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慧
尼采的第一部美學著作是《悲劇的誕生》,在這部著作里他提出了酒神精神。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希臘神話里有著特殊的寓意,尼采將他們代表的意義來同藝術相結合,尤其是用來說明悲劇的起源。阿波羅是太陽神,歷來是光明、美好、積極、正面的象征,日神的光亮照耀世界,帶給萬事萬物美的光環,使事物看上去色彩斑斕、美輪美奐。狄俄尼索斯是酒神,通常是激情和釋放的象征。古希臘有祭祀酒神的傳統,在儀式上,參與者們卸下偽裝,打破枷鎖,宣泄著酣暢淋漓的原始本能,人們在癲狂醉酒的狀態中尋找到原始的刺激和快感。因此,酒神與日神相對,他是原始激情的象征,他是野性、狂歡、放縱、忘我的代名詞。在整個過程中,原始放縱和痛苦狂喜交相呼應。對此,尼采做了這樣的解釋:“如果一個人把貝多芬的《歡樂頌》化作一幅圖畫,讓想象力繼續凝想數百萬人戰栗著倒在灰塵里的情景,他就差不多能體會到酒神狀態了。”
每年三月的雅典是古希臘的“大酒神節”舉辦的地方,此節日主要是表達對酒神的敬意和尊崇。人們在盛會上往往會為酒神祭祀吟唱即興歌曲,這樣的歌曲被稱為“酒神贊歌”?!熬粕褓澑琛焙推渌母枨煌嗍羌磁d的,大多是曲調抒情的合唱詩,與此同時伴有蘆笛的演奏,參與者跟隨音樂起舞狂歡。古希臘戲劇、音樂藝術的起源和發展都受到了“酒神贊歌”極為重要的啟示和影響?!按缶粕窆潯笔枪畔ED的悲劇、喜劇和羊人舞等的重要起源。酒神音樂蘊含著一種神秘的釋放過程,人們沉醉其中,感受到的是長久被壓抑的自我釋放。
有沒有一種音樂,既不被僵化的學院體系控制,又逃脫了造星制度、過度營銷和利潤最大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追求民族民間音樂、原生態的音樂,一種渴望回歸自然、縱情狂歡的音樂、一種意味著自由和平等的體驗的音樂。這就是酒神精神在音樂當中的審美體驗。
尼采將合唱看作自然生靈再現的表現形式,它彰顯著一種生命意志力和原始不能,這是一種“不可消滅地生活在一切文明的背后,盡管世代更替、民族歷史變遷,它們卻永遠存在”的力量。在這種合唱中找不到傳統的演唱者和觀看者之間的區別,“觀眾在演唱者身上發現了新的自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就是演唱者之一”。在這種感受之下,我們可以得出合唱并不是一種表演,并不是為了給人觀看,對希臘人來說,合唱是希臘人的一種精神需求,是一種本能,是劇烈沖動的表達,是自然界的萬能力量的象征。
“酒神力量最強烈的刺激時期恰是民歌多產的時期,酒神應該被看作是民歌的深層基礎和先決條件。”民族民間音樂有著經久不衰的魅力,在民族民間音樂創作演繹的過程中,等級之分、制度限制都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由奔放的享受和情感體驗,狂歡意味著自由平等,“酒神用其獨特的魅力將人與人之間的藩籬打破,重新建立起新的聯盟,甚至疏離、對抗的自然與人重新建立友好的聯系”。奴隸身份消失了,貧窮桎梏不見了,自認都恢復自由,和睦、友好、融合,世界大同?!碑斁粕窆潄砼R之時,人們在隊伍中縱情狂歡,神秘“自棄”,在本我和超我的獨特體會中尋找平等的情感和感受。從古希臘的祭酒開始,到“大酒神節”,再到今天的追求民歌、原生態……這是一種對尼采酒神精神的追尋解讀,也是酒神精神與音樂審美的高度統一。
在希臘神話中,阿波羅是宙斯的兒子,往往被看作是太陽神、射神、音樂神、醫神等,這些都是代表著光明、美好、正義、希望的神。阿波羅代表著理性克制,雕塑、繪畫等造型藝術與日神的象征意義緊密相連。狄奧尼索斯通常是酒神、釀酒和種植葡萄之神。原始自然沖動、癲狂迷醉下的野性本質在酒神那里顯露無疑。尼采認為酒神節祭祀儀式上的音樂盛宴魅力無窮,因此他認為酒神代表音樂藝術最為合適。
尼采用開闊的視野來觀察美學、看待美學。他不拘泥于前任的規范,大膽跳出這些規則,一頭扎到古希臘悲劇之中、深入到原始節日之中以尋找代表著原始生命的悸動和酣暢淋漓的激情?,F代文化的羸弱事實因為尼采的探索和發現得到了治療。尼采以獨特的視角和方式打開了研究美學的新世界,現代美學和藝術,尤其是當今后現代主義文化藝術的發展,因為尼采的探索有了足夠的理論支撐。
在尼采的日神、酒神說中,日神代表著正義和理智,日神的正直和規范投射到建筑之中。事實上,當代建筑師開始發現理性不是至高無上的神話,過分強調理性的作用和意義會使得它離現實越來越遠,人們無法對“高處不勝寒”的虛幻設計和概念游戲產生共鳴,倦怠甚至抵觸情緒滋生。建筑師開始對理性概念產生反思和思考,企圖尋求本真的回歸,當今建筑界主流思想之一的“筑、居、思”開始對建筑物質的本質和建筑目的進行思考,開始向人本主義回歸,企圖追求天、地、人、神的和諧統一。一批建筑師開始做出打破技術與藝術之間二元對立的努力,力求實現“渾然忘我”的建筑風格和本質。人的身份在這樣的建筑和環境中逐漸模糊,直至消失,人們在醉意蒙眬中怡然自得,感受幻化的藝術體驗。
當今建筑理論開始向著虛擬現實與本質回歸兩大趨勢發展,這一變化主要基于對人本主義、建筑技術之間關系的思辨與期待,日神氣質在媒介建筑中更多體現,酒神的灑脫自由在建筑物質精神理念中得到更多發揮。日神正直理性,它致力于追求美的外觀和幻覺。日神氣質精神的建筑即使呈現出張揚的建筑風格,其本質也受到形式主義、古典主義和視覺藝術的約束。酒神精神自由感性,它渴望回歸本真,于是通過打破束縛、擺脫禁忌等方式呈現。代表著酒神精神的建筑往往散發著建筑材料本身的質感和自由。即使日神和酒神相去甚遠,但兩者的真諦只有在共存中才能體現,只有在打破規范和束縛的同時才能體會來自建筑和人身心合一的震撼。
正是這種尋求精神的迷狂、物我兩忘的審美體驗,回歸到最真、最自由、最自然的境界才能達到審美的最佳狀態和最高層次。
代表著葡萄種植業和釀酒業之神的酒神是西方審美的重要起源,尼采在其哲學理論中將其發揚光大。尼采的哲學理論中,酒神精神更多的是情緒宣泄的終極體驗,也是一種獨特的生存體驗,在個體回歸原始狀態這個過程中,個體與世界之間的界限被打破,與此同時獲得的是痛苦消亡又無限新生的極大快感。在文學藝術的殿堂里,酒神精神更是被推崇備至,對藝術家個人及其個人都產生了意義深遠的影響。
“酒神精神”是尼采美學和文藝思想最核心的范疇,它打破外觀的表象和幻覺,個體與世界本體無限融合,人類在悲壯的陶醉中勇敢地直面痛苦的深淵,這種痛苦逐漸轉化為審美的力量,并在此過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因此,尼采稱之為“永恒的本源的藝術力量”。
古希臘文學將各類人物的生命本質展露出來,人們在這個過程中迸發出旺盛的生命力量與雄偉的意志力。正如普羅米修斯被困寒冷的山崖,歷經三萬年之久的折磨,餓鷹撕裂軀體,吞食肉體,遭受著無法想象的痛苦。但他獨自承受、頑強反抗,直至全面爆發,將韌性、意志力體現得酣暢淋漓。馬克思評價他使人類的生命運動“真正成為有意識的生命運動”,也許正是基于其在反抗爆發的過程中痛苦快感合二為一,生命在對抗中彰顯了無窮的張力。
尼采認為,希臘悲劇藝術的永久魅力,在于洋溢其間的原始生命沖動和靈與肉的和諧發展。尼采善于將人生的苦難、貧困、荒誕通過藝術表現的形式轉化為激勵人們直面現實、正視苦難的力量和勇氣。尼采式悲劇人生觀對其以后的現代主義作家的文藝創作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在卡夫卡、加繆、喬伊斯、薩特、艾略特、伍爾芙等現代派作家的作品中,我們都可以一再看到這種悲劇人生觀的蹤影。值得一提的是,我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中關于釀酒祭酒神的生動描繪,更是對尼采酒神精神的直觀體驗,展現給讀者一種原始的、狂野的、酣暢淋漓的人生狀態。
在尼采看來,藝術與生命的價值是等同的,生命通過藝術得以拯救。正像我們反復提到的“文學即人學”,文學中的悲劇大多數有著“酒神精神”的悲劇主人公,他們將迷狂、張揚、自由平等、堅強意志力等等發揮得淋漓盡致,傳達給人們的往往是反叛、力量、不逃避、不退縮、正視悲劇、積極面對的人生態度,從而起到凈化人心靈、啟迪人生的作用。而這正是尼采酒神精神在文學中的終極審美目標。
尼采所倡導的哲學思想以人為中心,將藝術與人生緊密連接,藝術被賦予形而上學的哲學意義,強調藝術對人們的精神世界所具有的形而上的功效,把藝術的本質規定為對苦難人生的慰藉和拯救。在尼采看來,藝術與生命是等同的,生命通過藝術得以拯救。因為,自由、藝術和美是三位一體的,因自由而藝術,因藝術而產生美。同時,還應該看到,尼采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酒神精神除了是一種藝術審美和體驗,更是他的哲學觀點和人生態度,尤其是對于悲劇的人生態度,是一種正視悲劇、正視人生的態度。他肯定人生,肯定悲劇的本身,又用一種全然不顧的、大無畏的精神面對生活中的苦難、對抗苦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