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亭
“假如小說真的應該消失,那并非是因為它已經精疲力竭,而是因為它處于一個不再屬于它的世界之中?!?我們很慶幸,在當下小說依舊是在這個浮躁的時代中占據一隅之地的安靜的單向言說世界。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一個故事就是一朵花,它有萌芽、散枝、開花、結果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僅需要作家如培育者一樣用耐心去守護每一片葉、每一根枝、每一朵柔弱的花苞的育成,更需要一批與之有共鳴的讀者能懂得花香間的奧秘,也就是故事的真諦。而孫頻正是這樣一個有著園藝工作者一樣耐心精神,可以不受外界干擾,細細打磨自己作品的作家。她的每一個故事都有著一步步成長的痕跡,這種成長不是那種因某種壓抑而噴泄出的一發而不可收拾的粗狂生命力,而是一種在規范中成長出的不循規蹈矩,涂抹上了一種偏執、殘忍、暴戾的顏色。我覺得,孫頻不會止步于此,所以《鮫在水中央》就是她給我們帶來的驚喜之一。
小說別出心裁地以第一人稱男性視角去敘述個人的現實經歷和過往煙云。在談到為什么以男性口吻去敘述時,她說道:“試圖理解另外的人群、理解另一種性別,這幾乎是一個小說家的一種職責所在。不管性別、年齡、貧窮或富有這些指標如何改變,作為人的內核精神是永遠不會變的?!庇性S多經典自傳性作品如盧梭的《懺悔錄》等從自身曲折坎坷的經歷談起,到如何在困境中成長,認識自我及擔負起應有的責任,最后在發展中成熟。這是第三人稱視角所不具備的透過強大的精神心理力量使敘述主體自我成長的優勢。然而,由于在第一人稱敘事作品中,敘述者和故事的敘事人往往是同一個,所以在敘述中除了單純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之外,還隱含了敘述者的視角。在這篇以懸疑因素為內核的故事里,孫頻時而以“我”的口吻去敘述當前發生的事或者回憶曾經的往事,時而以隱含作者的身份去描寫出“我”的軟弱及虛偽,并從他者的口吻去懷疑打擊“我”所建立的話語自信,從而暴露出敘事人沒有坦白及隱瞞的殺人事實真相。小說中,另一個使讀者與敘事人拉開距離的事實是時不時出現的插敘及倒敘。
“任何個人,都是在一定歷史條件和關系中的個人,而不是思想家們所理解的純粹的個人……” 小說里的他們都是在時代運動潮流中浮沉的卑微渺小的存在,見證了歷史殘忍無情的荊風巨浪后又像風沙散落在天涯。變動中所有人的人生軌跡都被改變了,所有人都拼命地去適應時代的步伐,卻只有梁海濤決定走進童年和父母一起生活的那座深山里,追尋殘留的往日回憶,深埋內心的秘密,以不變應對世間的萬變……讀者可以依照著一條時間線索理出小說人物的發展軌跡。你會發現,主人公和他的境遇都是隨著歷史時代的發展而發生和絞合的。比如80年代的“嚴打運動”、90年代的“下海風潮”……人物隨著大時代波動而成長,從卑微順從時代潮流到躲避宏偉發展的時代。梁海濤這個人物的獨特氣質在于他的強大的孤獨感和堅強感已經壓抑了他身上的社會性。而這種被壓抑的氣質又被病態的自我暗示所籠罩。所以他寧愿躲在西裝的套子里,西裝是他的“偽裝”,是他另一個意義上的自我,他不愿意放棄心中的自我。“那是一種被趕入時間黑洞的感覺,我將徹底失去最后一點尊嚴?!?他這樣坦白道。
孫頻沒有延續她以往冷峻、惕戒、憂郁的風格,刻意去勾畫人性中的殘忍、卑劣,而是用自我代入的方式去平等地刻畫時代暗流中一種聲音卑微、表情痛楚的生活。她站在物質的對立面,執意用抒情的筆調告訴我們這種隱匿的風淡云輕的生活背后的暗瘡是一劑溫和的毒藥,在每個人的心中緩緩鑿下一個深淵巨坑,一撕扯就傷骨挫筋地痛。小說不是單純地以好與壞、對與錯來劃分人物陣營,也無意對惡和丑做深刻的鞭笞和批判,而是在娓娓道來中透露出一種對既定敘事倫理的反諷。這里沒有真正的犯人,也沒有罪犯文學藝術作品中常見的尋找事件真相的正義追捕者。故事里每個人都在經歷命運的劫數,這種劫數所帶來的生命轉折和對自我的精神救贖才是這篇小說真正想要表達的。因為在一個不確定的時代,唯一的確定就是不確定,一個人不能簡簡單單地被劃分為某種屬性,他是有著復雜性格構成的生命體,否則也無法解釋小說中人物們的轉變。因此在這篇小說中,沒有西方的那種懺悔,因為你知道無法再去改變過去苦難的軌跡,有的只是默默去接受、咀嚼、消化。在一種沉眠的虛無中,所有的罪與愛將會得到悲憫的救贖,也許,這也是孫頻一直所追求的人生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