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戲樓的外面,熱鬧異常,吹糖人兒的、賣小雞兒的、焊洋鐵壺的、賣冰糖葫蘆的、拉洋車的、拉洋片的。
珍子姐左手拉著楊來順,右手牽著小艾,進了戲園子。
小艾嘴快,腳跟兒還沒站穩,就急急忙忙地問:“勞駕,現在演的是什么戲呀?”
“《龍鳳呈祥》。”
小艾掉過臉說:“珍子姐,順子哥,正演‘龍鳳逞強’,逞強,逞強就是打架呀,我就喜歡看打架的戲!”
楊來順“嗤”地一笑:“誰跟誰打呀?”
小艾說:“龍鳳,一條龍,一只鳳,那還用說,準是兩口子呀!兩口子比誰橫,你比我橫,我比你還橫。那不是逞強,是啥?連這都不知道,哼!”
楊來順抿嘴笑笑,說:“你呀,好好看吧!”
戲唱得果然不錯,有知情的老戲迷私下里說:“好家伙,都是角兒。王慶茹、李懷功、梁益明、張寶華……”
三個鄉下人第一次來縣城看劇,雖然看不明白,也聽不懂,卻也覺得有趣。
高桂珍說:“扮相、做派,都不錯。”
楊來順說:“啊呀呀,那身段,那動作,實在太優美了!珍子姐,你剛才沒聽那個老戲迷說:戲臺上那個掛胡子的,叫王慶茹,聽說是馬連良的徒弟。好家伙,真了得!”
小艾說:“甭聽那個人瞎吹,天上沒有,地上找不著。你看那個小女子,兩只長袖子,好容易顛呀顛呀顛上去了,呱噠,又撂下去了。又顛呀顛的,費勁巴拉的,早知道這么費勁,她娘做衣服時,剪短點兒好不好?”
楊來順想笑,卻沒有笑。這不怨旁人,只怨中國老百姓文化水平太低了,鄉村人更是沒有出來見識社會的機會。可見,在鄉村,提高農民的文化水平,得有多么重要。
小艾說:“珍子姐、楊來順,咱不看這個戲了。沒勁,太沒勁,坐著的坐著,老半天不起來;站著的站著,老半天不動窩,也看不出誰逞強呀!走吧,走吧!”
當然了,逛廟會,就是出來玩兒,最好別產生分歧,甭鬧別扭,互相將就。況且,小艾最小,都得讓著她。于是,他們三個人,一同擠出戲園子。
小艾說:“還有更好玩的地方嗎?”
楊來順說:“當然有,順義縣城這么大,好玩的地方海了去了!”
高桂珍走在前面,小艾緊跟著。
楊來順邊走邊思索,比如戲園子,放在畫面的什么位置最合適?思來想去,覺得該放在比較顯眼的位置上。很顯然,戲樓,別說在順義縣城,即使全順義縣,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文化場所。它在畫面上的位置,不僅要顯眼,大小比例也要考慮,稍有夸張,比較合適。
小艾回過頭來,發現楊來順落下好遠,這才大聲叫道:“順子哥,瞎琢磨啥呢?快走呀!”
楊來順緊跑幾步,跟了上來。
小艾說:“戲臺底下相媳婦,你看上人家了,人家看沒看上你呀?”
楊來順說:“小艾,你說什么呢?我是想畫畫那些事呢!”
小艾說:“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你想什么呀!”
正爭執間,從石幢的那一側,繞過來一頂大花轎,新郎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胸前佩戴一朵大紅花,笑盈盈的。
鳴鑼開道,嗩吶響亮。大花轎左晃右擺,顫顫顛顛,慢慢悠悠。轎夫走三步,退兩步,朝西街而來。
高桂珍、小艾和楊來順,躲到街旁的大青石階上,互相拉著手觀看。
小艾說:“順子哥,眼睛都看直了,別看進眼里,拔不出來!”
高桂珍說:“小艾,別瞎說!”
楊來順假裝不在意地說:“小艾,你看,轎夫扭得多妙,坐轎的新娘子不定多美呢!”
小艾說:“你看,那吹喇叭的,大腮幫子咕咕嚕嚕的,像什么?”她貼近楊來順的耳畔,聲音輕得像蚊子,“好像一只癩蛤蟆……”
楊來順雖然聽不清,但他能猜得出,一定說不出口,這才打岔說:“哎,小艾,雙喜跟你那么好,今兒他怎么沒陪你來逛廟會呀?”
小艾半晌沒言語。
楊來順專門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問道:“他肯定找你了,你不讓他跟來,是不是?”
小艾這才說:“是我找的他,可是他說,從你那里借了一本書,小火夫啃處女,在家看呢!”
楊來順聽了,不由一愣,稍一想,明白了。他明明知道那一定是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卻故意大聲說:“哎呀,可別叫小火夫的處女勾了魂去!”
小艾說:“要真不學好,十匹馬也休想拉回來!”
高桂珍看看楊來順和小艾,說:“大花轎走遠了,咱們還想到哪里逛逛?”
楊來順說:“我是見哪兒哪兒好,總的感覺就是,新中國無處不美!”
小艾說:“人家夸你胖,你還真的就喘開了!”
楊來順說:“小艾,你看,剛才紅紅大花轎,新郎騎著雪白的高頭大馬,轎夫穿金黃綢緞小襖,嗩吶手足蹬黑色千層底。不說旁的,光這幾種色彩一搭配,如果擺到畫面上去,你想象一下,美不美?”
小艾說:“三句話不離本行!”
楊來順說:“干什么琢磨什么唄!”
小艾撇撇嘴說:“美得你,還沒干上畫畫這一行,就美得你不知出哪門兒了!”
高桂珍說:“咱們從石幢路過,還沒好好看看呢!”
小艾說:“珍子姐,大花轎剛剛從石幢繞過去,我想,到成子哥娶珍子姐那天,往大花轎里一坐,顫顫巍巍,顛顛簸簸,那才神氣。哈,就等著那天呢!”
高桂珍掉過臉,看著小艾說:“小艾,小聲點兒,瘋丫頭!”
小艾朝高桂珍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說:“珍子姐,說到你心里去了吧!”
楊來順攥攥小艾的手,說:“小艾,不許胡說!珍子姐是有身份的團書記,說話要注意分寸!”然后,嘴巴貼近她的耳畔,輕聲說,“你知道成子哥,這些年音信全無,珍子姐心里有多難受,你咋還往她的傷口上撒鹽呀!”
小艾點點頭,說:“是嗎?”
楊來順說:“不是咋的!”
高桂珍說:“逛廟,逛廟,就是看熱鬧。你們倆不看熱鬧,嘀嘀咕咕干嘛呢?”
小艾說:“我才不跟他嘀嘀咕咕呢!”
楊來順說:“那你跟誰?”
小艾說:“干吃蘿卜辣操心!”
高桂珍拍拍小艾和楊來順的肩膀,說:“你們光顧著低頭瞎嘀咕,趕緊看,東街過來一群踩高蹺的。”
小艾把手從楊來順的手里抽出來,說:“干嘛呢順子哥,這么會兒的工夫,把我的手都給攥紅了!”
楊來順的小動作被小艾揭穿,他的臉噗的紅了,喃喃地說:“你看,石幢這塊兒,逛街的人山人海,擠得跟爛倭瓜似的,我是怕把你給擠丟了,好心當驢肝肺啦!”
小艾說:“你瞧,男人咋都是急臉子狗!”
楊來順只怕小艾不再理他,不料,小艾竟然那樣親切地罵了他,心里反倒感覺輕松了,故意挑逗她,說:“我就是狗,也是你家的狗。你上哪兒,我跟你上哪兒,一步也不離開你!”其實,楊來順話里有話,可是,天真爛漫的小艾,一時間沒有轉過彎兒!
高桂珍說:“聽,踩高蹺的打起了家伙點兒!”
小艾快活地說:“家家窮,精光凈,賣了桌子賣板凳。越聽越像這幾句話,嘻嘻!”
高桂珍說:“那都是舊社會流傳下來的,窮人拿誰開心?就拿自己開心唄!”
楊來順湊上來說:“家家窮,精光凈,賣了桌子賣板凳,賣了尿盆算干凈。這話不知流傳多少年了!”
小艾說:“現在都新社會了,還‘家家窮,精光凈’,這合適嗎?”
楊來順說:“其實,那都是人們心里想象出來的詞兒,跟敲敲打打的家伙點兒,沒一丁點兒關系。”
高桂珍說:“小艾、來順,聽人說,今年的高蹺隊,跟往年不一樣,隊伍龐大。好家伙,這十八個人的扮相,就是十八羅漢,另外一個化裝成猴子,這叫十八羅漢斗悟空。今年逛廟會,比往年開眼多了。”
正說話間,高蹺隊繞石幢兜了一圈,并沒有往前走,又折回去了。
楊來順說:“小艾,你看明白了嗎?”
小艾搖搖頭。
楊來順說:“別看他們僅僅繞石幢兜一圈,東西南北四條街上逛廟會的人,可就都知道了,誰不想見識見識?他們這是跟唱戲的、拉洋片的搶觀眾呢,好讓大家伙追著他們看。不然的話,他們耍得再好,沒有多少人看,那不瞎子點燈白費蠟嘛!”
小艾嘰嘰喳喳地說:“順子哥,怪不得大家伙都說你……”
楊來順說:“大家伙都說我什么?”
小艾嘻嘻笑道:“都說你是閻王爺的小外孫兒。”
楊來順說:“再機靈,也沒有小喜子機靈。”
小艾說:“他這么大了,干嘛還叫人家小名?”
楊來順說:“雙喜比我機靈多了,哪像我呀,傻了吧唧的。我一說話,人家就不愿意聽。哪像雙喜,處處有人護著他!”
小艾聽得出,楊來順話里有話,不再言語。
楊來順也不能趕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往前走了幾步,說:“珍子姐,踩高蹺的往東拐回去了,大概是去高廟。”
高桂珍說:“那咱們就跟著,也去高廟。”
小艾借機隨和,說:“我聽珍子姐的。”
高桂珍、小艾和楊來順三人在逛廟的人群中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擠到離高廟不遠的老榆樹下站著。
小艾說:“珍子姐、順子哥,聽,‘精光凈,精光凈’,從南邊兒過來了。”
楊來順說:“朝高廟這邊來了!”
高桂珍說:“可別往前擠,人踩馬踏的。”
小艾說:“咱們就靠著大榆樹,他再有能耐,總不能把大榆樹擠倒吧!”
楊來順說:“少說廢話,等著瞧!”
踩高蹺的扮作十八羅漢,裝束各異,臉上抹的,紅黃藍白黑;身上穿的,黃綠青藍紫。肩上扛的九種長兵器:槍、戟、棍、鉞、叉、鏜、鉤、槊、環;背上挎的九種短兵器:刀、劍、拐、斧、鞭、锏、錘、棒、杵。在高廟的青石臺階下,分列兩旁。
“精光凈,精光凈”極有耐心地敲打著,顯得單調而呆板,時間長了,聽得人有些煩心。
楊來順趁著沒完沒了“精光凈、精光凈”的時候,他仔細地觀察了高廟:青石階一共九層,每層九步臺階,九九八十一到頂。高廟是一座三面凸字形平面組合的多角建筑,屋頂分上、中、下三層,上層是縱橫搭交的歇山頂,中層是環拱中心的屋頂,下層檐為一環半坡頂的腰檐。比例協調,結構精巧,樸素大方。飛檐斗拱,鱗次櫛比,玲瓏別致。
楊來順看了,贊嘆不已:在順義縣城,除了巍峨潔白的石幢,就數高廟了。毫無疑問,石幢和高廟就是順義縣的標志性建筑。
正當楊來順嘖嘖不已的時候,一個身穿金黃色緊身衣,頭戴橙黃色顧丹金,手拿金箍棒的妖怪,似從天降,穩穩地立在十八羅漢的正中央,口中叫道:“我就是你們要捉拿的齊天大圣孫悟空!”
十八羅漢齊聲高叫:“哇呀呀,哇呀呀!”
大肚彌勒佛,口中念念有詞:“大膽潑猴,哪里走?”手使雙短杵,把肚皮擂得“咚咚”作響。
逛廟會的老百姓,有的笑彎了腰,有的喊肚子疼,有的笑出了淚兒,有的笑岔了氣兒。
大肚彌勒佛咋就能把肚皮擂得如此“咚咚”山響?一個個都糊涂得可以。
陳皮匠“嘿嘿”一樂,輕聲說:“這個,你們誰知道?不知道吧,告訴你們,他的那個大肚皮,是我用三層牛皮給縫的。”
胡生搭腔道:“我在陳皮匠做的肚皮兩側,鑿了四個窟窿。用肉色絲襪穿過去,死死地捆緊。”
楊來順說:“小艾,師傅們要是不說,咱們肉眼凡胎的,誰能看得出?”
小艾接過話說:“我正琢磨,咋會杵得這么響。師傅們一說,我才明白,鬧了半天是假的,假肚皮呀!”
楊來順說:“這才是藝術,藝術這東西,就是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把相片照成油畫一樣美,油畫畫成照片一樣真,那才叫真功夫!”
高桂珍說:“你倆小點兒聲,往后看吧,還有熱鬧的。”
孫悟空掄起金箍棒,往大肚彌勒佛的肚皮上猛的一棒。
大肚彌勒佛的肚皮,“砰”的一聲,發出巨響,逗得看熱鬧的老百姓哈哈大笑。
大肚彌勒佛呼叫道:“哇呀呀——”雙手高高舉起短杵,“金剛弟兄們,給我上!”
金剛們手中各執兵器,向孫悟空殺將過來。
孫悟空躍上青石階,叫道:“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
兩個金剛敗退下來。
接連,又有五個羅漢蹦上來,金雞獨立,筆管條直,整整齊齊地站成一排。
孫悟空踩著高蹺,“噠噠噠噠”跑過來,揮起金箍棒,照準五個羅漢的高蹺,從頭掃到尾,發出極好聽的“哆來咪發嗖”的聲響。
逛廟會的人群,興趣盎然,心花怒放,有蹦的,有跳的,有連蹦帶跳的。
這一次,大肚彌勒佛把肚皮敲得更響,指揮羅漢們一起蹦上第七層臺階,各自舉起武器,巍然屹立,整整齊齊。
孫悟空“噠噠噠噠”,騰空而躍,用手中的金箍棒,從西到東,依次敲打羅漢們手中的武器。節奏,聲調,音準,從低到高;又返轉回身,用手中金箍棒,從東到西,依次敲打羅漢們手中兵器,從高到低。
逛廟會的人群,興高采烈,欣喜若狂,有嚷的,有叫的,有連嚷帶叫的。
大肚彌勒佛氣得“哇哇”亂叫,“啪啪”敲打肚皮,指揮羅漢們一起蹦上第九層——最后一層臺階。羅漢們倒立成一排,像一行樹。每一支高蹺,都垂直向下,距離相等,那氣勢,那作派,難以想象。
孫悟空從天而降,手執金箍棒,從東至西,依次敲打,“啪啪啪啪”,像演奏蹦蹦鼓。
逛廟會的人群,手舞足蹈,仰天大笑:“啊呀呀,絕了,絕了!”
楊來順忘我地高聲喊叫:“你要尋找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嗎?請到民間來!”
高桂珍說:“太好了,太妙了,太絕了!”
小艾高興得直跳,說:“珍子姐,幸虧你找我,要不,說不定留在家里,跟雙喜一塊兒看小火夫啃處女呢!”
楊來順不無揶揄地說:“你句句離不開雙喜!雙喜,雙喜,我看他是黑鬼掉面缸里了——白鬼了!”
小艾見楊來順有些氣兒不順,不再搭理他,心里罵得可狠了:“急臉子狗!”
高桂珍只顧看熱鬧,沒有注意到楊來順和小艾心理上的變化。她拉拉小艾的手,又拉拉楊來順的手,說:“小艾、順子,天還早,咱們大老遠來的,還不多看幾個地方?”
小艾說:“我聽珍子姐的。”
高桂珍說:“你的姥姥家在縣城南街,你小時候常住姥姥家,對縣城比我們熟悉。上哪逛去,聽你的。”
小艾說:“我姥姥說過:減河羅鍋橋,最是應該瞧。不瞧羅鍋橋,何必來逛廟?”
楊來順接過話說:“是你姥姥說的嗎,你說的吧?吃荊條拉糞箕,肚編!”
高桂珍笑笑說:“肚編,哪會編得那么快?走吧,小艾,你在頭里走!”
小艾回過頭來說:“肚編,肚編,順子,我和珍子姐去,你甭跟去!”
楊來順討好地說:“吆,急了咋的,開開玩笑,你還當真了?但丁說:不說不笑不熱鬧。”
小艾說:“你呀,哪個但丁?”
楊來順嘻嘻哈哈地說:“就是河南村路口,賣雞蛋的丁老頭兒,不信你去問問他!”
小艾說:“你當我是傻子呢,我問誰去?”
楊來順說:“算了,算了,寧跟明白人打頓架,不跟糊涂人說句話。”
小艾撇撇嘴說:“你倒把自己當成明白人,會畫幾筆破畫,就把自己當明白人了?”
楊來順說:“我當然不如躺在家里、看小火夫啃處女的那個大才子啦!”
小艾聽到這句話,真的動氣了。這次,她沒有言語,走在頭里,默默地朝減河走。天知道,她一直含著兩汪淚水,使勁憋著,不哭。
高桂珍見兩個人不再吵,這才說:“你們倆,還有雙喜,都是咱們河南村青年一代的希望!”
小艾一甩頭,賭氣說:“我不稱!”這一甩頭不要緊,甩出兩行淚,幸虧珍子姐沒有發現。
楊來順假意笑笑說:“小艾和雙喜都是寶貝蛋,我是屎蛋!”
高桂珍知道楊來順的話里有話,索性不再往下說。
三個人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頭,只好默默地往減河那邊走。
楊來順緊走幾步,攆上小艾,說:“早聽說:窮南街,富北街,還真是。小艾,你說說,富北街的幾家大字號。”
小艾說:“這半天不言語,我當你啞巴了!”
高桂珍見兩個人又找茬兒開聊,心里說:年輕人都這樣,一陣風,一陣雨的。她看看小艾,見她的小臉蛋兒上,又有了笑容,當然心里快活。
楊來順說:“小艾,你信不信,甭看你的老家在縣門口子,要說順義北街上的事,你不見得比我知道得多,你信不信?”
小艾說:“信不信,都叫你說了。你是誰?你比劉墉劉羅鍋還多三出戲,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楊來順知道小艾刀子嘴,豆腐心。別說話,說話就抬杠。他也習慣了,不很在意,于是說:“北街為什么富?正對著石幢北面的高坡上,是舊社會的縣衙門,達官貴人多。這樣,開買賣的就多。賣綾羅綢緞的,開飯店的,賣古玩化妝品的,賣點心賣肉的。這么說吧,除了朱二先生賣藥,都是賣吃喝穿戴的,統統都是賺錢的大買賣。咋會不富?”
小艾說:“你咋這么門兒清?”
楊來順說:“這你就甭打聽了!”
高桂珍聽著聽著,感覺這倆人又要崩,于是,趕緊岔開,說:“小艾,離羅鍋橋還遠嗎?”
小艾說:“快了,出了北門,往西一拐就到了,沒有多遠。”
楊來順說:“沒多遠是多遠?三里,還是五里?表達不清楚。你要當偵察兵,白給都不要!”
小艾說:“這么大姑娘,誰白給,想得美!”
高桂珍心里想,這倆人,到一塊兒就掐架。索性把他們倆隔開,說:“小艾,你道熟,你在頭里緊走,都晌午歪了,肚子早就不答應啦!”
小艾緊走幾步,說:“好吧!珍子姐,該咱們姐倆倒霉,咱們倆搭伴逛廟,說話搭理的,多美。咋就那么糟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楊來順追上幾步,勾著脖子說:“小艾長學問了,還知道程咬金呢,誰教的,是不是那個扎在家里不出來、正看小火夫啃處女的那位先生?”
這一下,楊來順算是捅了馬蜂窩。
小艾的小嘴兒,“叭叭叭”說起話來,跟放機關槍似的:“楊來順,你說誰,你說雙喜嗎?他是扎在家里跟小火夫一塊兒啃處女呢,我讓他啃的,管得著嗎?礙你頭疼腳癢啦,礙你腰酸腿軟啦?說呀,啞巴啦?”
楊來順說:“隨便開開玩笑而已,至于發這么大的火嗎?”
小艾說:“你咋不回家跟你媽開玩笑去?”
高桂珍說:“小艾,不是姐說你,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們出來逛,又玩又樂,可別給家里大人掙罵!”
小艾自知理虧,不再言語。
楊來順當然也不是傻子,心里自責:唉,不怨旁人,都是自己惹的禍,苦瓜尾巴泡黃連,不管有多苦,自己也得在心里泡著。自尋煩惱,自作自受啊!
高桂珍見他倆都死魚不張嘴了,這才說:“我也聽說過,減河上的羅鍋橋,橫跨減河,是連接城鎮與鄉村的橋梁。”她想起個話頭,可沒人搭茬,看看這個,蔫頭耷腦的;看看那個,愁眉不展的。高桂珍想,怎么也得找到一個話題,總這樣蔫頭耷拉腦袋的,哪像出來逛廟?突然,她看見西面不遠處的羅鍋,忙驚叫道,“羅鍋橋,看,羅鍋橋!”
小艾抬起頭,驚喜地說:“是羅鍋橋。珍子姐,你看,半個圓,頂半天,花不棱登,真好看!”滿心歡笑。
楊來順卻不像小艾,他的興奮點可沒有小艾來得快。他抬起頭來看,橋左邊連著縣城,右邊連著鄉村。這要結構到畫面里,實在不可多得。他一時激動,叫道:“絕佳,絕佳!”
楊來順的突然喊叫,倒把小艾嚇了一大跳,小艾怨道:“干嘛呢,一驚一乍的,吃錯藥了咋的!”
高桂珍真想呲叨小艾兩句,可是,她知道小艾的火藥脾氣,心想“甭招惹她”,于是,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其實,楊來順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他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時時在思索繪畫的事。什么能入畫,畫在什么部位。見到羅鍋橋,他興奮異常。此刻,繪畫構思已經完全占據了他的大腦,對于旁的,無暇顧及。自我感覺,他將自己交給了藝術,要為藝術獻身。
可是,小艾常常為微不足道的雞毛蒜皮使小性兒,鬧脾氣。在楊來順看來,太不值得,這也是他追求小艾不很堅定的原因。小艾苗條水靈,亭亭玉立,花枝招展,天生麗質,統統無話可說。可是,這些屬于外表的東西,遲早要隨著光陰的流逝,漸行漸遠。在人間,還是要留下人生腳印。比如,張擇端走了,但他的《清明上河圖》卻依然在世上流傳。心中有夢想的人,是不會斤斤計較瑣碎小事的。
楊來順半晌不語,小艾自我感覺是她的話把楊來順噎著了,無言以對,這很使小艾得意忘形。
高桂珍說:“看,這里人忒多,別把咱們給擠散了,拉著手。”
小艾說:“順子哥,拉著,害羞咋的?跟大姑娘似的!”一面說,一面把楊來順的手抻過來,緊緊地攥在手里。
楊來順偷眼看看小艾,臉上并沒有一絲不滿情緒。他心想,這個小艾,像是天上的跑馬云,一會兒一個樣,真讓人琢磨不透。
他們三人手拉著手,一同鉆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羅鍋橋從遠處看,一頭連著縣城,一頭連著田野。走到近處一看,卻又沒那么簡單。羅鍋橋橫跨減河,與縣城擦肩而過。
緊挨縣城,是一個大斜坡,大斜坡上面是一塊不小的平地。在平常的日子里,這塊平地清清靜靜,草該怎樣生怎樣生,花該怎樣開怎樣開。到了四月二十八廟會這一天,這些生機盎然的小小生命,可就面臨滅頂之災了,草也踩倒了,花也揪沒了!
羅鍋橋的那一頭,連著田野,也分明不像詩人想象得那么爛漫有趣。只有從羅鍋橋的這一頭,跨過減河,走到那一頭,親眼看一看,才能領略。
高桂珍、楊來順和小艾,跨過減河,來到羅鍋橋的北頭。大道兩側,怪石嶙峋,荊棘遍地,病枝枯藤,雜草叢生。
小艾說:“珍子姐,咱們走吧,來這兒干啥?”
高桂珍說:“小艾,當心樹枝刮破衣服。”
楊來順說:“珍子姐,你看,這里的牽牛花匍匐在荊棘下面,鉆來鉆去的。”
小艾說:“也有鉆上來的,你看,這不爬上亂棗稞子了嗎?”
楊來順說:“還有這里的苦菜花,東一棵西一棵,孤苦伶仃的。”
小艾說:“也有好幾棵長一堆的,你沒注意看!”
楊來順和小艾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話,卻怎么知道高桂珍的心事呢?她望著匍匐在荊棘下面的牽牛花,卻依然頑強地吹著小喇叭,她為這些小小生命而慨嘆;她看著只生著三兩片瘦瘦葉子的苦菜花,卻仍舊掙扎著開幾粒米米花,又為這些小小生命而感慨!
楊來順在思索,這樣破敗的景象,也能入畫嗎?他突然想到,只有這樣,才是真實的生活、實實在在的景象。他這樣想了,于是,索性將這里的破敗景象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遍。他一面收集還沒有發現的景象,一面思索怎樣充實到他構思的畫面里去。
小艾死盯著楊來順,卻未引起他的半點兒注意。于是,小艾假意咳嗽一聲:“咳,順子哥,干嘛呢?愣頭巴腦的,想誰哩?”
楊來順猛吃一驚,等他清醒過來之后,這才說:“我正在想誰,這你還不知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小艾竄上幾步,攥起小拳頭,像砸蒜一樣,敲打楊來順的后脊梁。
楊來順笑著說:“珍子姐,你看,小艾給我捶腰哩,好舒服呀!”
高桂珍繃著臉兒笑道:“你們倆呀,不說不笑不熱鬧,不捶不打不開心,真拿你倆沒辦法!”
小艾說:“珍子姐、順子哥,透過一片樹林子,再往北望,那山,那水,真好看。”
楊來順嘻嘻笑道:“珍子姐,你看,綠綠的潮白河,青青的燕山,白白的云彩,藍藍的天。小艾說得對,真是太美了,實在美極了!”
小艾不無揶揄地說:“怪不得都稱贊你是藝術家的苗子,也是的,說出來就是跟別人不一樣。老鼠掉進膽瓶里——口口咬瓷!”
高桂珍說:“小艾,你順子哥就是比咱們讀書多,你聽人家,開口閉嘴都透著有學問。不像咱們,張嘴就是大白話。”
楊來順說:“珍子姐,你要這么說,我可不敢當。比那位蹲在家里啃小火夫處女的才子,相差十萬八千里!”
小艾知道楊來順這句帶刺兒的話,是說給她聽的。可小艾哪是省油燈,立即予以反擊,說:“他呀,就是沒出息,早讓人家啃夠不夠的剩活兒,還當成寶貝,留在家里啃呢!”
楊來順當然聽得出來,小艾是在說閑話。那本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是雙喜從自己手里借的。只不過傳來傳去,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傳成“小火夫啃處女”罷了。以往,楊來順只聽說小艾的小嘴兒不饒人,通過逛廟,楊來順才算真的領教過了。心里說:小艾啊,厲害!這樣的女子,誰敢娶來當媳婦呀!
高桂珍說:“咱們出來逛一天了,你們倆怎么老說抱著‘小火夫啃處女’,啃的啃的,多牙磣!咱們都是本分人家,可不能有半點兒斜的歪的!”
楊來順笑著說:“瞧珍子姐說的,就是一本書,一本外國人寫的書!”
高桂珍說:“中國人寫的那么多好書,都讀不過來,干嘛非得讀那些‘小火夫啃處女’的破爛貨!”
楊來順見珍子姐動了氣,這才認真地說:“珍子姐,我知道你處處關心我們,最怕我們學壞。跟你說,其實,這確實是一本好書。”
高桂珍說:“寫‘小火夫啃處女’的書,還會是好書?”
楊來順說:“這是蘇聯作家肖洛霍夫寫的一部長篇小說,書名是《被開墾的處女地》。都是小艾瞎傳,傳成了‘小火夫啃處女’。”
小艾說:“我瞎傳,是你們這些鼓搗書的人,瞎翻騰。珍子姐說了,中國有那么多好書不讀,非得找外國人寫的破書。早聽孔大學問說過,這叫什么?這就叫數典忘祖。”
楊來順以為小艾再無話可說,萬萬想不到,這丫頭竟然能把孔大學問抬出來,實在不可小覷!這下楊來順算是徹底服了。于是說:“珍子姐,是該聽你的,中國的好書多得上車裝,從《詩經》《楚辭》開始,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到魯郭茅、巴老曹,夠我們讀半輩子啦!”
高桂珍說:“其實,我倒不是主張你們只讀本國的書,外國的好書,當然也該讀。我就是擔心你們好高騖遠,自我陶醉,賣弄顯擺。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
小艾說:“順子哥就是目中無人,自高自大。他還沒成為畫家呢,就自以為了不起。這要成了畫家,不得把人吃了!”
楊來順這次可像老太太吃柿子——嘬癟子了,想了好半天,無言以對,羞愧難言。
高桂珍笑笑說:“小艾這嘴,伶牙俐齒,可真厲害!”
楊來順借珍子姐的這句話,觸發了靈感,這才說:“小艾呀,就像喯噠木打前身——凈仗嘴支著!”
小艾說:“我凈仗嘴支著,行吧?你也別老鴰落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高桂珍說:“天也不早了,我看咱們該往回走了。”
小艾說:“我聽珍子姐的。”
楊來順不言語,跟著走。
高桂珍說:“你們是吃燒餅呢,還是吃油炸鬼?我掏錢買……”
小艾接過話說:“珍子姐,我帶著干糧呢,老人古語:飽拿干糧熱拿衣,渣兒錯沒有。”
楊來順說:“我吃油炸鬼。”
小艾說:“你吃油炸鬼?你掏錢,你跟旁人報什么賬!”
楊來順在小艾面前,僅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支支吾吾地說:“咱不能辜負珍子姐的一片好意。”
小艾說:“珍子姐說什么啦?不錯,珍子姐是說她掏錢買,可是珍子姐并沒說完呢,人家說:‘我掏錢買,我吃。’誰花錢誰買,誰買誰吃,天經地義,拿哪兒說去,也沒有毛病!”
楊來順不再為自己辯護,他知道,即使珍子姐真的買了油炸鬼,遞到他的嘴里,也得從脊梁骨下去。
逛了整整一天了,連太陽也累得躺在了燕山坡上喘息,西面半拉天上,閃著發亮的橘黃霞光。
喜鵲們也累了,再也懶得張嘴叫人“沏茶,沏茶”,蹲在樹枝上打瞌睡。
小艾和楊來順跟著高桂珍往回走,也許各自想著心事,話極少,只有雙腳,不很滿意地發出“踢踏踢踏”的響聲。
無論兩只腳如何不滿意地“踢踏踢踏”,還是將他們一個個送回了河南村。
“大二小三。”大月初二,小月初三,月亮才剛剛滋出一條細細的芽兒。
在河南村流行著這樣一句話:“雙喜心多,小艾多心。”
雙喜人小,心大。農村里的那些個活計,沒有他不留心的。提梁下種,篩簸揚拿,都說是農業技術活,可在雙喜看來,都只毛事一堆。至于拉墑打砘子,掰棒子砍高粱刨白薯,則更是小菜一碟。再說,他干這些農活,貓兒蓋屎,糊弄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從不瞻前顧后,精益求精,頂多“說得過去”。
可是,這小子要是讀起書來,常常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總得弄個水落石出。
去年秋天,他找到孔大學問,劈頭劈臉地問:“孔老爺子、孔大學問,向您請教: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仨人,誰最大,誰最小?”
孔大學問哈哈大笑,甕聲甕氣地說:“這還用問,薛寶釵最大,林黛玉最小,不然的話,咋說寶姐姐、林妹妹呢?這不明擺著嘛!”
雙喜搖搖頭說:“可是,作者真怪,《紅樓夢》寫一多半了,都寫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互相恩愛,順水推舟,就該寫寶哥哥娶林妹妹。可到入洞房時,寶哥哥一揭蓋頭,不是林妹妹,卻是寶姐姐。我對曹雪芹先生,極為不滿,他干嘛非要推行姐弟戀?”
孔大學問被雙喜難住了,一時間,實在難以說清。他只得說:“《紅樓夢》這本書,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寫的,后四十回是高顎續的。所以說,賈寶玉娶寶姐姐,這樣的結果,怨不得人家曹先生。《紅樓夢》號稱百科全書,你小孩子家家哪里會輕易讀懂?孩子,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依我看,一部紅樓讀半生。我都這把年紀了,我家的那本《紅樓夢》,被我翻得稀爛,你問我讀懂了多少?都不敢說一知半解。”
雙喜說:“這么厲害?”
孔大學問說:“中國窮,衣食住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兩樣:一曰人,二曰書。從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到《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聊齋志異》《儒林外史》,好書多了去了,多得用八輛車也裝不下。學富五車,人這一生,有誰能讀五車書?吹呢!”
雙喜吃驚地說:“學富五車,讀五車書?”
孔大學問說:“況且,讀書,我倒主張,不能瞎貓碰死耗子,見著什么讀什么,要系統。”
雙喜說:“系統?咋個系統法?”
孔大學問說:“河南村人給我取了個外號,管我叫孔大學問。其實,我那點兒學問,僅僅是國學的一點兒皮毛。”
雙喜說:“您老謙虛吧?”
孔大學問說:“國學包括經學、小學和國學教育。”
雙喜說:“聽不懂。”
孔大學問說:“聽不懂,這不能怨你們。不能跟你們講得太深了。你們這個年齡,應以《論語》《孟子》為入門途徑,由淺及深,日積月累,必獲成效。好家伙,像你們這樣,連文字學、訓詁學和音韻學,小學那點兒知識都還沒有學通,字還不認識,音還咬不準,就抱著一本大書,生吞活剝,謊稱求教,實為賣弄。”
雙喜自持清高,手捧一本《紅樓夢》,似乎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好像天下只有他首次發現曹雪芹寫《紅樓夢》的主題:推行姐弟戀。為了這個,他洋洋得意地找到孔大學問,想難為難為老人家。不承想反遭老先生一頓奚落,悻悻而歸。
從那日起,雙喜變得踏實多了。無論古今中外,只要是名著,他就會從“序言”開始,一直讀到“后記”。最可貴的是,邊讀邊記。比如,遇上精美的景色描寫、精彩的人物對話、精準的心理刻畫,類似名言警句,以及當時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像是雜貨鋪,都一一記在本子里。書讀完了,讀書筆記也寫了厚厚一大摞。
小艾喜歡雙喜,不為別的,就是由于他愛讀書。愛讀書的人,不光肚子里的玩意兒多,肚子外面的東西也不少。比如眼神呀,臉部表情呀,手上腳上的動作呀,都透著讓人喜歡。
雙喜對小艾說:“女人要嫁,就嫁給讀書郎。”
小艾望著雙喜的眼睛,說:“看著我,什么意思,套我呢?”
雙喜急忙說:“咋是套?信不信由你。這話不是我的瞎編,是外國一位大作家托爾斯泰的話。”
小艾說:“我才不管大作家不大作家,我是憑我的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