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何須憶

⊙牛世建

夜深了，諾大的家只亮著一盞燈，落地窗外是夜上海的燈紅酒綠，落地窗內(nèi)是一個站的直挺的男人，他兩指間的煙已經(jīng)快要燃盡，放在桌角的煙灰缸卻一塵不染。

他在懷念，懷念今天以前的日子。他想，自己是在懷念離去的那個人嗎？他搖了搖頭，苦聲長嘆。也許他是懷念自己生機沒有枯竭的日子，那個可以因為一個人開心到瘋癲、悲傷到酗酒、苦痛到寡言、以至于絕望到放手的自己。可是，放了手，他就徹底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因為他從來沒有這么愛戀過一個女人。

他離落地窗又近了一步，馬上就要貼在闊大的玻璃上。他想嘗嘗從23樓掉下去的感覺，不知道和現(xiàn)在的心是否相同。他往下瞅，看著車光與燈光交匯而成的五光十色，卻看不清任何一輛疾駛而去的車牌，更別提坐在車里的人了。

他苦笑了一聲 ：“呵！人呀，可真渺小。”他坐在了床腳，重新點起了一根煙，煙霧裊裊。他多么希望有一個人可以訓斥他 ：“不準在家里抽煙！”可是如今他自由了，可以隨性地抽，再也不會心煩于對方的嘮叨。

他徹底失去她了。回想起來，他似乎也沒有真正的擁有她。她叫顧惜，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和自己一樣是小城鎮(zhèn)農(nóng)民家庭的孩子。和自己不一樣的是，她從小就有很多人追，而他從小到大都沒有人喜歡，誰讓自己家庭貧寒，連像樣的新衣服都沒有穿過。

他想起了自己被同班同學嘲笑是乞丐的時候，那扎著馬尾的小姑娘瞪著明亮的眼睛對嘲笑他的人吼道 ：“你再欺負他，小心我在班務(wù)日志上記你名字，讓班主任叫你家長。”那些欺負他的同學都一個個吃癟，他在班里的境況也好了很多，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心中種下了暗戀她的種子。可他知道，從外表到家境，自己遠沒有那些追求顧惜的男孩子們優(yōu)秀，因此幼小的他擁有了自己對未來的憧憬——變成有錢人。

她不知道，他是那般的愛戀她，卻害怕她看不起自己而不敢靠近。他更加奮發(fā)地學習，只為了能得三好學生的獎狀，在頒發(fā)獎狀的主席臺上有機會被她注視。他的努力的確沒有白費，從初中到高中，宋小銘學習成績一直位列前三，而顧惜對他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從之前的同情憐憫到后來的羨慕傾佩。很有緣分的是，兩個人都考入了省重點高中。顧惜出落得越來越美，追她的人依舊為數(shù)不少。為了能一直享受學校的免學費住宿費的政策，宋小銘不敢有一絲的松懈，畢竟省重點不同于小城鎮(zhèn)，人才輩出且競爭激烈。與宋小銘所不同，家境優(yōu)越的顧惜身邊的男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學習成績也一次不如一次。宋小銘心中五味雜陳，想在學習上幫她一點兒，便靜靜的走到她桌旁，把一個小本子放在了她眼前，顧惜也隨即抬起了頭對他微笑。

“那個，小惜，我看你有幾堂課沒有來，我把我的筆記借給你，如果有看不懂的，你隨時來找我。”他看著顧惜滿帶笑意的雙眸，臉龐紅彤彤的，連說話都有點結(jié)巴了。其實顧惜為什么不來上課，他心中明白，但是卻舍不得加上那句詢問，唯恐小惜尷尬。

“謝謝你，有不懂的地方我一定會來問你，只不過我學習不好，問題會比較多，你可不要嫌我煩呀。”顧惜咯咯的笑著，眸子中流動的盈光讓宋小銘看的移不開眼睛。

“不會的，你放心。”回過神來的宋小銘迅速搭上了話，便落荒而逃。回到座位后，心跳還是那么劇烈。他在偷偷的平息內(nèi)心的躁動，生怕被顧惜知道自己對她的心意，可不知被人追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哪里會看不出來他的異樣呢。

從宋小銘借給顧惜筆記的第二天起，他們的關(guān)系便不再是點頭之交了。宋小銘不忍拒絕顧惜的請求便承包了她各科筆記，周末還應(yīng)顧惜邀請幫助她重溫知識點。日復一日，顧惜的父母都很喜歡宋小銘，一方面是他的學習很優(yōu)異，另一方面便是他的人品很好。然而他們并不知宋小銘對顧惜的情感，想認宋小銘做干兒子。由于顧家一向和老師都有來往，因此也聽聞了宋小銘的家庭背景，于是便越發(fā)的同情并欣賞宋小銘了。從此逢年過節(jié)，宋小銘都會收到顧惜父母的紅包和新衣服，即使他萬般拒絕還是沒有阻止顧家夫妻對他的善意，他只能在心底記住對方的好，并百千倍的還給顧惜。

在宋小銘的幫助下，顧惜考上了一本，宋小銘也考上了985的知名大學。就在錄取結(jié)果出來的那一天，宋小銘向顧惜表白了。

“小惜，我喜歡你很久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現(xiàn)在的我比不上追你的男孩子，但是我一定會很努力地學習，以后賺很多很多錢，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可以嗎？”

顧惜聽到后沒有猶豫便同意了，顧惜的父母知道后也不反對他們的戀愛關(guān)系，因為宋小銘在顧惜父母眼里是德才兼?zhèn)涞臐摿伞?/p>

回憶一幕幕地在宋小銘的腦海中回蕩，第三根煙已經(jīng)燃盡了，他將煙頭放在了床頭的煙灰缸里，雙腿搭在另一側(cè)的床邊，微微濕潤的眼睛合了起來。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年，也就是大二的時候，顧惜的父親開車外出發(fā)生意外成了植物人，而顧惜的母親因為悲傷過度患了癌癥。變賣家產(chǎn)才給顧惜的母親看病，可是顧惜的父親需要人照顧，一家人還需要生活開支。宋小銘第一次感到了天大的壓力，因為他愛顧惜，所以愿意付出一切。接著宋小銘開始利用所有的課余時間去給別人補課，賺的工資全部給了顧惜，就這樣過去了整整一年，宋小銘幫助顧家挺了過來，顧惜的母親癌癥痊愈，她父親也逐漸清醒。就在情況越來越好的時候，顧惜對他說了分手。

他還記得當時的場景，顧惜帶著一個又高又帥，穿著體面的男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微笑著對他說 ：“小銘哥哥，這是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你會祝福我嗎？”

他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手上的青筋凸出，臉上的汗珠也一顆顆的墜落。“為什么？小惜，告訴我為什么你喜歡上了他？”他記得自己再一次的從頭到尾審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男人。

“我很感謝小銘哥對我的感情以及對我家人的幫助，但是一直以來，對你的感情難以從對親哥哥的情感變成對男朋友的感覺。很抱歉，我希望你能理解并且祝福我們。”他看著顧惜一臉愧疚且無比真誠的臉龐，這個讓自己愛的死去活來的女生的臉龐，說不出來一句話。

“還有，小銘哥哥你放心，他爸爸是思源實業(yè)的老總，畢業(yè)后你的工作不用擔心，會有很好的崗位等著你。”顧惜頓了頓，再一次直視宋小銘的雙眸，這次有些閃躲但沒有避開。

第一次，宋小銘有種尊嚴被踐踏的感覺，還是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擲于地面的。他記得自己沒有接話，第一次無比粗魯?shù)挠檬窒七^顧惜，大步離去。像一個失魂落魄的乞兒，跑向公園的角落，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這次，不是別人嘲笑他是個乞兒，而是他自己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乞兒！從一個生活的乞討者變成了愛情的乞討者，總之就是付出卻被沒有尊嚴地對待。

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我最幸福的事情是在對的年紀遇見最好的你，我最遺憾的事情是沒有能力給你幸福的時候愛上你。

過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到底是幾點，宋小銘起身準備回家，卻突然有種無家可歸的失落感。他再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顧惜，即使她的一顰一笑早已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腦海中。

每一份回憶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我們總是執(zhí)拗的認為，所有的擁有都及不過未來的憧憬，所有的存在不過都是緣分未到的將就。

躺在床上的男人不知何時，用枕頭捂住自己的臉，直到他將枕頭放下，再一次走到落地窗邊時，這才看清他臉上的斑斕淚痕。第四根煙又被夾在兩指中，玻璃倒映中的影子脆弱無比。

顧惜選擇離開他已經(jīng)整整 5年了，28歲的他再也沒有去嘗試開展一段新的感情。宋小銘沒日沒夜地學習并進行創(chuàng)業(yè)。他牽頭設(shè)立的第一個連鎖補課機構(gòu)在市區(qū)順利開辦，一段時間的經(jīng)營后，獲得了極高的反響。全身心投入了下一個五年，他已身價千萬，補習機構(gòu)也成功上市，他成為了當?shù)睾鷿櫚俑话竦奈┮灰粋€ 30出頭的年輕人。

如今的自己已經(jīng)功成名就，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有錢人，有能力讓自己心愛的女人過上幸福的日子了。可是物是人非，自己心愛的女人已經(jīng)成為了別人的妻子。

宋小銘決定改變，不再成為一個一生只愛一個女人的男人。他開始去通過朋友的介紹，接觸一些家境困難的女大學生，用社會道德不允許的方式進行內(nèi)心的釋放。的確，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所有的情人都和顧惜的眉眼有幾分相似，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孤單并未消減，反而愈演愈烈。

我們都曾為錯過而落淚，為失去而悔恨，但有多少人可以真正堅持自己的初心，將愛的人愛一生呢？即使你想去愛，也得看看你愛的人是否還在？亦或是你愛的人是否值得！

這么放縱了整整兩年，宋小銘愛上了他三個情人中的一個，這個比他小十歲的女孩叫趙澤惜。他對她的愛是畸形的，就像宋小銘一開始告訴她的那句話 ：“看你真的很可憐，我才不忍心趕你離開。”

這世上，有一種愛叫同病相憐，有一種恨叫情至深處，有一種悲叫癡心錯付，有一種怒叫不明所以。

而宋小銘恰恰經(jīng)歷了這四種情感，尤其是在顧惜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那種得而復失的驚喜與回想過去而產(chǎn)生的厭煩憤怒相交織時的壓抑和苦痛越發(fā)明晰。

原來顧惜丈夫因為賭博敗光了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被父親掃地出門，一氣之下撞了車便離開人世了，扔下顧惜一個人孤苦無依，無家可歸。做了多年的全職太太，沒有工作經(jīng)驗，突然間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顧惜為了解決溫飽，只能去超市打工，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的信息，便打聽了過來。

“我其實沒有臉來見你的，畢竟你曾經(jīng)幫了我們家那么多，我卻因為你的貧窮而選擇離開。如果你不愿意幫我也沒有關(guān)系，我這就離開。”35歲的顧惜越發(fā)有成熟女人的魅力，溫婉的氣質(zhì)讓人不忍心去傷害，用心保養(yǎng)的皮膚也看不見一絲皺紋。顧惜在他公司樓下截住了他，愧疚地垂下了頭，低聲下氣的請求道。

有那么一瞬間，宋小銘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失魂落魄的自己，心中心疼卻少不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暢快，如同報了仇一樣的暢快。他第一次帶著高傲無比的心態(tài)，俯下身于她的耳畔說了句 ：“那你嫁給我，我就幫你。”

過去總認為，同樣受過傷的兩人會相互依偎，而非互相傷害，畢竟都知道痛苦的滋味。可現(xiàn)實卻是，一個受傷的人拼命在另外一個帶傷的人身邊汲取溫暖和養(yǎng)分，一個不停地索要安全感、一個無限地給予安全感，直到精疲力竭，只能在一方失望一方痛苦的局面中收場。千萬，不要愛上一個受過傷害的人。

可這個道理宋小銘還沒有領(lǐng)悟到。因為他的奉獻型人格已經(jīng)讓他感覺不到輕微的傷痛，只有痛到心坎里，才會讓他感知。這次婚姻的結(jié)合，是他戰(zhàn)爭的勝利，卻是悲劇的開始。

上海的夜生活快要結(jié)束，車水馬龍已變得稀散無比。地上又多了六個煙頭，他的手上還有一根正在裊裊升起。

五年前，宋小銘很幸福，因為他終于得到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混跡商場多年，加之年輕時的傷痛尚未痊愈，他拿出厚厚的一摞婚前財產(chǎn)登記放在了顧惜眼前。

“我想讓你知道，現(xiàn)在我擁有的一切，和你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就算有一天你和我離婚，你也得不到一分一毫。如果你能讓我開心，每個月的零花錢不會少。”他想起自己婚期趾高氣揚的在顧惜面前作態(tài)度，顧惜只回了一句話 ：“過去是我欠你的，現(xiàn)在我來彌補我曾經(jīng)的錯誤。你愿意收留我，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輕聲的回復頓時讓宋小銘內(nèi)心罪惡感十足，好像自己成了一個不近人情的男人。

整整五年，只有晚上休息，他才歸家，其余的時間都給了工作。顧惜開始適應(yīng)孤單，從一開始的怨言滿滿到后來的無所謂，直到自己找到了新的樂趣——學習理財。顧惜開始用宋小銘給她的零花錢炒股理財，這五年賺了小幾千萬，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富婆。她已經(jīng)受夠了孤單，在可以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的時候選擇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顧惜不繼續(xù)蝸居在家，做一個等丈夫歸家的小女人，而是出入于各種社交場合，直到認識了另外一個男人，沒有宋小銘有錢，但對自己足夠用心，她時隔五年第一次感覺到做女人應(yīng)享受的疼愛和浪漫。她動搖了，她開始對宋小銘百般不滿。

宋小銘也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不復往日那樣溫柔賢淑，而是與他幾句不和便開火，整得自己特別疲憊，他開始留宿情人趙澤惜那兒，這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顧惜與他離婚的談判籌碼了。

“不富有的我死去活來的愛你，你卻說我不懂得什么叫愛。當我腰纏萬貫時給你一切，你卻又多了離開我的理由。你告訴我，為什么總想離開我？我對你還不夠好嗎？”當顧惜將離婚協(xié)議書擺在他面前時，他忽地一下站起來，狠狠的抱著顧惜，在她耳旁咆哮般質(zhì)問道。

“因為你忙，忙到無暇顧及我和我們的感情。如果我讓你放棄自己的事業(yè)來陪伴我，你愿意嗎？”聽到她輕聲的質(zhì)疑，宋小銘竟然無言以對。

難道，我真的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嗎？難道，我就離幸福這么遠嗎？即使我已經(jīng)努力的實現(xiàn)了小時候成為有錢人的理想，即使我不嫌棄她曾經(jīng)的背叛，都無濟于事嗎？

落地窗前的宋小銘不由自主地打開兜里的煙盒，發(fā)現(xiàn)早已經(jīng)空空如也。他苦笑了一聲 ：“呵，我愿為你傾盡所有，你卻依舊不能將我愛到底！像我愛你一樣來愛我。”

宋小銘揉了揉自己因為失落而掐得紅腫的手，他下定了決心，要遠離情愛之事，心中有了孤身一人單身一生的念頭。可對于他而言，這樣也好，再也不用去受男女之情的罪了。他躺在了床上，等待天亮，開啟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