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題

介子平

無香海棠蘊(yùn)藉長

鯽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張愛玲引為憾事者也。鯽魚之鮮美，適口無比，紅樓之精彩，生花無限，而海棠之娟麗，可俗作美女比其狀：風(fēng)儀秀整，唇紅齒白，窈窕且清嫻，婉妙又慧中，儼然一小家碧玉佇立柴門，裊裊婷婷，綽約有姿。恰在這有色無香的清純間，有了一份纖塵不染的入骨、白璧無瑕的入髓。其果質(zhì)樸一如其花之修潔，小而酸酸，酸而甜甜，甜則在啖口的余味里。凡事不可滿，不可溢，不可全，不可盡。鯽魚、海棠、紅樓之美，正在于不滿不溢不全不盡，此乃飽含睿智的心致，蘊(yùn)藉哲理的意味，雋永玄遠(yuǎn)，耐人索思。那個有些迂闊的宋代文人劉淵材則將天下憾事歸納為五：鯽魚多骨，金橘太酸，莼菜性冷，海棠無香，曾子不能詩。其中也有“海棠無香”之謂，其果真是憾事矣！

海棠有春秋之分，至美者春海棠。料峭乍寒中的綻放，該是憋屈了一個冷季的疏脫，是蟄伏了一場冬眠的清醒。午后薄暮涼，踏青歸來下山遲，曲徑兩側(cè)，遠(yuǎn)芳尚未侵古道，晴翠業(yè)已接荒城，幾株海棠自上而下、由遐及邇的嶄簇，青春了多少芊芊微忱的心，飄浮了多少似笑無言的眼神，有詩云“玉欄小倚瞞鸚鵡，金屋偷開摘海棠”。好一幅溫馨愜意的畫面。

古人距離大自然較之今人為近，對草木蟲獸的了解也深，但此般了解是感性的認(rèn)知，是賦予了詩意的見解，同今人的科學(xué)分析、醫(yī)學(xué)解剖顯然有別。宋人陳思著《海棠譜》，其自序云：“世之花卉，種類不一，或以色而艷，或以香而妍，是皆鐘天地之秀，為人所欽羨者也。梅花占于春前，牡丹殿于春后，騷人墨客，特注意焉。獨(dú)海棠一種，風(fēng)姿艷質(zhì)，固不在二花下，自杜陵入蜀，絕吟于是花，世因以此薄之。其后鄭都官谷，已為舉似，本朝列圣品題，云章奎畫，烜耀千古，此花始得顯聞于時，盛傳于世矣。”杜陵不詠海棠，又見于韻語陽秋云：杜子美居蜀是年，吟詠殆遍，海棠奇艷，而詩章不及。何耶？鄭谷詩云：浣花溪下空惆悵，子美無情為發(fā)揚(yáng)。本朝名士，賦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為事實(shí)，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作略，薛能詩未工。錢易詩云：子美無情甚，都官著意頻。李定詩云：不沾工部風(fēng)騷格，獨(dú)占勾芒造化權(quán)。獨(dú)王荊公用此作梅花詩，最為有意，所謂：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末句云：多謝許昌傳雅什，蜀都曾未識詩人。東坡謫居齊安時，以文章游戲三昧，齊安樂藉中李宜者，色藝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詩曲者，宜以語訥不能有所請，人皆咎之，坡將移臨汝于飲餞處，宜哀鳴力請，坡半酣笑謂之曰：東坡居士文名久，何事無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為何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容齋隨筆》載杜母名海棠，故不詠海棠，理或然歟。王禹偁《詩話》載：“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嘗有一詩說著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也。”此乃海棠有一撼也。

歷代詠海棠詩不可計(jì)數(shù)，蘇東坡名氣大，詩詞俱佳，其《海棠》詩自然也流傳甚廣。東坡謫黃州，居于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而獨(dú)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東坡作此詩后，嘗謂“吾平生最得意詩也”。詩云：“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間道出了詩人的迂癡之情，有意無意間也側(cè)表了海棠的絕色韻致。萬物皆春人獨(dú)老，海棠年年如期開放，賞花人則歲歲不同，小蕾深藏?cái)?shù)點(diǎn)紅，賞花詩代代出杰作，讀詩人的仡仡理會又何嘗相同。

閑畫家

文人寫作，書齋自然最好，圣賢已死言空在，手把遺編未忍披。也有陣前草檄、倚馬可待者，憤怒出詩人，“離騷者，猶離憂也”，語憤令人按劍，語怒令人投筆，憤怒也出文人。

畫家則不然，獨(dú)臥林泉，曠然自適，乘興得意，心手雙暢，此時方是下筆好時機(jī)。郭思追述其父郭熙創(chuàng)作時的精神狀態(tài)：“凡落筆之日，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筆精墨妙，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豈非不敢以輕心佻之者乎。已營之，又撤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fù)之。每一圖必重復(fù)，始終如戒嚴(yán)敵，然后畢此。豈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儀式感的內(nèi)在是虔誠，也敬畏。

去役耕讀，世上閑人地上仙。半窗一幾，遠(yuǎn)興閑思，閑的狀態(tài)，萬事易忘，所思所想，或虛擬現(xiàn)實(shí)，或增強(qiáng)現(xiàn)實(shí)，反正不是現(xiàn)實(shí)之現(xiàn)實(shí)。逢人不說人間事，此非違背現(xiàn)實(shí)，而是距離于現(xiàn)實(shí)。“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雨后登樓看山，柳蔭堤畔閑行，花塢樽前微笑，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簫，晨興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著衣冠，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客至汲泉烹茶，撫琴聽者知音”，蘇東坡歸納人生賞心十六事，皆由閑而得。沒有從容不迫的生活，何來天高地厚的性情。莫云卿《與友人書》說閑的氛圍：“古梅花放時，以磬石置彝鼎器，焚香點(diǎn)茶，開內(nèi)典《素書》讀之，正似共百歲老人捉麈談霞外事。”顧城《門前》里的描述，大概就是閑出來的，“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早晨，陽光照在草上。我們站著，扶著自己的門窗，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處古人閑，平平常常的一段話，令上今天班、睡昨天覺、花明天錢者，頓生恨無十年暇之艷羨。

庭有偃松蟠檜，猗猗修竹，室有折枝花卉，取花如取友，一盆二景三幾架，真是用心。張大千定居巴西后，修建八德園，園林風(fēng)格，皆東方布局，園內(nèi)植物，也多牡丹、海棠、梅花之類，尚有上千盆景，意在營造氣氛，“作畫，務(wù)求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去穢氣”，文章懷赤壁，詩酒慕蘭亭，動靜由心，期待視野，氣氛少不了。

室雅何須大，有閑即可；花香不在多，無事是福。逸氣在胸，江山入畫，手談勝與俗人言，更不受其品題。八大說：“吾齋之中，勿尚虛禮。不迎客來，不送客去。賓主無間，坐列無序。率真為約，簡素為具。有酒且酌，無酒則止。不言是非，不聞官事。持己以敬，讓謙以禮。平生之事，如斯而已。”齊白石早年結(jié)交富戶名門，以求生計(jì)，所寫鄉(xiāng)居生活之詩，晚年名重海內(nèi)，求取者幾無虛日，所畫童年生活之作，清新自然，曉暢明快，皆睡遲閑坐、夏日高眠、秋日山行、舍外飲酒狀態(tài)。身外有身，此身存彼心。

余光中說：“天下的一切都是忙出來的，唯有文化是閑出來的。”與其起而行，不若坐而閑，丹青尤如此，韓拙《山水純?nèi)吩飘嬘邪烁瘢骸笆隙鴿櫋Ｋ畠舳鳌Ｉ揭掎汀Ｈ藶⒙洹Ｔ茻煶鰶]。野逕迂回。松偃龍蛇。竹藏風(fēng)雨。”格格皆高致，卻舒緩，心茍無事，則息自調(diào)，方可有此高致，有此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