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晴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在市場經濟的影響下,產業結構發生調整,國營企業改制等多方面的工作相繼展開,工人們的命運就此發生改變。而此時正值雙雪濤青春時期,父輩“下崗浪潮”也伴隨著他自己的青春成長。正是這些社會生活中有意接受和無意獲得的內容,在文學發生階段形成了作家的創作材料。因此,在《平原上的摩西》小說集里,不僅書寫了轟轟烈烈的城市變革,也講述了在其背景下產生的青春記憶。盡管雙雪濤的敘事是冷峻、深沉而又充滿懸疑的,但通過對人物的細致挖掘,不難發現這些生長在底層的小人物在面對社會時是作為“多余人”存在的,而面對生活時,又是在沉浮的命運中無奈掙扎的一員,他們在完成一次宗教意義上自我救贖和劫難后的輪回,最終回歸到人性的善良和寬仁之中,可以說,是這些在困苦中不斷追求的小人物共同實現了雙雪濤的城市書寫,鑄就了他的“東北平原世界”。
新中國成立之初,東北老工業基地作為共和國的長子,無比輝煌,然而時代車輪滾滾向前,經過了“文革”、改革開放、資源枯竭以至產業結構調整之后,國家經濟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必然導致工人下崗。大量的下崗工人被時代“拋棄”,無所依傍,游蕩在社會當中。他們是歷史的參與者卻被排除在歷史之外,東北是老工業基地,而東北人卻被排斥在其外,好似外鄉人。而在主流的書寫當中這些內容是很少被發掘的,雙雪濤坦言:“東北人下崗時,東北三省上百萬人下崗, 而且都是青壯勞力,是很可怕的。那時搶五塊錢就把人弄死了,這些人找不到地方掙錢,出了很大問題,但這段歷史被遮蔽掉了,很多人不寫。我想,那就我來吧。”《平原上的摩西》里,引出警察蔣不凡被打傷最終致死的,是連環搶劫殺害出租車司機案,這起案件里被誤當作兇手的李斐父親——李守廉就是下崗工人。雖然工廠的崩潰早有預兆,可是對于鉗工李師傅來說,他接到下崗通知卻是突然的。同樣,《大師》里的父親,癡迷下棋,曾是倉庫管理員,“時過境遷,看倉庫的活兒也成了美差,非爭搶無法勝任”。父親就被迫下崗了。雙雪濤以一個青少年的視角參與到父輩在經歷變革之后的生活中,在這樣客觀冷靜的敘述中凸顯出作為“參與歷史”的工人的漂泊狀態。
與此同時,導致工人們被城市“拋棄”并且形成一種流浪狀態的原因實則是雙重的。這不僅僅來源于外部的刺激,更多的是這些父輩的內心深處隱藏著的性格屬性,那是質樸、老實,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懦弱的一代。《無賴》里的胡同拆遷,“父親從工廠下班之后,拿起‘政策’仔細讀過,對我們說:說啥也沒用了,準備搬家吧”。可見,作為參與歷史的父一輩,他們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他們被動聽從理解不了的“政策”,在社會發展和前進中被無奈地淘汰,湮沒在歷史之中。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寫道:“任何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之謎。”小說的實質就是把握自我,通過抓住問題的本質,來破解存在的密碼。因此,在作品中,作者所要表現的恰恰是每個人都是“先知”摩西,帶領著他人出逃,也實現著自我的回歸。《平原上的摩西》中傅東心在搬家前,最后教給李斐的是《出埃及記》,她告訴李斐:“教你這一篇,是讓你知道,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誠的,高山大海都會給你讓路,那些驅趕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會受到懲罰。以后你長大了,老了,也要記住這個。”《出埃及記》出自《圣經?舊約》,它記載了摩西受耶和華之命,帶領著被奴役的希伯來人逃離古埃及,前往迦南地,在這幾十年的過程中受盡磨難的故事。先知摩西的一系列行動,即逃亡式的出走和困囿中的回歸實則是象征著希望和信仰。傅東心說的這些話恰好都能印證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的她有著自我的追求和堅守,她嫁給一個和自己沒有精神交流的人,通過互不干涉的讀書和對鄰居女兒的教學,來實現自己的堅守。可當她知道丈夫是“文革”中打死父親同事的紅衛兵時,聯想起父親同樣受到紅衛兵的迫害,她崩潰了。在李斐心中,傅東心是指引她方向的人,可在傅東心自己的生活里,只有她才能夠帶著自己走出來。
以傅東心為代表的是上一輩的自我掙扎和自我實現,作者同輩中的代表當屬安德烈。安德烈是那種對于數學和定理十分敏感的孩子,可卻被老師放置在最后一排,他試圖幫唯一的朋友“我”抱不平,寫大字報,卻被父親毆打,被學校勸退,他心中堅持著“真理”,卻永遠地被排斥在“真理”之外,最終他也沒能從困頓中超拔出來,走向了精神的崩潰。對于安德烈的書寫,是80后的“自我寫照”。在他的故事中,與其說作者關注的是在救人中獲得自救的情感解脫,不如說其中呈現著人類在困境突圍中對于自由的選擇。而答案雙雪濤早已給出,《大路》的題記里雙雪濤引用了加繆的一句話:“你必須相信,壘山不止就是幸福。”《大路》中主人公“我”從小父母雙亡,在青春叛逆期實行搶劫,卻因一個女孩的溫暖行為,只身前往漠河,在筑路不止中尋找幸福。
文學最終是要揭示人類普遍存在的問題,并且給出答案的。工業文明帶來了人的異化、欲望的膨脹以及世界的虛無荒誕,而所謂“先知”就是,在絕望中堅守信仰,在不斷重復中找到生命本真的含義,實現自我的解放和救贖。
在雙雪濤的小說中,人物的生存環境和生活背景,大都是沈陽市鐵西區,他們是“東北平原世界”的代表,準確地說他們是城市中的人,被城市塑造也重新定義著城市。有關數據顯示,截止到2018年,中國的城鎮化已達到59.98%,對于現代人在城市中的巨大困惑的書寫越來越豐富。然而,“城市是從鄉土母體分離出來的一種特殊社會類型”現代文學的發生土壤又是與鄉土緊密相聯的,城市文學的崛起必然脫離不開鄉村氣質。當下,作家進行的城市文學創作,實則是將鄉村經驗移植到城市的書寫,那么帶有著強烈的城市文學特征和濃厚地方性的工業題材作品走向何方?換句話說,作品應該如何塑造東北地域內的人物呢?“80后”東北作家雙雪濤給出了他的答案。一方面,他在創作中投射了敏銳的問題意識和人文關懷,著眼于小人物的生際命運,寫出了平常人的不得以和不平常,再現時代發展過程中的“東北故事”。在雙雪濤的作品中關注社會時代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處處可見的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描寫,特別是在困窘、漂泊的生活狀態下仍舊能保持著寬厚和仁慈的“父一輩”,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人性中真、善、美的美好品質。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大師》里父親與人下棋,三盤棋,明明可以都贏,卻總是要兩勝一負,輸掉第三盤。從文學本體論的角度看,雙雪濤確實做到了向“‘為時’‘為事’,反應現實,觀照現實,解決現實問題,回答現實課題”的方向靠近和努力。
另一方面,將帶有地域性特征的環境融入到人物寫作當中,塑造圓形人物,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雙雪濤小說中最具代表的車間工廠和有“城鄉結合部”之稱的艷粉街,都是充滿地域性的景觀,而這恰恰契合了首屆城市文學論壇中,提出的城市文學應具備一些重要特征的觀點。不論是在以新的城市經驗觀照下的地方性特色,還是對于生長在城市中人的個性挖掘,雙雪濤的作品在相當程度上都有所展現。在另一部短篇《北方化為烏有》中,他曾寫道:“工廠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讓他們干什么去,最主要是,北方沒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東北以工業為主體的生產生活方式逐步固定成型,工廠也成為北方地區文化的代表。而當以工廠建筑為代表的精神文化符號“轟然倒塌”,帶來的不僅僅是經濟和生產方式的轉變,究其根本是東北由此進入到文化和歷史的虛空化。“雙雪濤與其他熱衷書寫城市中物質、欲望、階層差距、精神困境的80后作家不同,他的寫作是有身份自覺和歷史來路的,所以在虛無的現代都市中他有所依傍。”也就是說,雙雪濤的歷史責任感是可以打破“虛空”的,盡管以“北方”為代表的工人階級群體終將化為烏有,但這一文化概念卻并沒有消失,而是在雙雪濤的作品里得以顯現,長久地存在于那些和歷史并向而行的北方城市的“代言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