,決定在該學科名稱的前面再冠以“新”(New)的字樣,用以表示其與世界史(World History),特別是與全球史(Global History)的區別。馬茲利什此處所言的世界史(World History)和全球史(Global History)與我們國內所論及的世界史和全球史之間有所區別。在西方歷史學界,一部分學者認為世界史和全球史之間沒有區別,世界史即全球史,但馬茲利什卻認為兩者有所區別,不能等同而論。除此之外,新全球史和全球史之間在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上又有所區別,因此就有了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的區別。而由于我國世界史研究自建國以來一直采用的是蘇聯式的世界史研究模式,因此在分類上與西方學者有著很大的不同,我們的世界史基本上等同于除中國史之外的“外國史”,而最近在國內興起的全球史則基本可以等同于美國歷史學者所言及的世界史或全球史(如果不對兩者加以詳細區分的話)。因此,國內史學研究中的“世界史”和“全球史”概念與馬茲利什所言的“世界史”和“全球史”是不同的。本文所涉及的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概念都建立在馬茲利什對其所做的定義之上。
之所以要在全球史的前面冠以一個“新”字,主要是由于就馬茲利什等學者看來,雖然全球化可以被視為一個連續不斷的歷史進程(有些學者甚至將其追溯至早期的采集狩獵時代),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這一進程就發生了質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核武器、信息革命、國際組織以及非政府組織等因素的促進下,發生了一種可以與過去的緩慢進展截然分開的“斷裂”(rupture)過程,以至于必須在其前面冠以一個形容詞“新”字才能表明這種突變的重要意義。[2]
二、新全球史與世界史、全球史的區別和聯系
在馬茲利什看來,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之間既有區別又有聯系。就聯系來看,馬茲利什認為這三者在研究背景、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上都有著相同之處。在研究背景上,馬茲利什認為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的出現都與全球化的興起有著密切的聯系。“歷史研究中試圖理解全球化的努力大致被冠之于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名下。”[3]在研究理念上,雖然這三者之間有所分歧,但都力圖超越“歐洲中心論”和民族國家的藩籬,在后殖民和后帝國主義的立場上,將一些之前被忽視的重要歷史現象和歷史過程重新納入歷史研究的視野之內,并予以重新的闡釋。在研究方法上,這三者都同樣強調跨學科的重要性。雖然仍以歷史學的研究方法為主體,但也強調跨學科和多學科探討的重要性,主張在歷史研究中充分借鑒和吸收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甚至一些自然科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并將其應用于歷史研究中去。
除以上相同之處外,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之間也有區別,這種區別主要體現在三者的研究對象上。馬茲利什認為世界史潛在地囊括了過往發生的一切歷史現象,因此人類過往的所有歷史都可以被納入世界史的范疇之內,并成為世界史的研究對象。而在這些研究對象中,歷史學家關注的焦點往往是人類歷史上存在的各種各樣的文明。如在20世紀有重要影響的兩位世界史學者斯賓格勒和湯因比,他們的研究就主要是以文明為單位而展開的。
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來,全球史這個術語逐漸開始流行起來。有學者認為世界史和全球史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但馬茲利什和一些學者則認為兩者之間仍有所區別。馬茲利什認為全球史所關注的是“世界史中涉及的一種全球進程,即隨時隨地都在發生的日漸增進的相互聯系和彼此依賴。對此,我們可以回溯到早期的采集和狩獵時代,隨后這種生活模式在全球范圍內廣泛傳播,一直到我們自身所處的當代世界。沿著這一線索,歷史學家關注的通常不是本質上恒久不變的文明,而是動態的建構和彼此間的交流。”[4]更有學者認為“全球史更傾向于研究15世紀探險后的歷史,而且常常涉及20世紀后三分之一時期開始的全球化過程”。 [5]因此雖然與世界史有所重疊,但兩者的側重點仍有不同。在全球史研究中,文明仍然是關注的重點。如威廉·H·麥克尼爾的代表作《西方的興起》就仍然主要是以文明為重點而展開論述的。但麥克尼爾此處所關注的文明已并不是湯因比意義上的純粹的、幾乎不受其他文明影響的文明,而是一種復雜的、“其內部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性,并且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與同樣存在巨大內部差異性的臨近民族交融到一起”的文明,會隨著與周邊民族和文明的不斷交往而始終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此外,除文明之外,諸如跨文化貿易、環境、疾病以及觀念的流轉等超越傳統民族國家藩籬的主題等也是全球史關注的重點。如麥克尼爾的另一部代表作《瘟疫與人》就是研究疾病與人類社會之間相互關系及其對人類社會影響的經典之作。
而就馬茲利什看來,新全球史在研究對象上也與全球史有著明顯的區別。事實上,新全球史最初就是在全球史的名義下展開的,而且兩者在研究對象上也存在著明顯的重疊之處。只是后來隨著研究的深入,一些學者認為隨著世界歷史的不斷發展,世界各地之間的聯系日益緊密,全球一體化(全球化)進程不斷加速。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全球化進程日益加速,出現了一種超乎尋常的時空壓縮的局面,由此而出現了一種類似質變的歷史的斷裂。以致只有在全球史前面再冠以一個新字才能表明這種質變的重要性。對此,馬茲利什曾用法國大革命在人類社會政治史上的意義來比擬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全球化的突破性發展。馬茲利什認為托克維爾將法國大革命僅僅看作是一種歷史的漸進式的發展的看法是不公平的,也不是實事求是的。他反問道:“難道法國大革命僅僅只是過往歷史的水到渠成的漸進式的發展嗎?”相反,馬茲利什認為法國大革命的的確確是一場革命,而且是一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革命,是一種歷史的斷裂而并非普通意義上的延續。[6]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全球化的發展也正是這樣一種歷史的斷裂和質變。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信息革命、核武器的出現,以及跨國公司、非政府組織和國際組織的爆發式增長,因此全球化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階段。全球史雖然也關注歷史上不同地區和文明之間的互動和交流(馬茲利什認為也是全球化的一種表現和進程的一部分),但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出現的新的形勢和情況,因此有必要將這一段歷史單獨剝離出來進行深入的研究和分析,并將研究重點放在對諸如跨國公司、非政府組織(NGOs)、人權運動、全球化與地方之間的關系以及可能出現的全球文明(Global Civilization)等問題的研究上,并在此基礎上對可能出現的全球道德和價值觀以及人類的共同命運進行探討。這是新全球史在研究對象上與全球史的區別,也是全球史的最大意義和目的所在。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馬茲利什意義上的新全球史實質上研究的是1945年以來全球化的歷史。
三、新全球史對全球化的關注
新全球史的一大特點就是其對全球化的關注,并直接將研究領域限制在1945年以來的全球化(馬茲利什將其稱為新全球化)的歷史,[7]從而與世界史和全球史進行了截然的區分。在21世紀的今天,全球化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已毋庸置疑。借助現代化的通訊手段和便捷的交通工具,尤其在互聯網的作用下,世界各地之間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日益密切,當下已沒有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是脫離在全球化影響之外的。“從世界歷史的角度看,全球化是人類歷史發展的一個新階段,是我們這一時代的最重要特征。它理所當然地引起了世界各國學者的普遍關注,全球化研究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的熱點領域。”[8]在此情況下,有關全球化研究的文獻和著述可謂汗牛充棟、數不勝數。但在這樣一種熱潮下,歷史學界卻似乎并不為所動,而依然執著于傳統的理論觀點和研究思路,對全球化的一些熱點問題不聞不問,或只限于表象的描述。馬茲利什對此曾坦言,歷史學界對全球化這一影響人類歷史走向的重要歷史現象的關注是遠遠不夠的。[9]伊格爾斯也談到,“全球化的研究已經大量出現, 但它們仍然主要出自社會學家、政治學家、人類學家、特別是經濟學家的手筆。令人驚訝的是, 史學家幾乎對此漠不關心, 其中也包括了《世界史雜志》和《全球史雜志》的作者們。”[10]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馬茲利什曾分析道,這可能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首先,這可能與歷史學界的傳統認識有關,認為全球化是一個連續不斷的歷史進程,在史前人類采集狩獵時期即已出現,并且在隨后的歷史長河中綿延不絕。與古代絲綢之路上的跨國貿易相比,現代的跨國公司也并沒有什么根本的區別,因此歷史學家沒有必要對其大驚小怪并大書特書。其次,與第一個原因相聯系的是,一些歷史學家認為由于缺乏資料和時間的沉淀,現在就對諸如跨國公司和非政府組織等這些問題進行研究還為時過早。我們距離這些事物的距離太近,因此并不適合在現在就對其進行研究。[11]這實際上還是一種當代人不治當代史的觀點。實質上學術界對于當代人不治當代史的觀點早有批判,認為這種觀點雖然反映了治當代史的一些客觀困難,但從根本上來說卻并不可取。在西方史學界,希羅多德、修昔底德等都是當代人治當代史的典型。在我國,雖然有當代人不治當代史的說法,但被譽為“史家之絕唱”、代表我國古代史學最高成就的《史記》卻實質上也是一部當代人治當代史的典范。司馬遷的《史記》記載了上自黃帝,下至西漢武帝的歷史。但在其130篇的內容中,完全寫西漢史的有51篇,重點寫西漢史的也有15篇,兩者相加超過全書篇幅的一半。對此,劉知幾曾評價道《史記》“雖敘三千年事,其間詳備者,唯漢興七十余載而已”。[12]而梁任公也極力倡導當代人作當代史,認為當代人作當代史不僅有史料上的優勢,而且可以更好的發揮史學的經世致用功能。他認為“史事總是時代越近越重要。考證古史, 雖不失為學問之一種, 但以史學自任的人, 對于和自己時代最接近的史事, 資料較多, 詢訪質證亦方便, 不以其時做成幾部宏博翔實的書以貽后人, 致使后人對于這個時代的史跡永遠在迷離徜恍中, 又不知要費多少無謂之考證才能得其真相, 那么,真算史學家對不起人了。”[13]而且傳統史學的“四弊”之一就是“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凡著史貴宗旨, 作史者將為若干之陳死人作紀念碑耶? 為若干之過去事作歌舞劇耶? 殆非也。將使今世之人鑒之裁之, 以為經世之用也。”[14]楊奎松教授在談到歷史研究與歷史學家的現實關懷時也曾說道:“目前中國的學術研究,包括歷史學研究,已經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學術標準和學術規范,不怕學者逾矩。現在需要擔心的,倒是有太多的學者因為怕逾矩,堅持不越雷池半步,害怕因為自己的研究成果顯示了某種現實關懷的傾向,而被學界中人指為媚俗。”[15]因此,從歷史學的現實關懷和經世致用來看,歷史學者固然可以根據自身喜好和研究專長從諸如絲綢之路、古羅馬的驛道等問題展開對世界一體化進程的探索,但如若對當前正在發生的全球化進程中的一些重要事件和因素不聞不問,甚或自發地將其排除出歷史研究的范圍之外,則也不免令人痛惜。
【注 釋】
[1] 杰里·本特利里、赫伯特·齊格勒. 魏鳳蓮譯,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2] Bruce Mazlish, The New Global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106.
[3] 布魯斯·馬茲利什.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趙婧譯.《全球史評論》(第二輯),劉新成主編[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12.13—14.
[4] 布魯斯·馬茲利什.世界史、全球史和新全球史.趙婧譯.全球史評論(第二輯),劉新成主編[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12.14.
[5] Dominic Sachsenmaier, Global History and Critiques of Western Perspectives, Comparative Education, Vo.l42, No.3, August 2006.
[6] Bruce Mazlish, The New Global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106.
[7] Bruce Mazlish, The New Global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25.
[8] 俞可平.全球化譯叢.總序,見入江昭:《全球共同體:國際組織在當代世界形成中的角色》,劉青,顏子龍等譯[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總序)1.
[9] Bruce Mazlish, Comparing Global History to World History,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xxvIII:3 (Winter, 1998).
[10] 喬治·G·伊格爾斯,王晴佳.歷史和史學的全球化:特征與挑戰.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1期.
[11] Bruce Mazlish, The New Global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2.
[12] 史通·雜說上
[13][14]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M].北京出版社,1999.4472,736.
[15] 楊奎松.學問有道:中國現代史研究訪談錄.九州出版社,2009.25.
【作者簡介】
王曉輝,男,河南洛陽人,歷史學博士,貴州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歷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全球史、世界近現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