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腳去書寫沂蒙

楊文學

9 月22 日，蘭陵國家農(nóng)業(yè)公園的巨型谷物糧食畫“國旗”。蘭陵為上海提供了50%的蔬菜，詮釋了沂蒙人敢闖敢干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

沿著時空隧道走沂蒙

生在沂蒙長在沂蒙的我，對沂蒙的認知和理解，源于1982年秋天一位區(qū)武工隊長給學生作的一場報告，他講述了自己在蒙山東麓打鬼子的故事。我是第一次聽到那么鮮活的故事，他講的打鬼子跟我從書刊看到的有極大的不同，少了幾分浪漫，多了幾分悲壯。比如他為了進入鬼子占據(jù)的祝滿據(jù)點，借錢給漢奸隊長送禮套取情報，這跟我受到的教育有著巨大的差異，哪有八路軍給漢奸送禮的？但是從武工隊伏擊鬼子的戰(zhàn)斗來看，我就覺得這個禮送得特別值。

事后，我去鎮(zhèn)上拜訪他。見我十分虔誠，老人高興地告訴我，他的通訊員叫葛秀亭，在鎮(zhèn)供銷社工作，從十幾歲就跟著他打鬼子，小葛記憶好，所有打仗的時間、地點，傷亡、繳獲情況都記得。我再一次感到意外，那個天天見人就笑的矮個子售貨員，居然就是說打鬼子食指絕不打中指的蒙山神槍手？

我決定趁他們還健在，把他們的故事搜集、整理出來。1982年底，我用積攢了四個月的工資托人購買了一輛自行車，開始了長達9年的單車走沂蒙的采訪生涯。

那時候，抗日戰(zhàn)爭剛過去30多年，大量的親身經(jīng)歷那場戰(zhàn)爭的人，目睹整個戰(zhàn)爭的人還健在，這就給我采訪提供了大量原始的素材。我用9年半的時間跑遍了費縣、蒙陰、平邑、蒼山、沂水、沂源等沂蒙山核心地區(qū)，這些地方幾乎每個村都有烈士，都有活下來的抗日志士。他們一聽說我來搜集打鬼子的故事，尋找當年的紅嫂、紅哥（注：紅哥一詞是我在1984年提出的一個概念，最早用在作品里），大家興趣極大，于是村里的打麥場、水井臺，村頭的大槐樹底、村委會、農(nóng)家小院都成了我記錄故事的地方。

我的目的十分明確，想法也過于單純——就是把這些沂蒙山人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記錄下來，沒想到這些故事日后會給我?guī)硪庀氩坏降氖斋@。那9年半的素材積累，居然成全了我的文學夢想。也正是由于有了這些素材，創(chuàng)作起來也就得心應手了。

那個區(qū)武工隊長和他的通訊員的故事，30年后，我講給在大學就寫小說的兒子楊牧原聽，他很喜歡，住進老人家里，后來創(chuàng)作了《我的爺爺是英雄》，在《中國報告文學》全文刊發(fā)后，影響頗大，榮獲了刊物的大獎，也獲取第四屆泰山文藝獎。他說：“老爸，生活里的故事比小說好多了。”

1982年秋天的那個決定，讓我走到今天，是沂蒙人的家國情懷成全了我的文學成就。

沿著文化脈絡走沂蒙

從時空的隧道走出來，之后，我去尋找沂蒙人建國后的故事，把目光盯在沂蒙人自力更生改造家園，盯在了沂蒙人的二次奉獻。所謂的沂蒙人二次奉獻，還得從50年代淮河的一次泛濫說起。50年代后期，淮河水患，導致魯南、江蘇、安徽等地的1000多萬人頓失家園。

1959年，一場聲勢浩大、席卷全國的建造水庫的工程開始了，這個從中央到村莊都在行動的水利大建設，成就了國家水利的未來，至今，全國現(xiàn)存的8萬多座水庫，大都是1959年—1963年之間建造的。這些工程至今還在為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著貢獻。

高山是大河的搖籃。八百里沂蒙山是造就河流的天然存在，1100條河溪，最后匯聚成一條條大河——沂河、蒙河、沭河、汶河、溫涼河等洶涌澎拜的河流，組成了淮河最大的外援水系。治理淮河，必須斬斷這些大河。

那時候我們國家窮，每個民工每天補助6兩糧食，修水庫靠的是肩扛手抬，工具無非鎬頭鐵锨手推車，其間的辛苦不言而喻。勞動力缺乏，大量女青年走向工地。我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當年的“識字班”，終生不育者比比皆是，她們是冬天下水挖泥沙的積極分子……如果僅僅了解她們的艱難是不夠的，一座大型水庫往往要淹沒幾萬甚至十幾萬畝良田，這些土地都是可以澆水的良田，可是為了大局利益，這些村莊整體搬遷了，他們要么去了遙遠的東三省，要么就地分流，從富有一夜之間變?yōu)槌嘭殹麄兪抢^戰(zhàn)爭后，二度奉獻的沂蒙人。

1994年，我在東墁子村采訪到這樣一個故事。一位村婦生孩子，孩子那一聲啼哭引發(fā)全村老人的哭聲。這個庫區(qū)村從1959年的160人，逐年遞減，到1994年我去采訪時只剩下121人，全村已經(jīng)14年沒娶媳婦了，15年沒增添人口了。所有的女孩都外嫁了，除了光棍漢，青年人都做了倒插門女婿……那天我去看望了這個新生的男孩，他爺爺李青山拍著搬遷時集體建造的屋墻，老淚縱橫：“我們老李家有希望了！”那一瞬間，我落淚了。事后，我含淚寫出《大移民》。

1996年，我在岸堤水庫邊采訪，走進一個叫光山頭的村落。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們居然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戶籍。也就是說，一村人都是黑戶！由于沒有戶籍，多少年來，他們從沒有獲得國家給予的補助，甚至連困難時期的統(tǒng)銷糧都吃不上，他們在人均只有三分山地的光山頭上頑強生存下來。原來，他們是1959年修水庫時，整體搬遷到黑龍江的移民。別離故鄉(xiāng)的痛苦和天寒地凍的氣候讓他們無法忍受，在老族長的帶領下，他們集體返鄉(xiāng)了。當他們回到沂蒙時，故鄉(xiāng)在哪里？故鄉(xiāng)一片汪洋，家園都在水底。故鄉(xiāng)留給他們的只有大水岸邊的一座山頭，于是一族人就在山頭安家了。由于沒有戶口，孩子上學都受歧視?？墒怯钟姓l知道，這些沒有戶籍的人，是奉獻了自己富裕的家園的老區(qū)人啊。

我被他們的赤貧所驚訝。于是，我寫了一份調(diào)查報告寄給當時的蒙陰縣委書記劉宗元。這位蒙陰縣第23任縣委書記親自到村里調(diào)研，解決了歷史遺留的難題。于是全村人給縣委送了一塊匾。后來，我創(chuàng)作了長篇報告文學《窮官》。

沿著改革進程走沂蒙

在共產(chǎn)黨領導的改革開放這盤大棋上，沂蒙山成為一個特別存在，它不僅生產(chǎn)“驚天地，泣鬼神”的精神財富，也創(chuàng)造了堆金疊玉的物質(zhì)財富。從1987年震驚世界的“蒼山蒜薹事件”，到2007年30萬菜農(nóng)下江南的沂蒙菜商崛起，不過用了20年時間，沂蒙山人在“不求市長找市場”的觀念轉(zhuǎn)變中，完成了蒼山縣蔬菜基地的涅槃，同時也幫助了上海人，組建起“一天不Q，吃菜就犯愁”的菜籃子工程（Q是臨沂市車牌號打頭的字母）。

我沿著30萬菜農(nóng)下江南的足跡，從蒼山南下，到上海、深圳，尋找他們在都市生存的故事。在漫長的生活體驗過程中，我學會了賣菜，現(xiàn)在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離開寫作，我賣菜依舊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一定生活得很不錯。這是在杭州賣了20年蔬菜的蒼山人給我的評價。長達一年的體驗，我寫出了《蒼山三農(nóng)》這部榮獲《中國作家》第三屆鄂爾多斯文學獎、齊魯文學獎的作品，并將其改編成央視八套及衛(wèi)視臺黃金時間段播出的30集電視劇《鄉(xiāng)村都市情》。

對沂蒙的持續(xù)研究，我發(fā)現(xiàn)全國人對沂蒙都有一個誤解：說起沂蒙精神來，都會想起乳汁救親人、火線橋，誰當兵就嫁給誰的識字班，好多善于思考的人會問，沂蒙山的女人在抗戰(zhàn)，老爺們干嘛去了？于是我把挖掘了36年的“沂蒙紅哥”整理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血性》，令我感動的是，《血性》里的主人公王保勝，被臨沂市委看重，在平邑縣投資建起一座紅哥紀念館，這個紀念館的布展大綱完全按照《血性》故事走向。

我十分感謝歷史的沂蒙，同時也感謝現(xiàn)實的沂蒙。如我創(chuàng)作的寫趙志全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長篇報告文學《使命》（也叫《信仰無價》），榮獲第七屆徐遲報告文學獎（提名）。

52歲的時候，我開始對自己30多年來走沂蒙山進行思考，決定用10年時間，把我對沂蒙山文化、沂蒙精神的感受、理解進行梳理，再進行深度創(chuàng)作。于是一個十年規(guī)劃形成了——根據(jù)我掌握的大量素材，創(chuàng)作冠名《沂蒙山小調(diào)》的沂蒙三部曲。時間順序大致和沂蒙時空的順序平行。從“七七事變”到抗戰(zhàn)勝利為第一部，從建國初期到改革開放為第二部，從改革開放到一帶一路為第三部。每一部大約70萬字。

第一部從2015年動筆，上下卷70萬字已出版發(fā)行，并榮獲山東省第14屆五個一精品工程獎。

用腳去書寫沂蒙，這是我采訪沂蒙36年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