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從明
中國古典詩學的構成要素諸多,而情與景無疑是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在中國詩歌發展早期,情與景即是詩歌的重要元素,且對詩歌的發生與演變有重要的影響。而作為中國古典詩學及美學的集大成式的人物,王夫之的情景說在中國古典詩學之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其情景說既繼承了前人學說的優秀傳統,又突破了前人的局限,將中國詩學中的情景學說推向了新的理論高峰,同時對后世也有著重要的啟迪意義。
在探討中國古典詩學的發生時,情景的發生機制以及關系無疑是中國傳統詩學理論探討的重要概念。作為中國傳統詩學的審美范疇,情景學說源遠流長,且愈來愈為詩家所重視。在中國早期詩學理論中,就有豐富的關于情景理論的記載,其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詩經》是散發出獨特藝術魅力的成熟作品,顯示出中國古典詩歌獨特美學特征。正如《小雅?采薇》之中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于景中生情,情中見景。情景的交融恰到妙處,作者的心情恰如此景,合而為一,進入了獨特的審美境界。不過《詩經》并非理論專著,沒有對情景學說做系統的評價。情景學說作為重要的審美范疇,其理論經歷了一個逐步生成、演變直至走向成熟的過程。
大體來說,情景說萌芽于先秦時期,至六朝已逐漸完善,唐宋之時達到高峰,而明清則進入成熟期,對前代多有總結,并出現由近代向現代轉變的趨勢。關于情景說,學者多認為最初是情以物而興起,是由于“感物”而引起的,這一點在陸機、劉勰、鐘嶸等人的著作多有論述。
“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
在此,著作是從創作發生上的角度來論述情的,詩人之情因物而生。并且情與物的契合是一致的。在陸機的詩緣情學說之后,劉勰、鐘嶸等人進一步提出了“情以物遷”的學說。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這里已明確提出情景相生的一個命題,即情是主觀心靈與外物的交感而形成,并且隨著“物”的變化而變化。情是因景而興發,物又因情而被察識、生成,成為審美的對象,兩者之間已經有非常密切的聯系。在這里,劉勰雖然還沒有提出情景交融的概念,但他也指出:
“是以詩人感物,連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亦與心而徘徊……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
可以看出,情與景是在心與物雙向的交感過程中是統一的,雖然情與景還只是心與物的外現,但情與景的交融最終的意味還是一種“不加雕削”的渾然統一的狀態。隨后,鐘嶸等也有著相關的論述,但都沒有直接提出“情景交融”的命題。而直接提出情景不僅有著內在的密切聯系,而且情與景的基調是相一致的,是宋代的葛立方,他指出:
“人之悲喜雖本于人心,然亦生于境。心無系累則對境不變,悲喜何從而入乎……蓋心有中外枯苑之不同,則對景之際,悲喜隨之爾。”
在這里,他將劉勰的學說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明確指出情感的色彩與景物有著密切的聯系。但并沒有指出其聯系是必然的,真正指出情景的必然關系則始于范晞文,他明確指出:“景無情不發,情無景不生。”至此,情景的聯系才出現必然化,情與景的生成也是互生的關系,“情景交融”的思想也逐漸走向成熟,至明清時期達到高峰。
明清時期,情景論的焦點則主要集中在對“情景交融”關系的闡釋,主要代表人物有謝榛、胡應麟、王夫之、李漁等人,在他們的論說中,他們將對文學創作情景交融的探討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即強調情景交融而不可分。其中謝榛的論述尤為引人關注:
“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而統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
其詩論抓住了情景交融是詩生成的根本,認為詩不過是摹寫情景及其聯系的工具。但是謝榛提到了“兩不相背”,情景在他那里還是兩個獨立的元素,其交融合一也還是從兩分開始的。而真正認為情景原本是一體的,是王夫之。
王夫之情景說的突出貢獻便是對前人情景兩分的反駁,他對待情景問題,始終是抓住情景妙合為一而追問。而且他更注重從情景的內在與外在的融會貫通來論述情景關系,并以心物關系來論證情景結合的內在理路。他認為:
“情者陰陽之幾也,物者,天地之產也。陰陽之幾動于心,天地之產于外。故外有其物,內可有其情矣;內有其情,外必有物矣。”
主體的情是陰陽二氣之交互作用而成,客體的物也是由氣所構成,所以情與物在某種程度上是同源同構的。在其詩學專著《姜齋詩話》之中,他指出在創作前“有在心在物之分”,但一到被審美化、成為詩的內容,便“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情和景處在復雜的雙向交流之中,逐漸趨向融化為一。正因此,王夫之在評析具體作品時總是牢牢把握住這一點,他要求情景相合,達到妙合無垠:
“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中景,情者景中情’。”
可以說,中國詩學中的情景理論在明清成熟、完善起來。而王夫之中國傳統詩學這一范疇的闡釋與界定有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并深刻影響著以后的詩論,尤其是對清末民初詩學的影響最大,如王國維。王國維創辟了成熟的“境界”說,而這種境界說恰是根出于對情景的準確把握,不難看出王夫之情景觀的影響。他從“景中含情,情中含景”出發,提出“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命題,并且細致地分析了情景交融的具體情況,指出有“妙合無垠”與膚淺之合之高低層次之別。然而,王夫之將景分為三種,即一般的自然景色,于事之中所得的景,于情中得的景。而王國維在其《文學小言》之中將“情”“景”歸為詩的“二原質”,其中景只是指自然之景以及人生事實等,顯然,他沒有將王夫之所說的第二以及第三中景分開,顯示出他與王夫之的審美趨向的差異。
注釋:
[1]王夫之.薑齋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
[2]蕭萐父,許蘇民合.王夫之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陳來著.詮釋與重建:王船山的哲學精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4]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5]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6]王朝聞.美學概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7]李澤厚,劉綱紀合.中國美學史[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
[8]蔣孔陽.美學新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9]程俊英.詩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陸機,張少康.文賦[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