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古駱越地區出土的官印反映的官制表明,在嶺南的駱越族群由酋邦制社會向早期國家過渡的階段,就有駱越邑君與北方楚國交往,并受到了楚國的冊封。秦朝統一嶺南之后,秦朝及南越國在各地區和駱越聚居區設置郡、縣制度的同時,也采用了分封王、侯、邑君的制度與地方郡縣分權,這種制度一直沿用到兩漢時期。中央集權郡縣制、分封制與地方羈縻制度并行,就是古駱越社會在秦漢王朝多元一體格局中的行政制度的基本特征。
關鍵詞:古駱越地區;官印;官制
doi:10.3969/j.issn.1009-0339.2019.03.014
[中圖分類號]G127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339(2019)03-0077-07
據中國古籍記載,“駱越”是先秦及兩漢時期分布于東亞南部的龐大族群集團,屬于南方“百越”的一大支系?!榜樤健币辉~首見于《呂氏春秋·本味篇》中的“越駱之菌”之語。著名語言學家聞宥指出,“越駱”即為“駱越”之倒裝,此語言現象也分見于《水經注·溫水·葉榆水》諸文獻記載[1]。到漢晉時期,“駱(通雒)越”族名已多見于漢籍,如有《史記·南越列傳》《漢書·兩粵傳》《后漢書·馬援傳》等。然而,“駱越”之名到魏晉之后就逐漸消失了,多數學者認為駱越到南北朝隋唐時期就演變成為“俚、僚”族群。那么,古駱越的歷史狀況究竟如何,事實上史籍記載是極為有限的,難窺其詳。因此,現代學者只能是根據考古發現的一磚一瓦來重建駱越族群的古代史。下面筆者就從古駱越分布區的一些官印考古發現來談談駱越古代社會的官印與官制問題。
一、駱越分布的地域
《漢書·賈捐之傳》載:“初,(漢)武帝征南越,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立儋耳、珠郡,皆在南方海中洲居,廣袤可千里……駱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边@表明西漢王朝在今海南島置郡縣實施管轄,是把當地土著人視為駱越人。
《后漢書·馬援傳》載:“交阯(一作趾)女子徵側及女弟徵貳反,攻沒其郡,九真、日南、合浦蠻夷皆應之,寇略嶺外六十余城,(徵)側自立為王。于是璽書拜(馬)援伏波將軍,以扶樂侯劉隆為副,督樓船將軍段志等南擊交阯。(建武)十八年春,軍至浪泊上……明年正月,斬徵側、徵貳……(馬)援所過輒為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余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后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p>
上載表明,史籍都把兩廣南部的漢合浦郡、儋耳郡、朱崖郡及越南北部的漢朝交趾、九真、日南郡的土著人統稱為“駱(雒)越”。而且,也把交阯等同于駱越。故宋《太平寰宇記》卷一六六也載:驩水(今紅水河)“本牂柯河,俗呼郁林江,即駱越水也,亦名溫水。古駱越地”[2]。
總之,現代學者一般都將今廣西紅水河以南至越南北部、海南島一帶,界定為古駱越人的分布區[3]。
二、酋邦方國聯盟制時期駱越地區的官印與官制
《逸周書·王會》(卷七)引《商書》載“伊尹朝獻”云:“伊尹受(湯)命,于是為四方令曰:臣請……正南:甌鄧、桂國、損子、產里、百濮、九菌,請令以珠璣、瑇瑁、象齒、文犀、翠羽、菌、鶴、短狗為獻……”。此載所指的正南之“九菌”,當為商周時期嶺南越人的族名,可與同書記載的“路(越)人大竹”“倉吾翡翠”及《呂氏春秋·本味篇》所載的“越駱之菌”對應,朝貢交易品也相似,大多為環北部灣地區的特產??梢婑樤郊瘓F有很多部眾,應當是廣大的部落聯盟,故稱“九菌”。
先秦時期,駱越地區已經進入青銅時代,相關考古發現層出不窮。據戰國晚期的《呂氏春秋·恃君篇》說,“揚漢之南,百越之際……縛婁、陽禺、驩兜之國,多無君”。
“有國無君”,這反映先秦嶺南包括駱越族群在內的越人各部仍然處在酋邦方國聯盟制的階段,當時還未能形成如同中原王朝那樣的父系嫡長繼承制的集權國家政體。
駱越酋邦方國聯盟制的具體情況已經難以弄清,只是在古文獻中有一些反映。如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葉榆水》,引四世紀成書的《交州外域記》曰:“交趾昔未有郡縣之時,土地有雒(駱)田,其田從潮水上下。民墾食其田,因民為雒民。設雒王、雒侯,主諸郡縣。縣多為雒將,雒將銅印青綬。后蜀王子將兵三萬,來討雒王、雒侯,服諸雒將,蜀王子因稱為安陽王。后南越王尉(趙)佗舉眾攻安陽王……安陽王發弩,弩折遂敗……(南)越遂服諸雒將?!盵4]《史記·南越列傳·索隱》引五世紀的晉裴淵《廣州記》所載之史事也與之大同小異,只是“雒”取同音字寫作“駱”。前人多指出,“雒”即“鳥”,“雒(駱)越”即“鳥越”,屬于崇拜鳥圖騰的百越的一大部族集團[5]。
據《交州外域記》的記載,所謂的雒王、雒侯、雒將,當指分布在駱越故地的各大小酋邦的領主,這些眾多酋邦聯盟的共主,就是所謂的雒(駱)王。這可以用考古發現的官印來加以佐證。
目前在古駱越地區出土的早期駱越官印有兩枚。一枚是發現于廣西合浦堂排西漢1號墓的“勞邑執刲”銅印章(圖一,1),一枚是海南島出土的西漢“朱廬執刲”銀印章(圖一,2)[6]。這兩枚印章的年代下限雖然被斷定在西漢,但它們卻能反映先秦古制。
漢代的“朱廬”,地望在今廣西博白。“勞邑”之“勞”,漢合浦郡有“勞水”“勞山”等河流地名,它應在今廣西玉林市境內?!皥虅l”是官名,原為先秦楚國的小邑封君爵名,春秋至秦漢之際沿用。黃展岳、蔣廷瑜諸先生認為古音“勞”通“駱(僚)”,“勞邑”即為“駱邑”,上述兩枚印章應當是南越國或西漢政府分賜給當地駱越豪酋邑君的官印[7]。
這兩枚印章的歷史價值頗高,它們表明在戰國后期,駱越的方國酋邦就與中原楚國進行交往,而且深受楚文化的影響。兩枚印章還可同《史記·越世家》的記載相印證,《越世家》云:“(楚威王)大敗越,殺(越)王無彊,盡取故吳地至浙江……而越(國)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被蚩赡軕饑鯐r,處東南沿海區的越國敗亡后,部分越國王族流亡到嶺南后又建立了方國,北方楚國還曾向臣服于楚的嶺南越人酋邦領主頒發過官印,因此楚國“執刲”官名才得以沿用至秦漢時代。
筆者認同前輩學者的觀點,西漢墓的“執刲”印章,應當就是秦漢時期政府頒發給土著駱越人邑君的官印。這種官制,都可視為秦漢王朝先后統一嶺南并在駱越人故地建立郡、縣制度且施行羈縻管轄制度的證據。
漢承秦制,《漢書·食貨志》說,漢武帝滅兩粵(越),在嶺南的南越國故地又重新建立了郡縣制度,“且以其(越人)故俗治,無賦稅”;《漢書》卷六四《終軍傳》也說,秦至西漢前期的南越國,“(漢朝王庭)正朔不及其俗”。這些記載應當就是指秦漢政府在嶺南實行羈縻制管轄而言,其法律和賦稅制度是按原來的越人制度施行。《后漢書·馬援傳》說,漢伏波將軍馬援“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余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后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此載也可證明,古駱越人聚居的地區,在東漢初期仍然是實行與漢制不同的駱越制度。
三、秦漢時期駱越地區的官印與官制
經過先秦以來長期的兼并戰爭,到秦漢時期,嶺南地區突顯的越人方國主要見有“南越”“西甌”“駱越”的名稱。先是秦朝統一嶺南地區,就在當地設置了南海、桂林、象郡三郡。秦末天下大亂,由秦朝南??の沮w佗將秦嶺南三郡統一為南越國,原屬秦桂林郡的西甌(見《淮南子·人間訓》)、秦象郡的駱越地區,與西漢朝分庭抗禮的南越國不僅在當地設置郡縣,也同時設置南越國的羈縻統治區,故南越國王趙佗也自稱“蠻夷大長”(見《漢書·兩粵傳》)。這一名號也可以用考古發現的印章來印證。如傳世印章有漢“蠻夷邑長”印(圖二,1)、“蠻夷里長”(圖二,2)印[8]。
“蠻夷邑長”是何地的非漢豪酋長無法確認,“蠻夷里長”則有文獻記載。《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建武十二年,九真(郡)徼外蠻里張游,率種人慕化內屬,封為‘歸漢里君?!?/p>
漢代九真郡轄地在今越南北部寧平以南至中部河靜南部一帶,也屬于古駱越人的聚居區。上述兩枚印章的布白和字體風格相似,可判斷為漢朝政府頒發給駱越人邑君的印信。類似的官印還有“越青邑君”?。▓D二,3)、“越貿陽君”?。▓D二,4)[9]。后兩枚印章的地名無從考證,可以確定的是,兩印也是漢朝政府頒發給南方越人豪酋長的官印,是漢朝在地方設置郡縣,也同時設置邑長管理越人聚居區的明證。
南越國時期的西甌、駱越,都受南越國桂林監長官節制,故合稱“甌駱”。南越國還派出流官佐將到甌駱各封君領主地區去監察,如《漢書·功臣表》就記載“西于王”的領地(今越南河內北)駐節有南越國佐將黃同。到第四代南越王時,南越國發生反漢暴動,嶺南地區隨即被漢武帝重新統一,西漢王朝又在南越國行政區的基礎上設立了新的郡縣,大體上屬于駱越故地的是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儋耳、朱涯諸郡,此外還包括了漢郁林郡的一部分(見《漢書·兩粵傳·地理志》)。
秦朝統治嶺南的時間短暫,繼之而起割據稱雄嶺南的南越國卻延續了近百年。南越國也基本仿照中原秦漢王朝的帝制,只是略加損益,這不僅是學者的共識,也得到了考古發現的證實。例如,廣州第二代南越王墓發現的文物中,就有“文帝行璽”“帝印”“泰(太)子”等印璽,還有“樂府工造”“長樂宮器”等器物銘文。
《史記·南越列傳》載“(遭漢初定)……甌、駱相攻,南越動搖”,又載南越國“其西:甌、駱裸國,亦稱王”。這都表明,南越國的統治還是沿襲了秦朝的統治方式,即在其統治的廣大地區實行仿照中原王朝的郡縣制度,同時在各地區郡縣內和越人的聚居區實行郡國制、羈縻制度。一方面是讓分封的王、侯與地方郡縣官員并行分權,一方面是讓越人的各地領主實行高度的自治。這種情況也得到了一些考古發現的證實。
例如,廣西貴港市羅泊灣發現了南越國兩座貴族大墓,其中2號墓出有“秦后”陶器銘文(圖三,1)、“夫人”印章(圖三,2),表明這是《漢書·兩粵傳》所載南越國“蒼梧秦王趙光”夫人“秦后”的印記[10]。
蔣廷瑜先生認為,貴港市羅泊灣漢墓出土有“布山”銘文隨葬器物,據《漢書·地理志》記載,今廣西貴港市,即為漢郁林郡首縣布山縣,也是漢郁林郡之郡治所。與鄰近地區出土的“勞邑執刲”(圖一,1)、“朱廬執刲”印章(圖一,2)相對應,這說明南越國的行政制度也和西漢初期的制度相似,在行郡縣制的同時,也在郡縣內實行分封制和羈縻制。
再如,漢承秦制,在考古發現中也有鮮明反映。廣州地區的南越王墓、宮署遺址、墓葬出土的“萬歲”瓦當、木簡文書、陶器的官方銘記,廣西貴縣(今貴港市)羅泊灣南越國大墓出土的“家嗇夫印”(圖三,3)等,都清楚說明南越國是繼承了秦朝的政治制度。
南越國仿照的中原秦漢制度,除了以番禺(今廣州)為中心的南越國王庭有一套類似于漢朝的帝制官員體系,地方郡縣還有各級地方官員、邑君,還有王國分封在地方的王、侯等。如《史記·南越列傳》《漢書·西南夷兩粵傳·功臣表》等,皆見有蒼梧秦王趙光、術陽侯(趙)建德、西于王、鉤町王、漏臥侯、馳義侯、歸義越侯等稱謂,嶺南考古發現及傳世品也見有“鄰郷候印”、“蒼梧候印”封泥、“胥浦候印”等?!逗鬂h書·百官五》云:“四夷國王,率眾王,歸義侯,邑君,邑長,皆有丞,比郡、縣……列侯,所食縣為侯國……功大者食縣,小者食鄉、亭,得臣其所食吏民?!贝讼嚓P記載也可同出土傳世官印相印證。
嶺南地區出土官印中的“鄰郷候印”(圖四,1)封泥,黃展岳先生認為“鄰鄉”應當是南越國在嶺南北邊近鄰西漢長沙國的地區自置的郡縣名稱,但具體地點難以確指。南越王墓中出土的這件“鄰鄉候印”封泥,當是鄰郷郡太守都尉屬官官印,是都尉候官在致送南越王葬禮物品上加蓋印章留下的印記[11]。
筆者認為黃先生的觀點仍然可以商榷。事實上,南越王墓中出土的“鄰鄉候印”封泥,也可釋作“鄰鄉侯印”(考證見本文后述)。當然,史籍不見“鄰鄉”地名,也不意味當時南越國沒有設置過“鄰鄉”郡縣,但是,它更可能是南越國某個封侯的印信。如傳世品有“樂昌侯印”(圖四,3)?!皹凡钡孛m然不見于漢時記載,但唐《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樂昌縣,本漢曲江縣(今廣東曲江)地也?!盵12]今考古學者在廣東樂昌市曾發現一批秦漢墓葬,墓中也出土了秦朝半兩銅錢[13]。因此,“鄰鄉侯”或可能與“樂昌侯”一樣,都是南越國至西漢前期的嶺南地方列侯。這些列侯的食邑是依附在各縣的范圍之內。
值得注意的是越南清化出土的“胥浦候印”(圖一,3)。過去一些中外學者都對“胥浦候印”作過研究,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認為,據《漢書·地理志》記載,西漢王朝九真郡治就設在其首縣——胥浦縣(今越南清化),用胥浦地名命名官職本是南越國的官制慣例,“胥浦候印”有田字格欄,這是典型的秦朝官印格式。不過,著名學者李學勤認為此種文字格式的印章,流行的年代下限可沿至漢武帝太初年(公元前104年)以前。日本學者吉開將人認為,“胥浦候印”可能是南越國邊郡長官縣屬下的候官官印,胥浦縣候官屬于軍事官員,并沿襲到漢武帝時期。第二種意見是日本學者山本達郎提出的,他認為“胥浦候印”應當與《史記·南越列傳·索隱》引《廣州記》中“交趾……有駱(同雒)王、駱侯,諸縣自名為‘駱將,銅印青綬,即今之令長也”的記載有關[14]。也就是說,山本氏是將“胥浦候印”釋作“胥浦侯印”,印章主人就是南越國所冊封的地方諸侯“胥浦侯”,而不是南越國胥浦縣尉屬下的候官。
綜觀前人的觀點,筆者則認為,西漢朝在今越南北部清化一帶設置九真郡治所,在此前后,當地的土著人多是駱越人,因此,山本達郎之說可從。“胥浦侯印”可與南越國和漢朝冊封的術陽侯、西于王、鉤町王、漏臥侯、馳義侯等封君相呼應。而且,吉開氏等人說秦漢官印之“候”不能讀“侯”,此說并不盡然。事實上,先秦至秦漢之“候”與“侯”兩個古文字常相混淆,可以通假。如《周禮·春官·小?!份d小?!罢菩〖漓?,將事侯禳禱祠之祝號”,東漢鄭玄注“侯之言候也” 。故《廣韻·侯韻》云:“侯,候也?!盵15]
從秦漢印文看,“候”與“侯”的字形也相似,主要區別是“侯”字省去“亻”旁,“候”字則有“亻”旁。如“邦侯”印作“邦候”(圖四,2)[16],“邦侯”之“邦”指諸侯國,“邦侯”當指“邦君”,即諸侯王,“邦侯”應當是后世才演變成地方長官的別稱[17]。因此,古璽印學者有時無“亻”旁釋之為“侯”,如“樂昌侯印”(圖四,3),有“亻”旁也釋之為“侯”,如“軍曲侯印”(圖四,4)即是[18]。筆者認為,山本達郎的觀點不是沒有道理,“胥浦侯印”“鄰郷侯印”等,也有可能都是嶺南地區南越國——漢朝郡縣各地的列侯印章。
事實上,秦漢王朝封王、侯的問題很復雜,如《漢書·百官表》云:“王國都官如漢朝?!币簿褪钦f,中央王朝冊封各王、侯的同時,諸侯王國之內也可以封侯,即所謂“宮室百官,同制京師”。因此,各地封侯者也有很多,如下層地方鄉官“三老”也可以食邑封侯[19]。駱越地區也曾出有漢代的“盛三老印”(圖五,2)。這是中央王朝在漢屬駱越地區設置郡縣鄉等各級地方官員的例證。
羅福頤先生曾對傳世的漢代“蒼梧候丞”(圖五,1)印章作過考證。羅氏認為,此印中的“候丞”,據《漢書·地理志》載:蒼梧郡,漢武帝元鼎六年開,屬交州,《漢書·百官功卿表》載,“中尉”屬官有“候丞”,此印可證明地方郡守內也設有此官[20]。筆者認為此說也可商榷。
例如,《漢書·百官功卿表上》又載:“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師,有兩丞、候、司馬、千人。(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更名執金吾?!盵21]這表明,“中尉”是秦朝之京城中央官員,沿襲至漢武帝太初元年已經更名為“執金吾”。而且,“中尉”屬官有“兩丞、候”,可見“候、丞”不是同一職官?!吧n梧郡”則是漢武帝平定南越國反叛,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在南越國故地建立的郡名,這說明上述羅氏的考證并沒有澄清史實。因此,對秦漢官印中有“亻”偏旁的“候”字,應當視古籍記載的具體情況作出合理的解釋。
《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載:“隨桃侯趙光,以南越蒼梧王聞漢兵至降,侯。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四月癸亥,侯趙光元年?!薄妒酚洝に麟[》引漢韋昭注云:“隨桃……屬南陽?!?[22]《漢書·兩粵傳》也記載有南越國“蒼梧秦王趙光”,到漢武帝重新統一嶺南時,蒼梧秦王降漢朝后已經被改封為隨桃侯,隨桃地望在漢代中原的南陽郡,原南越國的“蒼梧秦王”官爵顯然被撤銷。筆者認為,西漢朝在嶺南設置蒼梧郡及其十個屬縣的同時,一方面是設置一套郡、縣職官,或者可能還冊封有“蒼梧侯”與地方郡縣分權。因此,“蒼梧候丞”或可能是蒼梧郡太守的屬官“候丞”(于史無征),更有可能“候”是“侯”的通假字,“侯丞”也可以訓為“蒼梧侯”下面的屬官“家丞”的省稱。過去的學者曾指出,漢代的侯王屬官有家令,列侯屬官有家丞的制度[23]。陳直教授的研究更具體,他認為漢代的“王國都官如漢朝,侯國只有家丞、門大夫、庶子各一人” [24]。
總之,上述史料反映,盡管是中央王朝邊區,嶺南上古官制自秦朝—南越國—漢朝以來仍然是一脈相承的,只是有所損益。故漢武帝重新統一嶺南,西漢王朝在置郡縣的同時,對駱越人仍然是“以其故俗治,無賦稅”(見《漢書·食貨志》)。
傳世品中還見有一些能夠反映古駱越地區官制的漢印,其例有:
“九真太守章”(圖五,3)[25]“合浦太守章”(圖六,1)。這是漢王朝在駱越故地設置九真郡、合浦郡的郡太守的印章。兩印章的布白和字體風格相似,應當是時代相近的印章,其年代下限當在東漢時期,都是漢朝政府在古駱越地區設置郡縣的明證,它表明在秦漢時期,東亞南部的駱越集團已經先后融入了秦漢王朝多民族統一國家發展的進程[26] 。
“麊泠長印”(圖六,2)[27],這是漢朝設置的交阯郡麊泠縣的縣令長官官印。麊泠縣,其地望在今越南河內西北的越池一帶,是古駱越人的一個中心大邑,東漢建武年間起兵反叛漢朝的二征姐妹,就是麊泠駱將之女(見《后漢書·馬援傳·南蠻西南夷列傳》)[28]。漢朝在麊泠縣設置有都尉治所,是為軍事重鎮。
“日南尉丞”印(圖六,3),這是漢朝日南郡(郡治在今越南中部廣治)的屬官官印。漢朝的郡都尉是郡太守的佐官,專掌軍事,尉丞是郡尉的佐官。
“朱吾右尉”?。▓D六,4)[29],這是漢朝日南郡朱吾縣(今越南廣平省洞海南部 )的屬官官印。漢代大縣設有左、右尉,專掌軍事。
四、結語
綜上所述,古駱越地區雖然發現的早期官印不多,但這些印章仍然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當嶺南地區的駱越集團開始由部落聯盟酋邦制社會向早期國家過渡的階段,有的嶺南駱越邑君就積極地與北方楚國進行交往,因其“服朝于楚”而受到了楚國的冊封。這表明,駱越人在向階級國家社會邁進的過程中,曾深受中原內地王朝的楚、越諸國的巨大影響,尤其是楚國與楚文化的影響在其中曾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二是秦統一嶺南之后,秦及南越國在各地區及駱越聚居區設置郡縣行政管理制度的同時,也采用了分封王、侯、邑君制度與地方郡縣分權管理的辦法,這種中央集權制度下的郡縣制度與分封王、侯、邑君制度并行的情況,也一直沿用到兩漢時期。中央集權郡縣制、分封制與地方羈縻制度并行,就是古駱越社會在秦漢王朝多元一體格局之下的行政制度的基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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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