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這一講要談“細節”,《后漢書·班超傳》有云:“為人有大志,不修細節。”這可能是“細節”一詞的原始出處。這說明,我國的古代文人在一千五百年前就注意到細節這個問題了。
何謂“細節”呢?從字面上解釋,細,就是細小的、細微的;節,是一個最基本的長度單位,指很短的一段,或者可以理解為主干以外的枝杈。在語言專家眼里,“細節”正規的說法是:(1)不容易起眼的小環節、小事;(2)文藝作品中描繪人物性格、事件發展、自然景物、社會環境等最小的組成單位。
我的理解,細節就是生活中的某件小事,相對獨立的一個小片段,不一定有完整的故事,也不一定有很個性很典型的人物,但確確實實是來自日常生活,屬原生態的東西。記得我有次講課時談道,故事可以編排,情節可以虛構,細節必須真實。創作中有編故事的說法,聽說過編細節嗎?
我曾經聽到一個文壇小故事,說有位大刊物的主編去一位著名作家的家里約稿。作家說:你給我兩個細節,我還你一篇作品。
真不愧是大作家,他深知細節的重要性。有了真實的、典型的、有價值的細節,故事就好編了。
說來說去還是局限于理論層面,我來舉個例子,看看能不能說明細節究竟是怎么回事。譬如有個人的常見動作是雙手交叉放在前腹部,在一般人眼里,最多認為這人有點架子,擺出個干部的樣子,但到了作家眼里,這就是細節。有位作家在描寫一個非正面人物時,就用了這個細節,在他筆下,那個人時不時雙手交叉放在前腹部,好像護著滿肚子的壞水……僅這一個細節,就把一個人物寫得令讀者難忘。
說到細節,我記得多年前有一次去參加一個筆會,見到一位省城來的作家帶了兩個大的旅行包,我很是吃驚,開個筆會,幾天就打道回府了,用得著帶兩個大旅行包嗎?也不知他的旅行包里帶的是什么。后來知道,這位在國營單位當頭的作家每次外出,被單、被套、枕巾、睡衣、睡褲、毛巾、浴巾、擦腳布等是必帶的,他必須在賓館的床上鋪上自帶的床單,枕頭上鋪上自帶的枕巾,把賓館的被子塞進自帶的被套,穿上自帶的睡衣睡褲才可能躺到那床上,賓館的臺盆等必須消毒后才能用……總之,是一個典型的潔癖癥患者。我就把這個人的個性表現作為細節存進了我的素材庫,以備不時之需。
細節有了,如何恰到好處地運用細節,這就要看作家的眼力與智慧了。細節用得好,效果倍增,所謂事半功倍;用得不恰當,效果就大打折扣,所謂事倍功半,那就太可惜了。
關于潔癖的細節,我沒有馬上運用,因為我覺得如果僅僅寫成一個潔癖癥患者,有點就事論事,人物也許可以寫出,但社會意義不大。后來有刊物約我寫官場小說時,我突然悟到該怎么運用這細節,該怎么寫了。我設計了一個有潔癖的“冒號”,出門連碗筷都自己帶,但他被“雙規”后人們才知道,這位“冒號”竟私生活混亂不堪,“冒號”的潔癖形象頓時垮塌,產生一種藝術的沖擊力。這可以理解為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細節的描寫務必真實、細膩、生動,為主題思想的表達服務。例如我寫過一篇《壽碗》,細節就來自我的親眼目睹,那是我兒時居住的小鎮弄堂里,有位近百歲的老太太仙逝了,按我們當地風俗,年過九十,無疾而終,就算老喜喪了,喪事可當喜事辦。這在長篇小說里有過描寫,再寫就是炒冷飯了。但那天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吃罷豆腐飯,不少人把那碗稍擦一擦,就老實不客氣地塞進了包里帶走了,有的還不止拿一個。但據我觀察,那偷拿碗者一個個似乎心安理得,即便主人家瞧見了,也不阻止,甚至還笑瞇瞇地說:“拿好拿好,當心打碎。”
后來從我父親嘴里知道,因為過世的老太年近百歲,親朋好友、鄰居街坊都把喪事宴席上的碗視為壽碗,據說放在家里可以辟邪,用這碗吃飯能延年益壽,算是一種地方民俗,據說還源遠流長。
偷拿壽碗這個細節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后來我專門以此為題材,寫了一篇《壽碗》,因為有這個有趣的細節,落筆時得心應手,寫得很順。我還設計了一個情節,寫那偷拿壽碗的人在回家的路上,下雨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他為了保護壽碗不被摔壞,倒地時硬是把壽碗高高舉起,以致重重摔痛了筋骨,受了傷,不過還一個勁慶幸沒有摔壞壽碗。這篇作品首發于馬來西亞的華文報紙,受到很多華人讀者的好評,說使他們聯想起兒時的經歷,或聯想起父母說過的家鄉軼聞。