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角樹和貓

毛靜蕾

海浪溫柔地親吻著海灘上的細沙，再向遠方急急退去，留下一道倉皇的背影，勾勒出遠方陸地的輪廓。

那是一所小小的學校，青磚灰瓦，每天散學的鈴聲叮叮當當地一響，孩子們就吵吵嚷嚷地涌出校門，三三兩兩說笑著往家走。不一會兒小小的地方就歸于靜默，只剩操場上那棵很高很高的皂角樹獨自挺立著。

夏日里老皂角樹旁時常或坐或站著一個他的老伙計——學園里唯一的校工阿竿。阿竿住在學校后的一椽舊屋里，瘦瘦高高的，就像竹竿一般，小時候爹娘就索性叫他阿竿，后來真名倒不大有人記得了。一張船票，有去無回，大片大片的紫杜鵑，撲楞著翅膀的水鳥，半紙婚約，慈眉善目的爹娘，就都留在昨天了。

打仗時，阿竿腿上吃了槍子兒，到如今逢著陰冷落雨的天還總看見他微微皺著眉頭捶打傷腿。據旁人說他也是個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物，可這十里八方眷村里的人，誰又不是呢。不過老皂角樹知道他這老伙計有一雙巧手，總編些各式玩具給小學生們玩兒，要是他們琢磨著演新戲，竹槍竹劍他也做得出來，偏偏就是這么一雙老樹皮似長滿繭的手，往往引來小朋友們熱情的夸贊，每當這時，阿竿就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拿眼睛去瞟鞋尖，黝黑的臉上幾不可見地泛起了紅。

皂角樹這時也愛戲弄阿竿，抖抖威風撒了他一身的皂莢。

樹是立地生根的東西，從未嘗過離家的滋味，老皂角樹替阿竿擔憂著，伸長了脖子可以輕而易舉地看見海港，他開始明白，隔了山隔了水的那一頭，就是老伙計的家鄉。阿竿卻從不著急，就算顛沛流離大半個江山，他也相信總有一天可以回到家鄉。他幾乎不說話，卻已在心里盤算好了一切回鄉的事宜，只講給皂角樹聽。

這樣波瀾不驚的日子過了好幾年。

直到一天清晨，阿竿像往常一樣早早挑著扁擔下了山，扁擔里裝著些野菇青蝦，薄霧還未散去，阿竿只看見路邊有團小小的黑影，他瞇了瞇眼，放下扁擔走近一看，是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黑貓，正發出微弱的叫喚，看樣子已經和母貓走散了好幾天。阿竿寬大溫暖的手掌一撈，就把小貓揣進了衣襟。

咔噠一聲開了鎖，阿竿踩著露水把扁擔挑進了校門，掏出小黑貓放在樹下。皂角樹正睡眼惺忪地打量著這個小家伙，就聽見老伙計笑著說：“以后就叫你小黑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黑一天天長大。老皂角樹和阿竿常常聊天，阿竿說，他喜歡孩子。

阿竿說，等他有了孩子，他要帶他去家鄉大石頭底下抓真正的毛蟹。

阿竿說，不準小黑嚇唬樹上歇腳的鳥。

阿竿說，來年開春，他要給孩子們的小菜園扎一圈好看的籬笆，回家娶他青梅竹馬的媳婦……

三年了，老皂角樹心想，小黑都長大了，阿竿的額角也悄悄爬上了白發。

每天早晨天亮了大半，小蘿卜頭們又在教室坐端了，語文老師領著念起書來，念些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

老皂角樹喜歡和阿竿一起聽孩子們讀書，他最喜歡一班的那幾個孩子，透著股機靈活潑勁兒。他們放學后總在操場玩一會兒，幾個女孩子跳皮筋，幾個男孩子打籃球。常年在日頭下玩耍著，男孩女孩一律曬得黑黑的，眼里總閃著快活的光，都是那么誠實的模樣，很是可愛。

可今天阿竿還有許多事要做，不得空坐在樹下。他拍了拍小黑的腦袋，起身走了。

“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阿里山的山，山連著山……”脆脆的歌謠里，女孩子小鹿似地跳著，腳下一勾，輕輕一踩，又蹦出去了。兩個人一同變換著花樣，辮子拂在腦后一晃一晃，“山笑，該你啦！”

被喚到的女孩快活地應了一聲，皮筋已經換到膝蓋那么高了，她卻并不很吃力，跳起來那么高，落下去又那么輕，風吹起她短短的頭發，她飛快地變翻起動作來，踩著節奏像跳舞一般。打完球的男孩們也擠過來圍觀了，興奮地給山笑加油。最后一拍落下，眾人一齊歡呼，山笑紅紅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汗珠，一邊歇著勁兒一邊燦爛地沖大家笑。

老皂角樹聽到他那位貓伙伴輕輕地叫起來，“咪嗚，咪嗚。”小黑天天都看山笑和她的同伴們跳皮筋，好像很歡喜的樣子。

這時，它邁開它優雅的貓步，從從容容地向一群孩子走去了。“看啊！ 貓！” 一個矮個子男孩叫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來。

“我知道它，他每天都來皂角樹下看我們跳皮筋的。”山笑眼里流露出一絲驚喜。

孩子們跟在它后面，一直看它走到皮筋那兒，面面相覷，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貓覺得孩子們太吵鬧，他們乖乖坐在教室里上課，阿竿忙著履行他忠實的職責時，它就爬到皂角樹上去曬會兒太陽打個盹兒，幫老樹撓撓癢，看一看藍盈盈的天上軟綿綿的云。但小黑也羨慕山笑她們的游戲，不像自己，只能咬著自己的尾巴玩，老實說，它打心眼里瞧不上女孩子們跳皮筋的技巧，貓的驕傲使它迫切地想要嘗試。

在一片注目禮之下，貓抬起爪子碰了碰皮筋，輕喵一聲躍進那兩根窄窄的皮筋之間，翻轉騰挪撲躍，每一個動作都是恰到好處的輕盈優雅，似精靈無聲的舞，可那踩著的鼓點，又分明是“阿里山”的調子……

十幾雙黑亮亮的眼睛看直了，一時間操場上鴉雀無聲。

老皂角樹驚得合不攏嘴，然后大笑起來，高興得濃密的葉子都一齊顫抖。

正從遠處走來的阿竿也看到這一幕了，他在心里為小黑由衷地驕傲，本來就瘦長的身子又挺高了幾分，阿竿喜滋滋地想：來年開春，一定要抱個大胖閨女，長大以后也跳皮筋。

和小孩子們一起跳皮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