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黃德海
有挺長的一段時間,我嘗試著學會一種轉化,即如何把不同題材、不同體裁、不同風格的文字,在某個特殊的方向上變得可以比較。這是一個很違背文學“時代正確”的嘗試,因為現下強調更多的是文學作品的獨特性,作者不同的面貌和其間的相對性才是關注的重點。只是,如果完全無法把不同類型的文字放在一起比較,最終豈不是會因為無法比較而互不相干,造成文學上某種無法避免的“相對主義”?
現在,手頭正好有七個人的作品,三個人是小說,三個人是詩歌,一個人是散文,不妨就來嘗試一下這個可比較?
先來看手格,直覺在他這幾首詩里占著非常重要的位置?;蛟S這正是手格的追求,用屬于自己的直覺來感受屬于自己的世界,像這首《在霞關港》——
水面的鱗光漸漸地沉默下去/海平面變得低矮/停在港口的漁船變得低矮/高處,一只橫飛的海鳥突然變向/像一塊砸入平靜的石頭,突然靜止/停在露出水面的木樁上/變成一個小黑點,像一個單引號/同時變得渺小的是跳到小舢板的打魚人/像另一個單引號/逼近海岸的遮天暮色是他黑色的披風
港口,一幅黃昏時候的畫面,靜的海平面和漁船,動的海鳥和打魚人,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的景象。手格的直覺(或直覺的變形)在于,海平面和漁船變得低矮,海鳥和打魚人像是單引號。作者用屬于自己的修辭寫屬于自己的世界,詩歌便有了一種封閉的獨立性,可以不與外在建立任何關系,只留下自己的心情和眼中景色構成的獨立國度,可以拒絕任何評說。繼續閱讀作者的另外幾首詩,包括他的思考在內,也呈一種閉合的姿態,就像某種奇特的暮色給了他黑色的風衣,天地被裹挾進這統一的顏色。
從這個方向來看小說《喂,我是戴安娜》,就會發現,徐諾筆下的人物都統一的虛榮、浮華、猥瑣;每個人都缺乏自知之明,沒有對自己的反思,卻又要考驗他人,為勘破別人的隱情而得意。這大概就是作者寫作時對世界某一方向的認識,應該是心目中理想的世界遭到了現實世界的打擊,反而把世界和世界中的人想象成最不堪的樣子;而這個想象,可能正是徐諾在用屬于自己(被迫變形)的直覺來感受一個閉合的世界。這樣一個世界的好處是清晰,壞處是相對單一。如果這個世界敞開來,我們看到的人,還會是相似的樣貌嗎?
相比起來,泥人的詩已經有外在世界的動作和聲音,天光云影和生老病死都在詩里有自己的位置,并且作者已經自覺思考現實和詩歌寫作之間的關系,如這首《虛構》——
在紙的另一面/你虛構一個自己/并窮其一生/虛構這張紙的邊際和堅硬/虛構血肉之軀的軟弱和無能/以使他們終生不得見/維持一種無中生有的生活
在詩歌中出現的,是那個努力完成虛構的“你”,要用畢生的力量來確保這虛構的邊界和堅硬度,并讓虛構中的人擁有真實人物的軟弱和無能,不讓虛構的人物過于強大,以免混淆虛構和現實的界限,從而把一種無中生有的生活維持在想象之中。從這次發表的泥人的幾首詩可以看出,生活世界都已經滲入詩歌之中,而詩歌也盡力維持著自己獨立的樣子。
這多少有點像金暉的小說,《在閣樓上唱歌》展現出明顯的虛構意識,通過精心到有些過度的修辭和刻意標志的自覺敘事設定,營造出一種似真似幻的氛圍。這個有意虛構的氛圍,卻并沒有把生活世界拒斥在外,相反,作者有意把人心的復雜——尤其是陰暗的部分放進小說之中,從而讓虛構世界跟現實世界既各自獨立又互相滲透。
或許可以在這里適時地討論一下王永勝的散文《林沖:胸中壘塊,須劣酒澆之》。這文章閱讀文本細致,表達也足夠準確,很好地勾勒出了《水滸》中的林沖形象。尤其是文中關于槍棒較量的細節分析,寫得細致精確,把小說中的武術與現實之中的比較,并結合不同的人物性格,給出了令人信服的說明?;蛟S,這也是虛構世界跟現實世界互相滲透的一個例子。如果作者在文中再有意減少點敘事學的術語,把注意力更集中在各種細節上,或許文章會顯得更清晰而有力度。
其實,上述詩歌和小說之間還有另一相似之處,即作品中的虛構和現實都還稍顯單薄,有意讓虛構世界指向自己預設的方向,缺乏一點泥沙俱下的復雜。而這一點,恰恰是鄭仁光詩歌和林漱硯小說《黑塔》的優勢所在。先來看鄭仁光的《尚未》——
看著果樹腐爛/看著燈光照在空空的大廳/看著他們贊頌枝繁葉茂//我尚未在語詞中安下心來/我尚未甘愿在深潭望見空氣與海/在我尚未從各種山林中退出/在我尚未從無法遏止的野望中退出/我尚未甘心接受上帝的愛與窒息/在我尚未把這些糟心之物/接受為我的臍帶
燈光照進大廳,人們贊頌的枝繁葉茂是不是正來自那腐爛的果樹?“他們”可以用贊頌來確認自己的判斷,可“我”不行,“我尚未在語詞中安下心來”,尚未讓自己的詩老化成習見的景物,在“我”尚未遍歷世界,尚未失去向上的愛欲之前,還不能接受任何一種給定的信仰。詩到此似乎結束了,卻并不,這一切讓“我”心思繁多的東西,還沒有成為我的臍帶,“我”跟虛構世界的創生關系,仍然沒有完全確立。這是一首跟詩歌世界確立關系的詩,最終的結果卻是尚未確立,因為世界的復雜還沒有成為“我”的臍帶。有意思的是,這個對自己尚未復雜的認知,恰恰是詩歌進入復雜的標志。
林漱硯的《黑塔》也具有這種復雜的面貌,小說涉及相對復雜的時代背景,不斷地滲透在小說情節的發展之中。與此同時,小說對人心的認識也不是單向的善或者惡,而是嘗試著理解其間的豐富和變化,在平靜里見出寒涼,在凄楚中發現暖意,因而主題也就并非簡單的批判或贊揚。如此,小說才不是一道驗證已知結論的證明題,而是變成了一次朝向未知的探索。這或許是小說的題中應有之義?
只是,話還是要說回來,兩者在復雜的同時帶來了一個問題,即文字顯得不夠透徹;也就是說,稍微缺少一點往某個方向上統一的專注。缺少了這個統一的努力,作品會失去該有的清晰,從而也缺乏一點洞察的力量。兜了個圈子,文章的結尾來到了討論的開頭,但結尾的統一已經不是開頭的統一。寫作沒有一勞永逸,我們或許需要各自相信,“我尚未在語詞中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