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潤
新中國成立以來,傳記取得重大成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社會解放和思想解放的成果。
司馬遷的《史記》是中國傳記的正式起點,司馬遷具有遠大的抱負和獨立的人格,他寫作的目標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這三者,特別是最后一句顯示出他強大的主體意識,這是《史記》取得成功的基礎。司馬遷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寄寓筆下,寫到了傳主身上,使他們成為一個個生動的人物。但自唐代開始,“史傳” 從《史記》那樣的私家著述,改為官方主持的集體編撰,編寫者由國家任命和供養,他們必須嚴格服從官方制定的指導思想,以儒家的忠孝節義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編寫者個人的思想感情不能介入。在這樣的寫作程序中,編寫者的主體意識被禁錮,失去了創造力。這是在《史記》之后中國古代傳記沒有經典作品,也沒有自傳的主要原因。
傳記并非對傳主純客規的記錄,傳記家的主體意識是參與其中的。法國傳記家莫洛亞在其名著《傳記面面觀》(1928)中最早發現這一問題,指出傳記是傳記家表達感情的一種手段。中國傳記學家李長之對這一問題有更深入的研究,他用其專著《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1947)細致地論析了一位傳記家的人格和他作品風格的一致性,考察了司馬遷的個性在《史記》中的表現。
高舉反封建大旗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帶來人的解放和覺醒,自傳的繁盛是重要標志,其后的30多年中,中國出版了300部以上的自傳,改變了中國自傳和傳記落后的歷史。1979年的改革開放,特別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又一次帶來思想的大解放,傳記新的黃金時代來臨了。80年代,中國學術界展開了關于“文學主體性”的熱烈討論,雖然討論中并沒有涉及傳記,但它激發了傳記界的主體意識,傳記學者逐步形成一種共識:傳記家不僅在“實錄”人物的事跡,同樣應當具備主體精神,傳記家對傳主和傳材的選擇,傳記家的敘述方式和解讀方式,都有自主的空間。傳記家不但可以表達出對傳主的同情和認同,而且常常把自己的感情和心理投射到傳主身上。李長之那本《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初版時默默無聞,80年代重新引起人們的注意,被多家出版社重版,產生了重大影響。李長之也被認為是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文學批評家和傳記學家。一些學者進一步研究了《史記》,發現其中大約120人具有司馬遷那樣的悲劇色彩。還有一些學者研究了一些現代傳記名作,比如梁啟超的《李鴻章》、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都從傳主身上發現了傳記家強烈的主體意識。
傳記家主體意識的復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改革開放開始,這40年間出現了大量長篇傳記作品,不但數量超過了長篇小說,而且有許多優秀之作。一批傳記家,打破了傳統傳記的俗套,發揮自己的能力和專長,擴大傳主和材料的范圍,對人物的命運、個性和心理,進行深層次的探索,并學習、融合西方傳記的敘事方式形成自己的風格。優秀作品在各種類型的傳記中都有,作家傳記尤為突出,關于魯迅、沈從文、陳寅恪、徐志摩等人的一些傳記,使人耳目一新。還有一批作家寫出自傳名篇,如巴金、季羨林、楊絳、王蒙等人,無論他們對自我是解釋、頌揚、辯護,還是批評、自嘲、懺悔,主體意識在不同方向的自由發揮,這些都揭開了中國文學史和傳記史上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